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冰冷的夜风拍打着萨菲罗斯的面孔,睁开眼睛——

  83层高楼被铁丝网围绕的天台,头顶是深邃的夜空,脚底是用霓虹灯光组成的梦幻夜景。夜风中隐隐传来《creepin up on you》的乐曲。他自己光裸着上身却不感到寒冷,因为剧烈运动后燥热的余劲尚未从身体散去。那件宽大皮衣正披在另一个同样汗蒸蒸的男人身上。

  而对方正用海蓝色的眼眸望着自己,努力勾起微笑,但微抿的嘴唇边浮动着困惑与忧伤,三指曲握,以一个射击的动作轻轻点在他胸口。

  萨菲罗斯因胸膛上的触感怔住。这熟悉的场景,这难以忘怀的时刻,他们在夜空下交托彼此的身体与信任……他那潮乎乎又柔软的小鸟,那即将盗走神罗重宝的侠盗佐罗。

  第十六个虚拟世界里萨菲罗斯最为重要的记忆片段在他眼前重现。

  克劳德为什么把他送到这里,为什么要重现这份记忆?

  灭世者不解。他想要起身,却愕然发现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喉结微微滚动,嘴唇不受控制地开阖:“那就来偷走我吧。”

  他重复着过去的行动,沿着回忆里的既定轨道对克劳德发出邀请。不,不仅仅是邀请,那是堪称贪婪的渴求。渴望这个如天降神兵的男人将他带离作为冷血兵器的枯燥人生,用炽热的感情与体温来黏合他逐渐开裂的人性。

  当初他未觉醒时,就像是一名坐在私人影院里的观众,跟随主角视角独赏剧情发展。

  那时候,他与虚拟世界里的“萨菲罗斯”是割裂的。

  虚拟世界里的“萨菲罗斯”是他潜意识的倒影,对方因故事里的种种经历而产生想要拥抱克劳德的丰沛感情与灭世者的真实自我并不相通。对方作为一名冷漠的旁观者,只是耽溺于“驯服”克劳德的快感,并为那孩子湿滑的喘息与潮红身体于胯间滂湃摆动的火辣场景而亢奋、沉迷。

  但现在,灭世者被拘束在“萨菲罗斯”的躯壳里,潜意识所产生的爱欲正如怒涛奔浪冲刷过他。就像一剂猛料十足的兴奋剂扎入心脏,多巴胺与大量引发亢奋、燃烧理智的激素在他血管里沸腾,令他大脑发烧、呼吸不畅。

  直至此刻此境,萨菲罗斯才真正认识到——原来在那个时候,他有多么爱他!

  不对劲……萨菲罗斯表情扭曲地撑住额头,一滴冷汗自指缝间滑落。他咬牙抗拒着那源源不断涌入心房的感情,混杂着满足、快乐与深邃的爱意。

  就像是在矮巷暴雨中流浪已久的野猫,面对突然遮于头顶的雨伞与一只温暖大手向他伸来时,浑身炸毛,脊背嶙峋拱起,如鬼火般的绿眼流露凶狠戒备的情绪。

  但是,已发生的过去不会因他的抗拒而改变。

  当萨菲罗斯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打横抱起克劳德,穿过铁丝网的豁口,来到天台边缘。

  脚底霓虹璀璨、车流如织,冷冽夜风卷来“No one else can love you like I do.Feel it when I'm creepin up on you……”的悠扬旋律。

  忽然,萨菲罗斯被一种极端动摇他的情绪所命中,意识到从现在开始,他完全可以去选择一个不同于神罗英雄的自由人生。

  没有监控、药剂、命令、探针穿透脊柱的痛楚与日复一日的杀戮。

  他们可以去私奔,去流浪,成为拖着篷车骑马唱歌的吉卜赛人,横穿荒漠往来各个城镇拿钱办事的雇佣兵或者游骑兵,又或者是追寻传说探索至世界尽头的冒险者……

  萨菲罗斯感到不可思议,感到荒谬可笑。

  他为什么以前就没有想过离开神罗?

  是因为那个腐臭巢穴承载了他出生至成年的所有经历,他人生当中四分之三的记忆都被绞缚于神罗的蛛网里?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他有了别的选择。他与世界的联系已不再是神罗,而是克劳德·斯特莱夫!

  萨菲罗斯垂下眼睑,在极端动荡的情绪中缓缓收紧臂膀,用力拥紧佣兵。“做好亡命天涯的准备了么,我的侠盗佐罗?”他听见自己这样问道,嗓音竟然有些沙哑犯堵。

  漆黑的苍鹰裹挟着他的小鸟从千米高空一跃而下,张开羽翼,悄然滑入无羁的夜风中……

  咚咚,场景再次置换——

  上一秒萨菲罗斯还带着他的陆行鸟飞翔在夜风中,下一秒他就稳稳站立在高楼大厦的露天阳台上。

  傍晚夕阳染红层云,在萨菲罗斯与克劳德脚底拓印出一圈散射的虹光。穿着烟灰西装、因神态沉静略显典雅的斯特莱夫医生单手插兜,另一手握着杯热腾腾的牛奶递送过来。

  萨菲罗斯深深凝视着对方,任凭自己的身体接过那杯牛奶并一饮而尽。

  有过之前的经验,灭世者不再困惑。

  他明白,这里是第十五个虚拟世界的重现。

  萨菲罗斯记得,在这个世界里,他与克劳德进行了一场变态杀人犯与心理医生的角色扮演游戏。他们通过明尼苏达测试、秘密对话等方式,从哲学角度及现实范畴讨论了“英雄”“战士”“牺牲”等美好崇高的词汇被神罗腐蚀扭曲后的残酷含义。

  但现在,灭世者缄默地坐在人身旁,压抑强忍着上个虚拟世界在他身上残留的丰沛情感,一个单词都没能听进去。

  萨菲罗斯凝视着克劳德那张不断开阖的嘴唇,目光穿过淡色的唇瓣、整密的齿列、柔嫩的腔膛,看进湿滑的咽喉里。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将它堵住。用自己的嘴或是裹着染血皮革的手指。

  他竭力排斥这些过去记忆带给他的干扰,但虚拟世界里“萨菲罗斯”的思想还是无法抗拒地输入他的大脑。

  “萨菲罗斯”在为这场谈话感到惊愕与困惑。

  他不懂克劳德对于探索他内心的坚持。毕竟距离能让英雄的形象更加完美,了解只会令偶像破灭。

  想想看吧——

  如果有人发现,完美的战士也会想要在睡前来一杯甜牛奶,想要在宝条大放厥词时一刀背刺他,想要跟安吉与杰内穿着宽松的花衬衫与沙滩裤坐在快餐店里海塞损害健康的油炸食品,打一个充满可乐味的嗝后哈哈大笑……

  发现神罗英雄也曾因为走神犯傻地挨上敌人一梭子弹,因为天性淡漠遭遇同伴误会而不知如何开解,因为表现亲近的方式错误而吓跑溜达到他脚边的猫狗……因为朋友的不告而别愤怒与不解,因为发现劣化症状与杰诺瓦后产生空虚与憎恨,以及最终背弃人类身份的选择。

  当你发现,你所崇拜的英雄只是一个希望看见世界燃烧的混蛋,你该有多么失望?

  但眼前这个男人却偏偏执着地想要证明一点——萨菲罗斯就算是个恶棍但也是个有救的恶棍!他的英雄曾真实存在过!

  “我确实从安吉尔、杰内西斯身上感觉到某种连结,微妙的、亲切的。我曾以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距离我最近的人。直到遇见了你。”

  灭世者重复着这段话语,再次咀嚼,百味杂陈。

  他按照记忆的轨迹,强吻住克劳德。凶狠地摩擦、挤压着那张扰乱人冷静的可恶又甜蜜的嘴唇。虽然只是个没有执照的冒牌陆行鸟医师,但对于萨菲罗斯来说,的的确确是一剂再好不过的良药。

  ……

  场景继续变化,第十三个世界——

  萨菲罗斯是一个从执法者堕落的冷血杀人犯,而克劳德是他的典狱长。

  昔日荣耀的司法官因为在米德加市长就职现场的大屠杀直播,被战友们付出惨痛代价后抓捕归案。

  当被送入监狱服刑时,沉重铁门打开,走廊两侧的铁栅外早已聚集着无数重刑犯。他们冲着被狱警拱卫中央的萨菲罗斯疯狂辱骂、嘲笑,哐哐敲打铁门。他们大部分都曾是倒在他长刀下的失败者,叫嚣着要让这位残酷的银发执法者尝尝落入地狱的滋味。

  长长的甬道中,俊美男人逆着光线走来,无数手臂朝他抓扯,却又被他一个冷漠眼神逼退,搭配着黄昏与阴影交割的油画色调,犹如一幅地狱主人巡视疆域的图景。

  而在这道路尽头,金发典狱长看着他的到来,他穿着带斗篷的漆黑军装,无论是收腰的剪裁、环绕腰腹与胸口的双层皮带、还是高筒皮靴,都将他高挑匀称的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

  目光相触间,桀骜不驯的囚徒微微怔住。萨菲罗斯出神心想,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健壮的战士,像是一个无畏的殉道者……又更像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

  ……

  第一个世界——

  萨菲罗斯是被收容在隔离室里的高危实验体,克劳德是新上任的研究员。

  那是佣兵第一次尝试深潜。当怀揣忐忑不安的心情与目标在虚拟世界初次见面,他差点儿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毕竟,不是随便哪个家伙都有这个幸运,能够接触到如此年幼、柔软的灭世天使。

  苍白灯光照在5岁左右的萨菲罗斯身上。男孩套着宽松的病号服,坐在研究员面前,脊背如标枪般挺直,像是一名训练有素的战士。以后将会成为他标志的帅气银发,此刻全被剃掉,露出光裸后脑上编号“S-007”与幼细脖颈后密密麻麻的针孔。那双浑圆的、豹猫似的绿眼收缩成竖状,警惕地打量来人。

  他在戒备,他在如临大敌。

  克劳德身上未能掩饰好的情绪刺激到幼年实验体。小萨菲像是一头血统优良的猎犬幼崽,敏锐嗅探到这个成年男性对于他的惊愕与抵触。

  克劳德按照研究员培训中所教导与实验体的相处指南,先是以亲切的态度跟小萨菲交谈,发现对方一言不发后,又提议一起玩一会儿他最喜欢(事实是没有别的娱乐选项)的牌类游戏,但依旧得到漠视反应。

  再用糖果、笑话、漫画书等讨好无果后,佣兵将脸埋入掌心,沮丧地心想我真不适合带孩子。然后拍桌而起,不顾警告将人强行带走。

  期间小萨菲反抗激烈,不停地撕咬他的手臂,但又在克劳德踏出地下研究所后骤然安静下来,僵硬而颤抖地蜷缩在男人的臂弯里。

  这从未走出过隔离室的可怜孩子,因为人生中看到的第一场浩大日出而受到心灵上的惊吓与震撼。

  再后来,一大一小坐在咖啡店外的太阳伞下沉默对峙。周围充斥着过山车滑过轨道的噪音、摩天轮转动时快乐的音乐和儿童们的欢笑与尖叫。

  年轻的研究员慢悠悠地翻看菜单上的甜点,不时抬头,目光复杂地打量孩童一眼。每当这个时候,年幼的实验体总是像被针刺了一下,下意识摆出攻击姿态,然后又因意识到对方身为他看管者的身份默默收回餐刀。

  他的反应逗笑了克劳德。佣兵招呼店员要了巧克力巴菲与草莓慕斯,然后指了指人群里拉着大人尖叫撒娇、要这要那的人类幼崽们,向萨菲罗斯下达第一个命令。

  这是一个令年幼实验体极为费解又为难的命令。

  “士兵萨菲罗斯。”克劳德喝道。

  小萨菲条件反射道:“服从您的命令,长官!”

  他的管理者勾起嘴角,俊美的面孔流露出一抹令年幼实验体捉摸不透的微笑。

  “先跟那群孩子学会怎么笑吧。”

  萨菲罗斯透过咖啡馆的外窗,看见年幼自己映照于玻璃表面的发怔表情,品味到那一刻的茫然、无措、困惑与一点点受惊。

  这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对方通过虚拟世界已在自己的“人生”里扮演了监护人、治疗师、倾听者、引导者、战友与更多更多的角色。

  ……

  一段段鲜活回忆如同漩涡将萨菲罗斯绞入,他重温了他与克劳德的每一次重逢、每一次对话、并肩作战以及拥抱亲吻时的感觉。许多曾被忽略的细节被捕捉,许多未曾吐露的心声被他反复咀嚼。

  萨菲罗斯并不能确定他们间的默契与爱意是在哪一段经历中产生的。

  唯一所能确信的就是,无论在哪一个世界,无论是哪一个自己,他都会在克劳德出现的瞬间被其深深吸引。这个男人似乎自闯入他的视野以来,就成为他的思念、他的执着、他的饥渴与欲望。

  漫步在无数光影片段构成的长廊间,推开一扇扇吱呀作响的门扉,直至抵达最后一个世界——

  萨菲罗斯讶异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并不归属于他任何一段记忆。

  就像是属于任何一个正处于妄想时期与青春躁动的男孩小窝。

  房门上挂有飞镖盘、棒球帽、棒球手套和一个塞满书籍与作业的帆布书包。角落里的单人床上,海蓝条纹的被子随意堆在一起,皱巴巴的床单上散乱着短裤、袜子,还有几本超级英雄漫画。玻璃橱柜里摆满这间屋子主人所收集的各种神罗出品的周边,“绯红梦魇”“风暴堡垒”等械武及1st特种兵们英姿飒爽的人偶。

  其中数量最多的,毫无疑问是神罗重点推行的“英雄”系列。

  那些可拆卸、换装的萨菲罗斯,有的手持正宗、有的召唤雷霆与烈火,有的裸着上身挥汗如雨地训练……各种尺寸、造型的神罗英雄,连同床头那副尺寸夸张到足以令人犯巨物恐惧症的海报,成为这个房间里最为亮眼的风景。

  萨菲罗斯挑了挑眉,他大概猜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的目光逡巡过陆行鸟的小小巢穴,被窗前书桌所吸引,那里摊开一封未写完的信件。

  萨菲罗斯走过去,当裹着皮革的修长手指即将触摸到信纸之时,咯吱一声,房门打开,房间的主人走了进来。

  男孩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套着宽松肥大的罩衫与牛仔裤,袖口与裤管向上挽了几折,裸露出纤瘦手腕与脚踝。没怎么打理的金发蓬松乱翘,微微遮住猫儿似的海蓝圆眸与过分秀气的五官轮廓。

  这令他与同年男孩相比,看上去就像是个穿错了衣服的小女孩。

  “你终于来到这里了。”克劳德说。

  男孩双手插兜,稚嫩面孔上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平静成熟。面对过于高大的灭世者,他需要在微微踮脚的情况下,脖子仰到发酸才能与人双目对视。

  克劳德抿了抿嘴,为摆脱这尴尬处境,手脚灵便地翻上书桌,并示意萨菲罗斯靠着对面小床坐下。

  克劳德目光投向萨菲罗斯手中书信,眼底流露怀念。

  “那是我想要写给你的第一封信。”

  “当时我遭受镇上一群孩子的欺负,他们辱骂我是没有父亲的野种。”

  “我一时冲动下反抗他们,嗷嗷叫着跟几个比我大三四岁的男孩干了一架。当然,输得很惨,几乎是光着屁股跑回去的。”

  男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小巧圆润的肩头从罩衫过宽的领口滑了出来。

  “我害怕母亲担心,回家后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想写信给我的英雄倾诉心声,并问问他,该怎么做才能变得强大与令人畏惧,让那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小恶魔懂得尊重他人。”

  萨菲罗斯看着男孩坐在高高书桌上晃荡着两条白生生的小腿,神情平静坦然,像是只形貌虽幼但已经搏击过高山与雪岭的雀鹰。

  “但你也看到了,这封信没能完成。”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因为写到中途,我突然想起,我根本不知道该寄往哪里才能让你收取。”

  说到这里,他收敛微笑,神情变得郑重:“这也是后来,我为什么前往神罗参军的原因之一。”

  “我想要亲眼见到我的偶像,同他握手,与他对话,并告诉他在他本人并不知晓的情况下,他的存在对于一个乡下男孩的成长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克劳德摊开双手,做出总结:“你看,这就是‘经历与记忆’的价值。”

  “一个人的经历与记忆是塑造他人格与观念的基础,同时也是导致他做出某些选择的根源与诱因。”

  “儿时遭受欺辱的记忆令我敏感、内向,而对神罗英雄的崇拜又催动我以成为神罗战士为志向,背井离乡前往米德加;同样的,你过去作为实验产物与冷血兵器的人生令你冷漠与旁人格格不入,被神罗当作偶像与商品推销让你陷在那些狂热又虚假的崇拜里,令你桀骜自负地蔑视那群盲目者的同时,又感受到枯燥与空虚……”

  “因此,我一直在想,既然每一个人都是由其独特经历与记忆催生而成。而你的特殊情况更加强调记忆的重要性,你的一次次复活更是以我为锚点,利用我对你的记忆在现实世界里塑造出‘萨菲罗斯’。”

  克劳德话语顿了顿,抬起手臂搭成三角托住下颌,身体微微前倾,与人靠得更近。

  男孩非常认真地看进萨菲罗斯的眼底。

  “如果我们之间的记忆发生改变,那么你会跟着改变么,萨菲?”

  萨菲罗斯微微怔住,他陡然意识到什么,并对于克劳德那隐藏计划的核心有了模糊的想法……但他不敢确信,因为这想法太过天马行空、不可思议!

  灭世者拧紧眉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惊与恐慌。

  他察觉到事情的发展已经无限脱离他的掌控,朝着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未来失控狂奔。令具有强势控制欲的萨菲罗斯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男孩观察着男人的表情变化,微笑起来,发出一个奇怪的邀请。

  “能来帮我算一道简单的数学题么,萨菲?”

  他问:“你还记得,你在现实世界里存在了多久么?”

  此刻,萨菲罗斯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与不平静。胸膛一阵剧烈起伏后,他维持住思维的冷静,盯着男孩的眼睛,缓缓给出回答:“28年。”

  克劳德说:“你在神罗度过了多少年?”

  萨菲罗斯说:“25年。”

  克劳德说:“你自发现杰诺瓦与宝条的研究,对星球与人类产生憎恶起,过去了多少年?”

  萨菲罗斯道:“4年。”

  问答进行到这里,克劳德忽然轻笑一声,像是在回想什么,眉目变得温柔。

  “那么,你有计算过我们在那16个虚拟世界里,共同度过多少年么?”这一回,他没有等待萨菲罗斯回答,而是自顾自地感叹道:“34年零2个月16时24分45秒。”

  有零有整,精确到分秒,似乎将那些相处的日子逐帧铭刻于脑中。

  “如果把这里也计算在内的话……”他环顾自己的小屋,阳光透过窗棱照在男孩脸上,为柔和轮廓间的细软绒毛镶上一圈金边,“每一秒过去,我们共同度过的时光都会加长一些。”

  “我们待在一起太久太久了,久到已远远超过你我孤独一人的时候,萨菲。”男孩再次弯腰靠近,柔软的手指捧住萨菲罗斯的面孔,将自己的额头抵上对方的。

  “现在当我回想到你时,蹦出来的记忆不再是绝望、恐惧、紧绷的精神拼命尖叫着‘快逃’。”

  “我与你的记忆里被添加了太多的快乐。”

  他拉起灭世者的右手贴在脸上,像是只贪恋人体温暖的幼猫蹭了蹭:“像是这样做,会让我想起你在暴雨中触摸我身体的感觉。”

  虽然隔着冰冷的皮革,但却令萨菲罗斯产生直接碰触到那温热脸颊的错觉。

  男孩抬头轻啄男人嘴角,像是蒲公英拂过唇瓣般微微瘙痒:“这样的话,又会让我回忆起那几个属于我们的吻。”

  萨菲罗斯下意识呼吸微滞,生怕稍一用力,就会打散蒲公英那洁白蓬松的绒毛。

  “克劳德……”他眼神错杂地看着对方。

  此时此刻,萨菲罗斯已彻底理解佣兵的计划——用正面情绪构筑记忆覆盖掉过去人生的疼痛、苦难与迷惘,从根源上修正他的人格——并再一次地,为之惊艳。

  这是多么充满想象力与赌博性的计划?

  字里行间都充斥着对于执行者的严苛要求。毕竟从本质上来说,其成功的关键点就是要克劳德能够爱上自己这个冷血暴徒与杀人魔!

  “我原本以为,我是这个世界最疯狂的人。但是没有想到,你才是活得最疯的那一个。”

  萨菲罗斯勾起嘴角自嘲道。他无法辨别自己此刻怀揣着何种感情,可能有发现从一开始就完全被克劳德的罗网套牢的挫败,又可能有为对方的孤注一掷感到惊艳。

  但是,他还不想就此认输!

  “难道你就笃定自己能够成功?万一我就是个天生恶棍,无可救药到无法拯救……你就不怕自己赌上一切,结果一败涂地?”

  “这本就是一场赌博,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克劳德坦诚道,“但当胜率能有30%,就足以催动一名大胆的赌徒坐上赌桌。”

  “更何况,当我在第十六个世界结束前,被你吻上额头,听见你说出那一句话时,我便确信我100%会成功。”

  “……什么?”这一回,萨菲罗斯彻底怔住。

  男孩微笑起来,就像是窗外那丛吸饱了阳光与雨露的向日葵,在经玻璃折射的光线笼罩下,有一圈震慑人心的璀璨光辉自他身后升起。

  他看进萨菲罗斯的眼底,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对我说,‘永远别放弃’。”

  “十六个世界里,你对我的追猎从未停止,但总是阴差阳错地令我逃走。难道我真就个被好运垂青的幸运儿么,萨菲?”

  “想想看吧,你有多少次明明已经触碰到我,却又眼睁睁看着我从你的掌心中逃脱?”

  克劳德的眼神变得锋锐起来,就像在用一把手术刀层层剖开萨菲罗斯的内心,令这个桀骜自负的男人不得不正视自身的真实。

  “归根结底,是你的潜意识想要给予你我更多的机会!好吧好吧,我知道你不会承认,你那该死的傲慢就让你的人生里没有‘认输’这个单词,但你必须承认……你的内心深处,一直在寻找你我之间新的可能性!”

  “所以现在明白了么?为什么你会在信号塔上用力抱住我,亲吻我的额头,叫我永远不要放弃?”

  明明是那样冷酷强悍的男人,却在稚嫩男孩的一句句追索,一步步拷问下狼狈败退。

  正如克劳德说的那样,桀骜无比的灭世天使不愿承认自己内心竟然存在向对手救助的软弱,但事实摆在眼前,如此触目惊心。令他不得不在心底道出一个与克劳德接下来话语完全相同的答案。

  “你的潜意识在向我呼唤,恳求我坚持下去,即便还要经历第十七个、十八个、甚至是一百个世界——永远不要放弃你!”

  当克劳德说出这个不可思议的答案,嗓音已然沙哑。房间内安静下来,唯有砰砰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男孩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镇定自信,幼细手指一直藏在身后,在战栗颤抖中用力绞紧,紧攥至骨节发白。

  尽管他对萨菲罗斯宣称“30%的胜率就足以让他坐上赌桌”,但这场大胆到任性的赌博,其最终结果将由包括他的朋友们在内的所有人类、生命,乃至星球共同承担。

  因此,在这胜负即将分出的时刻,巨大压力沉重地压在男孩脆弱单薄的肩头,令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但他已经做到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再来一次也不可能做得更好。接下来,就看萨菲罗斯的了。

  此刻,灭世者的思维已被彻底搅乱,心脏像是中了病毒般抽搐缩紧。

  十六个世界的记忆与感情如同堤坝泄洪时轰鸣的洪流冲刷过他的灵魂,他们第一次拥抱、第一次跳舞、第一次连结……他正在被新记忆中丰沛而复杂的感情所重塑。

  那人对他的爱意连绵不绝,就像是如燃烧地狱烈火的焦土遭遇一场名为“克劳德·斯特莱夫”的大雨,火焰熄灭、尘埃洗净。

  而这个结果,甚至是他自身与克劳德共同推向的结局!

  萨菲罗斯低垂着头,剧烈喘息。他骨骼疼痛、肌肉紧绷,白皙皮肤布满细密冷汗如过水般潮湿。似乎灭世天使这辈子的狼狈全都交代在了此刻。

  男孩使出自身的全部力气拥抱着他,小小的头颅拱入胸怀,幼细的双手在腰后紧扣,柔软的身体贴在结实的腹肌间。全力帮助浑身战栗的男人忍熬与迎接这场“新生”。

  萨菲罗斯压抑着喉间的呻吟,抬手搂过男孩的脊背,缓慢发力直到绷紧至极致,仿佛抱住这世间唯一的珍宝,永远不会放手。

  这场“阵痛”持续了足足半小时,当一切尘埃落定,萨菲罗斯整个人如同被抽去骨头般瘫软下来,浑身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叫。

  他背靠低矮小床,半搂着怀里的男孩滑坐在地,头颅低垂,任由凌乱汗湿的银发遮蔽表情。透过发丝间隙,能看见那发白嘴角勾起一抹针对自己的淡淡自嘲,并伴以嘴唇的细微蠕动发出极轻的两个音节。

  尽管他事后矢口否认,但佣兵坚持当时自己听得非常清楚,那是‘谢谢’。他在感谢克劳德的永不放弃。

  “你真是我见过,最愚蠢、固执、顽强又……坚不可摧的家伙。”

  他说,手臂忍受着脱力发酸,朝着男孩抬起。

  “恭喜你,我的男孩,你是最后的赢家。”

  啪的一声,克劳德稚嫩的手掌落在男人掌心里,一大一小两只手十指相扣,紧紧交握。男孩咧嘴大笑。

  “不,赢的是我们,萨菲。”

  “要玩棒球么?”克劳德突然说道,也不管萨菲罗斯是否同意。男孩抓着英雄的手,用力将人从地上拽起。

  自门板后的挂钩上摘下棒球帽扣在头上,取下棒球手套夹在腋下。推开房门,走进停留在记忆深处但依旧明亮鲜活的尼布尔海姆。

  阳光像是温柔舒适的亲吻落在肩头,大片大片的向日葵花海如波浪般连绵起伏。

  头戴棒球帽的男孩向着一群矮小身影用力挥手:“蒂法,快看,我带谁来了?”

  孩子们看见他身边那银发绿眼的高大身影,哄然爆发出惊呼。

  “是萨菲罗斯!”“天啦,是英雄,真的是英雄!”“啊啊啊啊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他们像是一群被面包吸引的小鸟,围绕着男人叽叽喳喳、蹦蹦跳跳。连空气里都充斥着孩子们惊喜与快活的气息。

  正当从未如此近距离与幼崽们相处的萨菲罗斯手忙脚乱之际,一枚棒球向他飞了过来。他条件反射地抬手接住。

  不远处,金发男孩摆出一个帅气的投球姿势,朝着躺在地上的棒球棍歪了歪头。

  “来打一场吧,萨菲。”

  银发男人眉毛微扬,“如果输得太惨,可别说我欺负你。”,将太刀斜插入地,活动着臂膀捡起棒球棍。

  他走向孩子们用粉笔画出的简陋场地,走进他那小小崇拜者干净无瑕的心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