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则溢之,盈满则亏。

  祈泠并不意外地点头,六儿一女,五子最出息,唯一的女儿远嫁,非常符合孟家的情况。

  老妪脸上皱起笑,“丫头,可定亲了?”

  “已……不知道。”祈泠硬生生刹住,适时地红了脸,“您忘了,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老妪眯了眯眼,枯树一样的手抬起来,隔了几寸描她的脸,“丫头,我那姑娘也似你这般好看,只是没你这般气度。”

  要是不好看,也不会被皇帝瞧中一路升到了贵妃娘娘,祈泠不无腹诽地想着。

  老妪叹了口气,“听说我那外孙女嫁到西北了。”

  长睫颤了颤,祈泠抿直了唇,自驿馆一别,祈舒远赴西北已有好几个月了,可她这几月亦是忙得脚不沾地,恍惚间都忘了还有这么个妹妹。

  老妪抹了一下脸,又转回话头,“丫头你别瞧六儿现下没本事,五哥儿就他一个弟弟,日后定会帮衬着他的……”

  “我可能……已婚配了。”祈泠缓缓起身,自屋里进去又出来,拿出一个小香囊。

  香囊拆开,是一卷青丝。

  指腹触及发尾,似乎还残余着温度,祈泠抬眸,“您真的没有见到另一个姑娘吗?”

  “另一个?”老妪迟钝地转了转眼珠,还是摇头,“她可能摔到别的地方了。”

  祈泠不言语了,神情低落。

  老妪疑惑,“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但我记得有个姑娘跟我一起摔下来了。”祈泠抱住脑袋,十分痛苦的模样,“她对我很重要。”

  老妪安抚地拍拍她,“好了好了,再等两日我就让六儿接你去衙门,一定会找到那姑娘的。”

  “今个什么日子了?”祈泠依旧垂着脑袋。

  老妪答:“五月初三。”

  “初三!”祈泠一惊,她记得她上山是在初一。

  老妪点点头,“再过两日就是端午了,六儿会来看我,到时我让他带你一起走。”

  “能让他明个就来吗?”祈泠小声。

  老妪为难地摇头。

  “好吧。”祈泠沮丧。

  老妪放下鞋样子,看向她的香囊,有点困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瞧你这贴身保管的样想必和夫君关系不差,怎么会跑到山里还摔下来了呢?”

  “不知道。”祈泠头都没抬。

  老妪有心安慰她,便道:“想必是来游玩的,你丢了这几日,你那夫君定然急坏了在到处寻你,等你出了这山,准保能瞧见他。”

  “哦。”祈泠不冷不热的,那不存在的夫君会不会寻她她不知道,上身姬以期的陆莲定然不会寻她她却是肯定的,毕竟她活活摔死在山下才是最应陆莲心愿的。

  老妪见她兴致不高,也识趣地不言语了。

  .

  待到端午这日,老妪早早起来包粽子,祈泠顶着眼下乌青看她把蜜枣塞到糯米里,遍布老年斑的手灵巧地折好粽叶。

  一笼粽子上了灶台,老妪手脚麻利地往灶下塞柴火,祈泠一挨近就燥得慌,索性远远地坐着看。

  她换上了自己的衣裳,背对着朝阳整个人都金晃晃的,颀长的身形微斜着,懒散又矜持,活脱脱的如玉公子模样。

  老妪又添了把柴火,“你这丫头瞧着真不像个丫头,莫不是想似戏文里那般扮男装考状元?”

  “说不定。”祈泠闲适地搭话,戏谑道,“您是听的女驸马?也许我真的已经尚了天香公主。”

  老妪笑,“若真有这么个状元郎尚了咱们的公主,那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再不会有什么比那西北的煞神更差了。”

  “您老倒是关心皇家事。”祈泠不动声色道。

  老妪叹气,“谁乐意关心那天边的事,这都是六儿给我解闷时说的,讲那太子小肚鸡肠,平日尤好残害手足,连公主嫁去西北都跟他脱不了干系。”

  听戏听到自己身上,还是从一山间老妇嘴里,祈泠心情颇为复杂,忍不住辩驳道:“许是道听途说。”

  “我也这么觉得,前几月,六儿还跟我说那歹毒的太子是个姑娘呢,哎吆,真当老太婆是傻子。”老妪情不自禁,笑得止不住。

  祈泠也跟着笑,冷不丁冒出一句,“许是真的。”

  “那就是当咱们老百姓都是傻子了。”老妪合不拢嘴,扭头瞧见灶外多了火星连忙踩灭。

  祈泠不吭声了,勾下头数蚂蚁。

  待粽子蒸好,老妪小心地摸了几个出来,盛到碗里搁祈泠跟前,“尝尝好不好吃。”

  祈泠道了声谢,对着滚烫的粽子吹了吹。

  老妪捏一柄扇子帮着她扇,祈泠捧起一只粽子,扯掉带子,又小心地剥开粽叶,露出喷香的糯米。

  咬一口,蜜枣就冒了尖,连包裹着它的糯米都润红了,祈泠一边吹一边吃,没几口就吞下一个粽子。

  “好吃不?”老妪殷切地问。

  祈泠重重点头,老妪笑眯眯地给她剥粽叶。

  一连吃了三四个,祈泠咽不下了,揉着肚子去散步,老妪喜滋滋地又蒸了一笼。

  日中,又睡了一蒙的祈泠被老妪叫醒。

  “六儿来了。”老妪喜不自胜。

  祈泠揉了揉眼睛,半睡半醒地走出去。

  倏地,一个黑影从房顶跳下来。

  祈泠当即立住,老妪笑着招呼,“上面怎么样?”

  那黑影接话,“瓦破了一块。”

  “吃过粽子再修。”老妪上去拉黑影。

  那黑影却一侧身,挪到祈泠跟前。

  祈泠抬眼,对上孟亏讶然的眸子。

  孟亏手一指,“你……”

  “你就是六儿?”祈泠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他,笑得纯良,“你能带我去衙门吗?”

  老妪拍掉孟亏的手,“正要跟你说,这姑娘前几日从山上摔下来了,好巧不巧磕到了脑袋,现下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得空领她去趟衙门找找她家里人。”

  孟亏瞪大眼睛,“姑娘?”

  指节缠弄着发丝,祈泠毫不避讳地跟他对视。

  老妪不悦地挡在两人中间,恨铁不成钢地斥孟亏,“瞧你这没出息的样,跟瞅见仙女似的。”

  孟亏还是直愣愣地盯着祈泠看,仙不仙女且不说,单是女的就足以让人脑袋嗡嗡了。

  老妪摇摇头,回身歉意道:“丫头你别见怪,我们这穷地方一向没什么姑娘,更别说像你这么俊的,他一时……”

  “娘!你老眼昏花了!这哪是个姑娘!”孟亏大喊出声,他都怀疑老妪是想媳妇想疯了,为了让他成家要塞给他一个男媳妇。

  老妪瞪他,“你才瞎眼了!老娘给她换过衣裳,能不知道是男是女,净让人看笑话!”

  孟亏哑然,眼珠子黏在祈泠身上转了又转,总算从她那张过于俊俏的脸上寻到点女子的端倪。

  祈泠再度问出声,“你能带我去衙门吗?”

  “……能。”就算她不说,孟亏也要带她走,眼前这人可是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搅得整个悬北都不得安生。

  两人当即就要动身,老妪劝不住,只得给孟亏装了一包袱的粽子,叮嘱他趁热吃。

  孟亏此刻眼里只有祈泠,心不在焉地应两声,老妪笑骂:“往后也是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主。”

  山野的炊烟一点点远去,祈泠亦步亦趋地跟着孟亏,最后一次回头时,老妪仍立在原处,伸着脖子看挥手。

  小路转了弯,孟亏嗤声,“跟那太子学呢?”

  “啊?”祈泠茫然地看着他。

  孟亏踢一脚路边的石子,“不守妇道抛头露面的女人都该沉塘,扮成男人你们也不是男人。”

  面上的纯良破裂,祈泠噙着笑,“要是守了妇道,就不会有你这兔崽子了,可惜,再怎么意难平,你跟孟溢之也是奸.生子。”

  身侧的男子一顿,原本清秀的面孔扭曲起来。

  柔荑扣住他的手腕,祈泠嗓音低低的,“你这一身本事都是孟溢之让人教你的吧?学得挺不错,打算用这双拳脚把我这不守妇道的女人沉塘吗?”

  孟亏面色铁青,恶狠狠地再度挥拳。

  伤势未愈,祈泠且战且退,孟亏瞪着通红的圆目,拳拳往她面门上挥,暴怒的气息几乎成实质。

  祈泠瞧准机会,膝盖上扬,重击他脆弱部位。

  怒火又涨了十倍,孟亏不顾一切地扑向她,祈泠迅速往后一退,孟亏跌到地上。

  祈泠嗤笑,“我猜你更瞧不起阉人。”

  鞋履慢慢往下落,孟亏怒目圆睁。

  “六儿!”

  祈泠一愣,头往后扭,还未等她瞧个明白,地上的孟亏就猛然暴起,一下就把她掀翻在地。

  匆匆赶来的老妪见此,微一怔就连忙拉住要回击祈泠的孟亏,“六儿!这是怎的了!”

  “娘,你不必管!”孟亏抬手就要挣开她。

  老妪牢牢抱住他的胳膊,“六儿,怎么了你跟娘说,你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就不明不白跟人家动起手来了!”

  拉扯间,祈泠已爬起来,戒备地看着孟亏。

  “娘!她是个骗子!”孟亏甩开老妪,指着祈泠怒吼,“她女扮男装假冒刺史来使,她那所谓的夫人假冒五殿下来使,要淹了我们孟家村!”

  老妪再度扑上去拉着他不放,“什么使不使的我不懂,可你不能拎着拳头冲着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再大的错也不该你来管。”

  孟亏又一次甩开她,“她说五哥是奸.生子!”

  平地惊雷一般,老妪被炸蒙了,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半晌,才颤巍巍地直起腰。

  “六儿……”

  孟亏紧绷着脸,牙关咬得死死的。

  老妪扯动枯树般的面皮,凄然一笑,“六儿,你五哥怨娘,你也怨娘不成?”

  孟亏别开脸。

  “怨也对,养活的不是你们。”老妪垂下脑袋,喃喃自语,“养活的是你们那四个没良心的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