夜色沉沉,婴孩的啼哭声响彻整个金銮殿。

  秦国公立在阶下,嗓音低沉,“她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秦修垂着头,掩嘴咳了一声,“儿子以为,殿下所言有理,我们应徐徐图之。”

  秦国公偏身盯着他,“有理?理在何处?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顾家那个软骨头更是不足为惧,她不过是吓唬你想让我们投鼠忌器罢了。”

  秦修头垂得更低,“父亲教训的是。”

  秦国公毫不掩饰眼里的失望,这个儿子病弱又心思深沉,没有一丁点比得上秦昌。

  “孩子给我。”

  秦修掖了掖襁褓,把祈亨递给他。

  秦国公低着头,怀里的婴孩停止啼哭,一抖一抖地看着他,他更失望了,“昌儿幼时,胆子大得能揪老虎尾巴。”

  “到底没我们秦家的血脉。”

  秦国公抬眼,“太子幼时,也不惧人。”

  “太子天潢贵胄。”秦修依旧勾着头,众星捧月的太子殿下怎么会惧人,只有别人惧她的份。

  秦国公掀了掀眼皮,“比你们几个是强多了,难怪先帝舍不得,可惜……谁叫她投错了胎。”

  秦修默不作声,秦国公把祈亨递还给他。

  “既然她不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就带着皇太子的殊荣进棺材去吧,日后稗官野史又能多一则笑话。”

  秦修应声,“父亲英明。”

  “行了,下去吧。”

  脚步声慢慢远去,偌大的金銮殿只余秦国公一人,明亮的烛光照耀着他,他只是看着高台上的龙椅。

  血腥气还未散去,这把精心雕琢的龙椅却仿佛蒙上了一层圣光,不见尸山血海,只见无上权柄。

  伫立良久,秦国公还是没有踏上玉阶。

  明月高悬空中,年过半百的男人背对明堂,四下则布满了披坚执锐的精兵,此时此刻,他才是真正的众星拱月。

  倏地,微风起,一声极轻的破空声穿梭而来。

  秦国公闷哼一声,后退半步,胸前厚厚的大氅出现一个黑洞,须臾间,一缕血丝自他嘴角渗出。

  又几息,秦国公捂着胸口半跪下,高傲的头颅低垂到地上,最后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

  约莫一刻钟,一道身影自黑暗中显形。

  森冷的匕首闪着寒光向秦国公后心刺去,伏地的男人在最后一刻偏了身,生生夺下那致命的利器。

  鲜血从手心涌出,秦国公面色冰冷,“劳驾太子妃亲自出马,真是不胜荣幸。”

  姬以期顿了一下,转身就跑。

  砰!

  寂夜被惊醒,近处的精兵依旧静悄悄的,秦国公丢掉手铳,拔出随身长剑,手心的血顺着剑柄流到剑身,又顺着剑身滴到地上。

  剑尖划动石板,刺耳的声响在夜色中格外清亮,数不清的兵士包围整个皇宫,微散的硝烟又重新燃起。

  姬以期躲进东宫,偶尔被零零散散的尸体绊到,整个皇宫都被清洗了一遍,唯有这处旧地无人问津。

  天将白,姬以期握紧手里的手铳,呼吸放缓,和宁殿的床榻柔软却冰冷,一切都熟悉又陌生。

  铜管移动,抵住太阳穴,姬以期摆了一个自戕的姿势,她从内宫一路走来,子窠只剩最后一枚了,打不死秦国公就只能留给她自己。

  不该这么冲动的,她想。

  可祈泠是对的,她又想,大启太子这个身份已经无法再钳制秦国公了,他可不像秦修。

  必须杀了他。

  铜管又移开,姬以期睁着眼皮盯着藻井,祈泠醒了吗?她会知道自己来了这里吗?

  也许,不仅知道,也许,这都在她掌控之中,她的太子夫君为了算计她不惜以色事人,明明,只要她开口,她就会赴汤蹈火。

  难道祈泠以为牺牲贞洁就能毫无负担地拿她一条命吗?是她的命太不值钱还是太子殿下的贞操太高贵?

  姬以期满怀恶意地想,若不是到了如此田地,祈泠还想待价而沽多久?是不是只要有人能助她登上皇位,她就会毫不犹豫地献身?

  并不是没可能。

  姬以期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祈泠会不会也在祈求她能成功?也许还在希望她能和秦国公同归于尽,升官发财死媳妇,真是美死她了。

  满脑子都被祈泠占领,姬以期只觉浑身都在发烫,最后一次机会了,只要杀了秦国公,她就能回去了,回到她太子夫君的怀里。

  无论祈泠怎么想,她都要活着回去,她的夫君只能属于她,任何人都不能侵占她栽树的成果。

  安静的东宫逐渐吵闹起来,姬以期悄悄从和宁殿出去,金钥打开库房,她跨过琳琅满目的珍宝,径直握住一把玄黑的长弓。

  贯日蒙尘许久,如今得以见天日。

  天大亮,西南军终于找到库房。

  晨光照入,堆积成山的金银财宝却比阳光还要刺眼,在大门完全打开的那一刹那,箭矢雨点般射出。

  鲜血喷溅,金灿灿的珍宝染上猩红的颜色。

  秦国公手持长剑,狠狠砍断袭来的箭矢,姬以期并不意外,弓弦紧绷到极致,五箭齐发。

  随侍损失惨重,秦国公沉声,“都退下!”

  姬以期又搭上三支箭,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秦国公单手执剑,“我原以为,太子是个有担当的,没料到到头来,她竟让你来送死。”

  “死的是谁,还未有定论。”

  秦国公嗤笑,轻蔑地看着她,“姬家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蠢丫头,执迷不悟冥顽不灵,真不知道太子是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她女扮男装诓骗天下,莫非你是男扮女装不成?”

  “那敢问国公是男是女,何以引得那么多人追随?”姬以期反唇相讥,振振有词,“效明主匡社稷是士人毕生所求,我是殿下妻,亦是殿下臣,为殿下死也是应该的。”

  秦国公笑意更深,“明主?为了一己私欲扰乱天下的明主吗?她只是不甘心罢了,可惜再怎么垂死挣扎也翻不了身,谁叫她托生了女儿身呢,若非如此,我自然是要不遗余力地为我们太子殿下肝脑涂地的。”

  “真叫人恶心。”

  弓弦回弹,三支箭破空而去,长剑挥舞,将箭矢一一击落,随即闪进库房,剑尖直击姬以期。

  剑刃劈在弓身上,最顶上很快起了裂痕,姬以期迅速松手,滚到库房最里面。

  长剑如镰刀,一步步逼近她。

  姬以期扣紧手铳,呼吸沉重。

  秦国公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语气带着点高高在上的施舍,“我可以不杀你,也不用你反叛,你只需要断绝你们之间的夫妻之名,往后姬家还是世家之首。”

  姬以期立刻回道:“绝无可能,你让我带她归隐山林都可以,但要我和她断绝夫妻情谊,那还不如杀了我。”

  “真是粪坑里的石头。”秦国公并不意外,又道,“若是你能带她走,我放你们一对鸳鸯双宿双飞也未尝不可。”

  姬以期回头,“当真?”

  “自然。”秦国公微微颔首,道,“到底我们是亲舅甥,不过,她那性子怕是不会随你。”

  姬以期忽然道:“你真肯放?难道就不怕我们退隐到东南?养虎成患危你江山?”

  “姬小姐是觉得以后的东南还会中兴?”

  姬以期冷笑,“那你就是惧当下的东南了?”

  “小麻烦罢了。”

  姬以期倏地自黑暗中站起,目光炯炯,“既然国公不惧,那就把东南做她的封地吧。”

  “殿下只想登金銮,无意就藩。”秦国公直截了当地拒绝,退隐到东南和以东南为封地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后者才是真的养虎成患。

  姬以期不死心,“那她的封号?”

  “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殿下一日居高位就一日不会绝了那不该有的心思,与其到时大家都面上无光,不如激流勇退。”秦国公直接否决对祈泠所有的优待,既然她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他不念舅甥之情。

  姬以期将信将疑地看他,秦国公收剑入鞘,“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老夫一把年纪还犯不着欺你们两个黄毛丫头。”

  男人把后背留给她,姬以期前进半步。

  “舅舅。”

  秦国公回头,漆黑的管口对准他,他无声地笑笑,两指并紧从大氅摸出一颗小小的子窠。

  子窠泛起冷光,姬以期倏地松手,手铳砸到地上,“看来这东西也没那么神。”

  “奇淫巧技罢了。”秦国公丢掉那颗子窠,不动声色地抚了抚胸口,“公输始面上不问世事,没料到背地里却两头下注。”

  姬以期附和道:“能造出这等杀人利器者,想也知道不是什么纯良之人,更别提她自己还留了更厉害的盾。”

  “此言有理。”

  秦国公拂袖,姬以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库门大开,晃人的光照得人头疼,长剑出鞘之时,原先乱箭上的血还未干透。

  剑身贯穿了坚不可摧的护甲,姬以期轻声,“您的宝剑可比所谓无往不利的火器好用多了。”

  鲜血溅到她脸上,库房外的精兵涌上来。

  长剑拔出,姬以期手腕再次转动,前方的男人头身分离,脑袋滚到她脚下,圆睁的双目怒瞪着她。

  姬以期浑身浴血,“请三公子。”

  一同到来的还有祈泠和姬家兄弟,姬以期牢牢握着剑柄,一双黑眸直盯得秦修发毛。

  祈泠神色沉静,“三哥,早下决断。”

  “你们太乱来了。”秦修收紧五指,嗓音微颤,“那些老将一旦知晓,西南军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祈泠轻嗤,“一盘散沙罢了。”

  没了主心骨,西南军就是一群无头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