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闱放榜。

  不出所料,这次世家子弟仍占九成。

  当日,吕寒击鼓鸣冤。

  受了四十大板后,吕寒状告礼部。

  京兆尹觉荒谬,把他扔进大牢。

  翌日,上千人齐聚京兆府衙前,要求释放吕寒。

  禁军出动,包围了这些人。

  姬国公竖着耳朵听了他们的冤情,扭头就告上了御前,他可不知道有这种事,因为他家没多少人。

  皇帝震怒非常,亲自提审吕寒。

  金銮殿上,吕寒身着血迹斑斑的囚服直直跪着,眼里虽然带着畏惧,但还是颤颤巍巍地开口。

  “学生吕寒,巩南郡人氏,正初十年巩南郡案首,后乡试两次,均不中,今年是第三次,亦不中。”

  皇帝沉着脸,“三次不中,你就要状告礼部?”

  “此事若只学生一人,自是怨学生才疏学浅,可此事牵连数千人,其中不乏小三元者,反而是……钟鸣鼎食之辈轻而易举便可霸占皇榜,学生等贫贱之家甚至达不到十之一二,学生斗胆,以为定有蹊跷,故击鼓鸣冤,望陛下明察秋毫,给天下寒士一个交代,学生死不足惜。”吕寒重重叩首。

  皇帝抬眼,看向群臣,“你们怎么说?”

  “乡试应试者一次便有万人,最终取者不过千人,即便有数千人……那也可能只是才疏学浅。”礼部尚书沉声道。

  礼部众官员出来应和,坚决认为吕寒诬告。

  “儿臣有话要说。”祈泠往前一步。

  皇帝面色和缓,“太子尽言无妨。”

  “敢问尚书大人,方才吕生所言,贫贱之家占不到十之一二,钟鸣鼎食之辈霸占皇榜,可为真?”祈泠面带困惑,很是不解,“难不成蠢钝之人全生在了贫贱之家不成?”

  祈望呛声,“那有什么稀奇,不蠢钝就不会贫贱了,贫贱之家都是又懒又蠢,太子殿下还这个都不知道?”

  “恕兄不能苟同。”祈泠轻轻摇头,不赞同道,“战乱、赋役、天灾,甚至人祸都能毁掉一方百姓,绝非一句蠢钝就能概言。”

  皇帝抚掌,“太子仁厚,所言极是。”

  祈望憋着气,别开头。

  “那就请尚书大人解惑。”祈泠看向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拱手,“乡试应试者万,一州应试者千,最后取者百,历年来看,确是十之一二取之寒门,然即便十之八.九,也不过几十人,根本不足言有蹊跷,吕生所言,不过妄断,遍观朝野,左相右相皆出身寒门,若真有蹊跷,就不该质钟鸣鼎食,而该质贫贱之家。”

  他不卑不亢,应对如流,吕寒浑身发抖。

  “既如此……孟卿宋卿,你们怎么看?”

  被点到名,孟溢之面无波澜,“臣应试那年,是宋相主考,陛下钦点的状元,若有蹊跷,应不是臣的蹊跷。”

  “臣亦是先帝门生。”宋起元不紧不慢地答,“不过,到了殿试那一关,再大的蹊跷也不是蹊跷了,最紧要的还是乡试,口说无凭,个中缘由,须得亲身查明,臣斗胆,请旨彻查。”

  祈泠低头,“儿臣附议。”

  “儿臣反对!”祈望又跳出来,“乡试很快就是会试,这个关头彻查会影响学子。”

  皇帝看向祈宸,“小五,你呢?”

  “儿臣……”祈宸瞥向孟溢之,顿了顿,“附议。”

  皇帝朗笑,“你是附议太子还是附议老三?”

  “自然是……太子殿下。”

  孟溢之也道:“臣附议,彻查。”

  “那好。”皇帝听完一圈的意见拍板,“彻查。”

  紧接着,是人选,皇帝的目光落到祈宸身上。

  祈泠再次冒头,“儿臣愿领旨彻查。”

  “太子……”皇帝轻咳。

  祈泠抬头,“五弟主持了秋闱,应该避嫌。”

  她一点余地都不留,皇帝哑口无言。

  祈宸并不在意,反道:“儿臣相信太子殿下定能秉公处置,还天下一个公道。”

  皇帝讪笑,“太子一向贤德,既如此,那就这么定了,由太子彻查吕生状告礼部一案。”

  祈泠下跪叩首,“儿臣领旨。”

  退朝后,祈泠带吕寒回去。

  吕寒浑身都是冷汗,嘴唇还在哆嗦。

  “孤倒是没想到,你有胆子亲自击鼓。”祈泠轻笑,本以为那四十大板就能把文弱书生劝退,怎料吕寒竟亲自击鼓受刑鸣冤,让她刮目相看。

  吕寒勾头,“全仰仗太子殿下。”

  若祈泠不是太子,也许他会让别人去,可大启储君站在这,再怎么样也不能把露脸的好事给别人,甚至连教唆他的人是太子这件事他都没有告诉任何人,只说是京城显贵。

  “你让他们写一封请愿书。”祈泠道,“盖上血手印,孤亲自呈给陛下。”

  吕寒应声,“遵命。”

  安顿好吕寒,姬以期凑过来,“怎么样怎么样!”

  “你夫君出马,你说怎么样。”祈泠睨她眼。

  姬以期晃她胳膊,“夫君最厉害!”

  祈泠拉她坐下,给她细致地讲了一遍。

  姬以期捧脸,“可是这样……查出有问题之后就能打击五殿下了吗?”

  “谁说我要打击他?”祈泠挑眉,“我打击他做什么,只要他不死,父皇就不会死心。”

  “我要的,是天下寒门归心。”

  姬以期鼓掌,“志向远大。”

  “那是。”祈泠应下夸奖,有点飘飘然,“若非……哪有祈宸什么事。”

  若她是货真价实的嫡长子,根本无需在意祈宸,可她不是……祈泠目光黯淡。

  不过正因如此,皇帝不会戒备她,方便她做很多事,虽然很可能做再多事也比不过祈宸的皇子身份。

  “一切都会好的。”姬以期安抚道。

  祈泠重重点头。

  三日后,祈泠捧着请愿书上了金銮殿。

  上千人的血手印盖在上面,呈到皇帝跟前。

  祈泠也递上之前杜千帆给她的名单,圈出了里面的世家子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皇帝面色晦暗不明,目光扫过上面一排排的顾氏和陆氏,喜怒不定。

  “儿臣也没想到,竟会如此。”祈泠一脸的痛惜,“除却左相正初七年主考贫贱之家占三成,其余年月,皆一成左右,甚者不达半成。”

  皇帝摆摆手,名单下发传达。

  孟溢之见怪不怪,不发表意见。

  礼部尚书阴阳怪气,“太子殿下此举意欲何为,即便有这份名单,也只能解释是各人才学不同。”

  “哦,只有你们顾家和陆家才学出众?”祈泠挑眉,转身面对群臣,“还请诸位实言相告,顾陆两家的都站出来。”

  群臣屏息,一动不动。

  姬国公看热闹不嫌事大,“秦家和谢家都远在边陲,在京的大族就我们姬顾陆三家,怎么上面全是你们两家的?是我们姬氏子弟天生蠢钝?”

  礼部尚书反唇相讥,“禁军八校尉你们姬家占其四,是我们两家天生体弱?”

  “那可不就是,武举要考文,文举可不考武。”姬国公厚脸皮地呛声。

  皇帝面沉如水,“行了!都不嫌丢人!”

  他看向祈泠,目光灼灼,“太子,此事是你一手查探,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儿臣以为应该先给吕生们一个公道。”祈泠手指那上千个血手印,凉声。

  皇帝颔首,“礼部尚书、左右侍郎,革职。”

  “陛下……”礼部尚书面如死灰。

  皇帝不为所动,“今次应考者中世家子全部罢名,尽取寒门士。”

  群臣面色剧变,全部罢名……皇帝疯了吧?

  “父皇英明。”祈泠叩首。

  祈宸上前,“儿臣以为,不妥。”

  “哦?小五怎么看?”

  祈宸低头,“并非所有出身世家之人都有舞弊之嫌,全部罢名恐会伤及无辜,故儿臣以为应当公允处置。”

  群臣纷纷赞同他。

  “若要公允,就不只是此次。”祈泠跪直身子,“往前数几十年,所有的寒门子都想要公允。”

  皇帝点头,“太子说得对。”

  祈宸不言语了。

  皇帝下定决心,彻底定论。

  祈泠抬头,“除了此次,儿臣以为应给后来者一个同样公允公正的机会。”

  “怎么个公允公正?”皇帝坐直身子。

  祈泠重重叩首,“五五分成。”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群情激奋。

  孟溢之却扬声,“太子贤良,大启之幸!”

  “儿臣自愧不如。”祈宸亦道。

  皇帝转了转眼珠,“既如此……”

  “且慢。”祈泠又冒头,“不只是乡试。”

  皇帝连连点头,“太子说得对,从今日起,科考自童试到会试,皆以五五分成,世族不得再霸占皇榜。”

  宦官拟旨,无视群臣,昭告天下。

  祈泠以得罪大半个朝堂的结果达成目的,姬国公为她发愁,“你可太莽了,孟溢之给你拍手叫好,一定没安好心。”

  “因为这样就等于放弃了大半朝野。”

  姬国公轻拍她肩,“只有朝,没有野。”

  放弃就放弃了,文人造反,十年不成。

  “反正他们也不会搭理我们。”姬以期也是无所谓的态度,该舍就舍,尾大反而不掉。

  祈泠轻笑,“如我们的意,也如他们的意。”

  她被推出去和世家对抗,皇帝坐享其成,孟溢之和祈宸坐看鹬蚌相争,一切都按部就班。

  吕寒被无罪释放,还得了举人的名头。

  “打算继续考吗?”祈泠问道。

  吕寒腼腆一笑,“您给了便利,当然得赶紧爬。”

  “带着他们一起吧。”

  吕寒双膝弯曲,“学生定不负殿下恩典。”

  “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祈泠虚扶一把。

  吕寒千恩万谢地走了,姬以期还是对他有意见,“我觉得他是个小人。”

  “但,反而是小人最会审时度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能怎样得到。”祈泠怅然道。

  姬以期哼唧,“且让他得意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