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村出了个宰相,宰相又带出个贵妃,贵妃降下尊贵的皇子和公主,穷山窝也成了香饽饽。

  孟溢之同宗子弟里稍微有点本事的都有小官做,近些年他大力凝聚宗族,子弟都对外称什么悬北孟氏,不过也只是在悬州的地界上逞逞威风,出去压根没人认,都当笑话听。

  衣锦还乡的宰相不遗余力地报答家乡,如今的孟家村从外面看也颇富庶,昔日杂乱无章的茅草屋如今全换成了井然有序的的木头房子,更有的房顶的瓦都换成了琉璃瓦,桌椅也全是名贵木材制的。

  祈泠在京时,常听人说孟相是怎样怎样的两袖清风刚正不阿,据说他本人极其厌恶世家宗族,因此才被皇帝起用。

  现下一瞧,怕不是厌恶,而是艳羡。

  天上落了点小雨,县令负手,“恕本官直言,公子还是尽早归家为上,刺史大人不会为难你的。”

  “就算回去也得有个说法。”祈泠神色寡淡,纤指握住伞柄,带着些一往无前的劲头,“上山。”

  县令脸上露出些不耐烦,甩袖先行。

  平贝被留在县衙,姬以期戴着顶斗笠,目光不时在几个持剑的护卫身上扫过。

  还没走几步,这个队伍就壮大了。

  十来个精壮的青年走过来,手里握着木棍之类的物什,县令熟稔地跟他们打招呼,领头的青年微颔首,直接跟到祈泠身后。

  祈泠淡定地换了只手举伞,空出的那只直接擒住姬以期手腕,很有安全感地晃晃。

  姬以期压低檐边,仔细听着身后青年的脚步声,这可是练家子,听着都可以跟祈泠对打了。

  察觉到她的动作,祈泠微微偏头,眨着清亮的眸子无声询问她:打不过?

  姬以期当即扣住她手心,怎么可能!她吊打十个祈泠都绰绰有余,至于身后这位,更不在话下。

  祈泠放心了,眼神往后瞥:“足下很眼熟。”

  青年抬头,“小人从未见过公子。”

  “你和孟相长得有些像。”祈泠挑了挑眉,脚步慢下来,“不过孟相书生气重,足下带着点煞气。”

  青年扯了一下嘴角,“我爹是杀猪的。”

  “孟相之母二嫁的也是屠夫。”

  青年抿紧唇,祈泠问道:“敢问足下名讳?”

  “孟亏。”

  祈泠笑,“盈则溢之,盈满则亏。”

  青年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

  祈泠正身徐行,“令尊是唤作盈吗?”

  “是。”青年嗓音干涩。

  祈泠轻轻一笑,没再继续探听。

  县令在一旁欲言又止,孟亏家里那点事他们十里八乡都清清楚楚,孟溢之几个同父兄长现下都被安顿得舒舒服服,子侄也都跟着沾光,唯有孟亏,孟溢之唯一的同母异父弟弟,被遗忘在了这个小村庄里。

  山路难行,雨天更甚。

  孟家村的祖坟在山上,她们自山腰行,踩着泥泞的土路艰难地上山,县令没走多久就唉声叹气的,埋怨祈泠不挑个好时候。

  祈泠老神在在,姬以期拿走她的伞,把斗笠扣她脑袋上,尽可能搀着她走。

  孟亏步伐稳健,皱着眉低头思索。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们踏上山顶。

  坟头都是一座挨着一座,有的有碑,有的无碑,其中几座边角的坟头格外大。

  祈泠一眼扫过那几个,却见墓碑末尾都刻着孟溢之立几个字,想来是孟相的近亲。

  果不其然,县令指着那几个坟头道:“那几个是孟相父祖的坟堆,他特意回来加盖过。”

  “埋得挺偏。”祈泠随意地评价一句。

  县令干笑,孟溢之父祖都不是什么有本事的,没等到孟溢之出息就死了,埋祖坟也只能埋到偏些的地方。

  雨声淅淅沥沥,祈泠忽然听到点不寻常的声音,时有时无地从姬以期身上传出。

  微微偏头,祈泠隔着纱帘捕捉到声音的源头。

  姬以期唇角怪异地勾着,握着伞柄的那只手里隐约露出两个石头模样的东西,牵着她的手只余指节与她相握。

  右手松开,手臂揽住她的腰,祈泠挨近了些,指尖往上捉摸扣住她的手腕,怀里的人有些僵,祈泠把她手里的东西抠出来。

  是两颗燧石。

  摩挲着放进袖口,祈泠似笑非笑地覆上她手背,嗓音微不可闻,“三小姐,我还以为你死了。”

  怀里的人手一松,头顶的伞掉落到地上。

  “公子……”

  县令话音未落,身前的两人就相拥着滚下去。

  碎石不间断地扎在身上,祈泠眼冒金星,她们来时是从平缓的东边上的山,这回却是从陡峭的西边滚下去,陆莲就是个疯子,为了杀她连姬以期的性命都不顾了。

  山顶上的一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追。

  县令咬了咬牙,道:“天色已晚,明个再寻。”

  云彩散去,阳光照下,温暖夺目。

  .

  碗底磕到桌案的声音短促清脆,蹒跚的脚步一步步靠近,祈泠猛地惊醒,随即是剧烈的疼痛。

  “当心。”

  这嗓音沙哑又低沉,祈泠紧咬着牙,“谁?”

  垂暮的气息袭来,颤颤巍巍的老妪映入眼帘,她伸手把掉落的薄被往上扯了扯,满是皱纹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姑娘别怕,你从山上滚下来,我恰好捡到你。”

  祈泠蓦地一惊,发觉薄被下裹了一层粗糙的衣物,动作间胸口隐约撕裂般的疼。

  老妪靠近她,“能起来吗?”

  祈泠双手撑住,忍着痛坐起来。

  老妪把药碗端过来,捏着药匙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祈泠顺从地张嘴,默不作声地喝完整碗药。

  待喂完药,老妪又要她躺回去,祈泠摇摇头,“大娘,你只捡到我一个人吗?”

  “我只瞧见你一个。”老妪慢腾腾地挪步,自床尾抱来她的衣衫,“都洗干净了,不过……你这丫头穿一身男人的衣裳做什么?”

  祈泠讪笑,指尖自衣衫上抚过,摸到一个冰凉凉的东西,拿起一看,是她给姬以期的金钥。

  老妪也跟着看了看,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姐?”

  “我……忘了。”祈泠捏了捏前额,带着点后知后觉的恐慌,“大娘,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到这来?”

  老妪叹了口气,“你这丫头怕是摔到脑袋了。”

  祈泠抱着头佯装疼痛难忍的模样,老妪拍拍她的肩,“别瞎琢磨了,时候到了总会想起来的。”

  祈泠还是一脸的不安,老妪坐到床边攥住她的手,“别怕,等你伤好了我就让我儿子领你去衙门,一定能寻到你家里人的。”

  “儿子?”祈泠似乎被她的话吸引。

  老妪点点头,指了指她身上穿的衣裳,“我姑娘的衣裳你穿着太小了,就拿了我儿子的衣裳给你,他好久没回来了。”

  祈泠懵懂,“为何?”

  “没本事的老太婆,谁乐意瞧。”老妪一派怅然,随即又豁达地笑笑,“爱瞧不瞧,反正没几年就得入土了,平白添那晦气作甚,不过你放心,我叫他,他还是肯来的。”

  祈泠默然,老妪又絮叨了一会她儿子的事,念完就干脆利落地捏着碗走了。

  吱呀的木门合上,祈泠总算有空打量这个小屋子,发觉这屋子的构造跟孟家村井然有序的木头屋一模一样,而从窗口往外看,方圆只有这一间屋子。

  祈泠掀起薄被,捂着胸口下榻。

  洗过碗的老妪看见她,快步到她跟前扶住她,“你这丫头不怕疼似的,半点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只是想看看自己在哪。”祈泠扯动嘴角,微仰脸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山,亦瞧见那上面成堆的坟包。

  老妪眯了眯眼,“看有何用,你又不认得。”

  “您可以讲给我听。”祈泠微微一笑。

  眼前的青年长身玉立,迎着小山垂眸轻笑,老妪一时晃了神,“你这丫头……像我家五哥儿。”

  “五哥儿就是您儿子吗?”

  老妪点头又摇头,最后道:“我有六儿一女,数五哥儿最出息,六儿最小,我那姑娘……不晓得还记不记得我这个老太婆。”

  “从您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会不记得?”祈泠偏头看她,嗓音温和,“姑娘嫁得特别远吗?”

  老妪重重叹口气,没答话。

  “那山上都是谁的坟啊?”祈泠转了话。

  老妪头都没抬,“孟家一窝的。”

  “您也姓孟吗?”

  老妪眼皮子耷拉着,“算是吧,我从小就被卖到这来当童养媳,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这样……”祈泠忽然没话说了,从这个苦难的老人身上,她只能听到一样又一样的苦难。

  老妪扶她坐到石凳上,自己坐到对面,摸起石桌上做了一半的鞋样子勾头继续穿针引线。

  目光又晃了晃,祈泠又问道:“您儿子多大了?”

  “哪个儿子啊?”老妪笑。

  祈泠柔声,“六儿。”

  “他啊,是最小的,跟你差不多,应该比你大一些,今年二十有二了,还没说上媳妇呢。”老妪似是有点愁,连连叹气,“你没见过他,我们家六儿,也是相貌堂堂的,平日里不少姑娘追着他跑,偏他眼光高,瞧不上这山窝窝里的丫头,这才二十好几了也没讨上个媳妇。”

  祈泠忍不住道:“既瞧不上,为何不出去?”

  他瞧不上山窝窝里的,人家城里的姑娘也不见得能瞧上他,眼高手低的家伙,怕是还怠懒得很。

  “我也奇,大小伙子,他要出去闯我哪会拦他,只是他前些年天天喊着要出去,也跟着人家晃荡过几回,近几年反而不嚷嚷了,老老实实待在村里,逢年过节也会来瞧我一瞧。”老妪最后的话音里透着些许的庆幸和喜悦。

  祈泠撇嘴,“您儿子唤作何名?”

  “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