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回现在。

  克劳德感知到蒂法的注视,不需要抬头对视,轻易便能察觉出她竭力掩饰在微笑下的忧惧。

  矮个子佣兵似乎本不该具有这般细腻的情绪感知力,因为除了一头金发浑身上下黑漆漆的他看起来像是只高冷的灰鸮,拥有难以亲近的气质与一身硬质的、刺人的羽毛。

  但事实上,他的内心柔软而敏感,任何与他有过深入交集的人都会不自觉被那份淳朴的温柔所吸引,感叹若非命运捉弄,或许他将以一个小镇男孩的身份长大,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面包师或是花匠,烤出鲜甜焦脆的椰蓉面包或者种出一院子金灿灿的向日葵才是他的人生追求——拯救星球不该是他的宿命。

  克劳德小心地转移话题:“我有些饿了,有什么吃的么?”小镇男孩体贴人的方式总是粗糙又笨拙。

  蒂法感到有些鼻酸,又有些好笑。但她还是收敛起情绪,笑道:“当然有,我和尤菲做的,你可要全部吃干净哦。”

  尤菲在她身后探头探脑地插话:“是培根与烤肠口味的提拉米苏和用了鲱鱼罐头的‘仰望星空派’,绝对令你回味无穷!”

  她翘起拇指,表达出对于两份作品的洋洋自得。而巴雷特和赤红十三则在旁边表演起默剧,一个掐住脖子拼命翻白眼,一个仰面卧倒四脚朝天。

  克劳德理解到一人一狗努力传达的意思,顿时后背发凉,使劲儿想了想,实在没能想出什么拒绝的理由,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深夜1:30,独立休息室内。

  克劳德平躺在床上,拜蒂法和尤菲的手艺所赐,今晚有些辗转难眠。走廊里工作人员的脚步声逐渐停歇,唯有仪器运转的白噪柔和回响。

  夜晚的空气中震荡着德沃夏克的夜曲,克劳德猜测这声音多半来自附近属于路法斯的套房——银发整齐后梳的神罗总裁穿着真丝睡袍陷在皮质沙发里,一面听着黑胶唱片,一面品着某个名品庄园特供的白葡萄酒,仿佛一张从旧日杂志里找到的相片。

  那温柔、甜美的旋律经过门房与走廊的过滤,迷蒙失真,像是温暖的手指按摩着克劳德抽痛的精神,意识逐渐变得朦胧……

  [他被疼痛惊扰,疲倦地撑开眼皮,胸口插着一柄薄而修长的太刀,是正宗。而自己手握出鞘的六式,寒光泠泠的刀锋抵住面前男人的胸膛。

  萨菲罗斯,这个兼具恐怖与性感的男人,垂下眼睫,用那双富有魔性之美的绿眼描摹着克劳德的表情。

  他抬手握住六式的刀锋,任凭它没入胸口也阻挡不住靠近克劳德的步伐。很快鲜血将两人紧贴的胸口濡湿。

  克劳德在人怀中战栗,呼吸着那人犹如硝烟般侵略的气息,他被蛊惑着松开刀柄,双手颤抖攀上男人后背。皮肤陷入骨肉,脏器与血肉交融,两人紧紧相拥,融为一体。]

  克劳德几乎是被吓醒的,上半身弹起的动作又凶又急,幸亏路法斯及时后仰躲避,才避免第二天额头肿起的窘境。

  佣兵在薄薄床单下绷紧身躯,他细微地发着抖,心有余悸。

  “你为什么在这里?”

  神罗总裁的面孔暴露在苍白的月光下,石膏雕线般的轮廓仿佛从油画中裁剪而出。他果然穿着真丝睡袍,但手里没有白葡萄酒,而是根抽了大半的雪茄。

  “别紧张,My blonde beauty。我只是在听见某种野兽般的嘶吼声后,过来看看你的精神状况。毕竟我可不想第二天睡醒,发现隔壁开门的不是某个矮个子佣兵,而是一头银发绿眼的怪物。”

  神罗总裁讲着令人无法发笑的笑话,茄衣燃起暗红火星,烟雾没有过肺,只在口腔中一转便呼出。

  他瞥一眼对方脸上和锁骨间的冷汗,问道:“你又梦见星球毁灭了?”

  “不,比那更糟。”

  克劳德用力搓了一把脸,起身下床,赤脚踩着地板向盥洗室走去。片刻后,里面传来水龙头拧开的声响。

  “我与萨菲罗斯互相捅了个对穿。”

  路法斯咬着雪茄,故作惊叹:“哇,令人惊讶,但听起来不算太坏?”

  克劳德道:“然后,我们拥抱彼此,在烈火中合二为一。”

  路法斯抽烟的动作僵住,闲适表情消失。他谨慎地提醒:“这是深度侵蚀的征兆。”

  克劳德捧起冷水浇在脸上,令自己稍微清醒几份,抬手撑住镜面,盯着镜中眼袋发青的金发男子,沉闷道:“我很清楚。”

  路法斯偶尔的深夜造访,是两人没有言明的默契。有些事情,克劳德不希望他的朋友们知晓,只能选择同路法斯这个“合作者”探讨。

  “是啊,你当然清楚。毕竟萨菲罗斯用他的实际行动告诉了我们,修普洛斯是一个双向通行的桥梁,你能借助它入侵萨菲罗斯的精神体,那么萨菲罗斯也能借助它反向侵蚀你。”

  “梦境是一个人潜意识的映射。你能梦到那些,说明他的‘呼唤’开始对你造成影响,让你渴望回归他。”

  “你冒了巨大的风险,但我不知其意义何在?”

  路法斯辛辣地讽刺,他依旧对于克劳德当初的不配合耿耿于怀。

  “如果那个男人能像是被不幸童年扭曲的可怜小子,被‘金发妈妈’温暖的怀抱感化成甜心,我想全世界的心理医生都应该跪拜在你面前,撕碎他们的执照。”

  路法斯看着盥洗室内佣兵略显单薄的身影拓印在磨砂玻璃上,无不恶意地揣测那对并不宽厚肩膀还能承受住多少压力。

  玻璃门“哐当”拉开,克劳德面无表情地走出来,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脸与额发。

  “别白费力气对我使用话术,路法斯。在你想出新的办法前,萨菲罗斯不会允许你删除我的记忆。”

  “信不信稍有那方面的动作,他随时可能不顾一切地从我身上复活。”

  啧,路法斯发出一道弹舌音,没有反驳。

  他明白克劳德说的是事实,但正因为明白,就更令人灰心丧气。

  但好在神罗总裁已经习惯生活在高压当中,无论是面对百废俱兴的神罗那堆积如山的文件企划,还是面对萨菲罗斯的思念体、崇拜者等团体时不时的骚扰。

  他迎着克劳德的目光,将雪茄按灭在对方睡前喝剩下的牛奶里。

  神罗总裁并不感到失礼,毕竟就权属而言,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不是么?

  “你的精神还能坚持几次深潜?”

  克劳德不假思索道:“我能一直这样,跟他纠缠到星球毁灭。”

  说罢,他拎起床上用品,向卧室门口走去。

  路法斯疑惑:“你去哪里?”

  “隔壁,跟你换个房间。”克劳德显得烦躁不堪,“下次别在我这里抽雪茄。”

  房门被人用力关上,留下路法斯和一张空荡荡、连个枕头和毯子都没有的床榻。

  神罗总裁无所谓地笑了笑。还挺有精神的,看来情况不算太糟。

  翌日,神罗地下研究所,计划代号“缸中之脑”,第16次深潜。

  克劳德躺入维生舱,白大褂们在他身旁忙前忙后,将一根根传导线插入嵌于脊骨间的信号端口。感知沿着斑斓的缆线延伸,那感觉很奇怪,就仿佛自己突然长出了八条腿、四只手。

  留给克劳德胡思乱想的时间十分短暂,伴随控制台总闸拉下,巨大的刺激如同过电般流窜全身。

  “心率过速,注射……让他镇定。”“思维超频跳跃,颅内压激增。帮把手,我们需要在他脑袋炸开前帮他释压……”“坐标锚定,连接成功……”

  营养液注入舱室,冰冷的绿色液体很快漫过口鼻与双眼,隔着厚实的玻璃,克劳德看见朋友们围绕着他,目送他进入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巴雷特做了一个回来喝酒的手势,蒂法双手合拢默默祈祷,尤菲、赤红在挥手摆尾,文森特环抱双臂始终在冷面装酷。

  最后,路法斯从属下手中接过耳麦,低沉嗓音伴随着电流声沙沙传来。

  “我将一直保持关注……一路顺风,克劳德。”

  克劳德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眩光在眼前爆炸,他猛然感受到失重,像是“噗通”一声坠入水中,在幽暗无底的大海里下潜、下潜、下潜……最后浮出水面,长喘一口气,成功从另一个世界醒来。

  ※※※

  很糟糕,这个世界真的很糟糕。

  当克劳德身体初步适应新环境,感官刚刚恢复,便被巨大的爆炸掀飞,既晕眩又耳鸣。紧接着是摩肩接踵奔跑的人群,他被撞得东倒西歪,哭喊声、呼救声此起彼伏,令人心惊。

  人类绝望呐喊与连绵不绝的崩塌、爆炸,在城市上空交织成一场浩大悲剧的序曲,克劳德终于看清了一切——

  生有双头的类龙怪物盘踞于头顶,将千米高的大厦当做巢穴。无数变异魔兽在街道上肆意流窜,成群结队地追逐人类,把他们当做食物一般狩猎。

  混乱的大街上回荡着警报,治安部队在奋力疏散人群。有无数戴着头盔全副武装的战士从他身旁疾奔而过,与魔兽们碰撞在一起,展开一场见血见肉的厮杀。

  当克劳德试图思考这个世界映射了萨菲罗斯精神与记忆的哪一部分时,被逃命的人群推攘、裹挟起来,身不由己地朝着某个方向前进。

  “请各位市民注意,米德加1-4区、6区已沦陷。请还未避难的市民就近前往5区、7区避难所避难。”

  广播一刻不停地播放着避难指示,克劳德用力扒开人群,挣扎着挤到队伍边缘,打算离开,却被人猛地攥住。

  他回头看去,那人比他高出半个头颅,装备比起别的战士高了一个档次,漆黑轻甲拥有镜面般的剖光度,设计精致贴身,完美勾勒出那副黄金比例的身材,显露出一种粗犷的性感。

  男人的声音从全覆式头盔中传出,有些失真,但似乎非常年轻。

  “避难所在另一边,别的地方差不多都被魔兽攻占,四处乱走很危险。”

  这个轻甲战士热心善良,竟在这种混乱又危险的情况下,有闲暇去关心一个陌生人的安危。

  但克劳德并不领情:“松开。”

  他需要通过自由探索收集情报,来搞清楚这个世界的情况以及关于萨菲罗斯的消息。

  “哎呀呀,好可怕的眼神。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冷酷又有个性的么……小心!”

  轻甲战士抓住克劳德的手,用力将人拽了过来。在飞溅的碎石与巨大的震动中,两人抱成一团,就地翻滚出十多米的距离。

  他们原本所立之处出现一个半径一米的深坑。一头狮头蝎尾、鬃毛怒张的魔兽站在中央,昂扬嘶鸣。琥珀色的竖瞳贪婪地扫过人群,从坑中跃出,开始一场血腥猎杀。

  “向东跑。”轻甲战士贴着克劳德耳廓说完,松开他,拔出重剑前去救援。他速度很快,一剑连风声都来不及响起,便与狮兽的利爪相撞,令一头数吨重的魔兽凭空向后平移了十多米。成功将它与人群分离。

  那人很强,武技千锤百炼,压制着狮兽步步后退。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死角,数双幽绿的眼睛在大楼阴影中闪烁,那是一群狼兽,观察着大楼外的战况摩拳擦掌。当轻甲战士一脚踩入狩猎范围,即刻倾巢而出,从四面八方围攻向目标。

  头狼来得最快,利爪反射出刺目白光,将轻甲战士的护目镜照得惨白,他竭力偏头躲避,头盔在爪击下破碎。

  同时其他狼兽配合默契的围攻联袂而至,轻甲战士拧腰撤步,避开瞄准胸口和脖颈的致命攻击,打算以后背、手臂重伤接下这场偷袭。

  忽然,六道白光如流星般自他身边掠过,精准地插入狼兽们的胸口。鲜血浇了人满头满脸,淅淅沥沥如同一场红雨。

  好半晌,轻甲战士才从怔愣中回神,环顾一圈插在魔兽身上的刀片,又是惊讶又是赞叹。用手背随意擦去脸上的血水,他转向克劳德,露出爽朗笑容。

  “真是救命了,这么棒的身手,你不是普通平民吧?”

  克劳德瞳孔渐渐缩紧,怔怔地凝视着那张因头盔破损而暴露的面孔——刺拉拉、又倔强的黑发,乌黑浓郁的眉眼,仿佛永远不会下撇的笑唇。浑身上下充斥一种乐观饱满的情绪,宛如吸饱雨露的原野正蓬勃地生长。

  某个名字被从心底深处挖掘出来、翻滚在舌尖。克劳德颤抖起来,越跳越急的心脏如同泵站将大量血液压入头颅。他想要哭泣,他激动得难以自已。

  轻甲战士在克劳德眼前挥了挥手,见他没有反应,迈步想要靠近。却看见那金发的年轻人如同被吓到的猫咪般,紧绷退步。

  看着对方有些发红的眼眶,轻甲战士表情僵住,尴尬地摸了摸脸:“那个,不好意思,我只是想感谢你来着……”剩下的话语突然噎在喉头,他被人狠狠地一把抱住。

  轻甲战士不知道该感到惊吓,还是受宠若惊。

  这个拥抱很紧、很难称得上舒服,两人的骨骼在可怕的挤压中咯吱作响。

  对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要拼命抓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轻甲战士十分确信,前一秒他们还只是冷言相对的陌生人。

  他犹豫再三,到底没有推开对方。可能是冥冥之中的亲切感,他落下手臂,像是老朋友般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扎克斯·菲尔疑惑着,仰了仰头,努力不让颌尖的血水滴在对方干净蓬松的头发上。

  这个拥抱一定代表一个难以忘怀的故事,他默默想着,直觉叫他不要破坏它。

  ※※※

  这一个拥抱,持续了很久。

  久到神罗发射的导弹流在他们头顶掠过,横贯天空,于呼啸的鹰群之中绽放出盛大的烟火。久到无数飞禽走兽追踪着活人的气味聚拢而来,虎视眈眈的竖瞳明灭不定,围绕着他们徘徊游荡。

  克劳德没有去管这些,他沉浸在挚友“死而复活”的冲击里,危险被他置之度外。他哽咽难言,天生的性格让他表达不出过于激动的情绪,手指用力攥紧扎克斯的手臂,像是抓着一个稍不留神就会从指缝间溜走的美梦。

  他十分清楚,眼前的男人只是一个幻想,一串没有过去与未来的数据。但此时的触感是如此鲜活,能清晰听见对方心脏的搏动。似乎只要看见这个男人的影像,克劳德那颗因为孤独前行而动荡不安的心立刻安定了下来。

  当他在那如琥珀凝固于时光中的黄昏间,从被暴雨侵蚀、岁月风化的岩崖上拔出破坏剑的那一刻,一名默默无闻的神罗低级士兵接受了名为扎克斯·菲尔的英雄传承。

  自此以后,那道在无数炮火与刀锋中守护他的身影,就成了克劳德心底深处的勇气。

  再看扎克斯这边,他什么都没有追问,只像个久别重逢的故友般微笑着握住克劳德的肩头,仿佛他从未失去那段珍贵的记忆。

  尽管只是段虚拟的旧日投影,但扎克斯依旧是那个扎克斯。似乎上帝塑造这个男人时别出心裁,在配方里多加了一公升的慷慨与热心。

  但是,片刻温情终有结束的时候。

  不断聚拢的魔兽中不乏年轻雄壮又野心勃勃的家伙,他们按捺不住好战本性亮出利爪,率先发动进攻。响彻天际的嘶吼仿佛一道开战的号角,刹那间,群兽暴动。

  上一秒,还像牛轧糖般扭在一起的两个男人瞬间分开,分别拔出插在狼尸上的武器,身影交错而过,守住彼此的后背,刀剑带起两道绯色的流光。

  扎克斯忍不住回头看了克劳德一眼,为这如同呼吸般自然的配合感到惊讶。但他来不及深究,臂肱隆起,以更快的速度挥舞重剑,阻挡兽群一波接着一波的攻击。

  身后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他不能后撤一步。

  巨大的螺旋桨扰乱风声,漆有神罗字样与编号的武装直升机如黑鸮盘旋,开足火力,倾斜下如瀑子弹。保卫逃难队伍的神罗战士端着微冲与火箭炮,奋力搏杀。但对比于乌泱泱的兽潮来说,如雨落大海,简直是杯水车薪。

  “扎克斯,那些混蛋在消耗我们,我们必须赶快撤离!”与扎克斯同小队的神罗战士,一面清理突破封锁流窜到后方的魔兽,一面冲他们的队长大喊。

  “我也想速战速决,但是我们仅仅十几人,在护卫三十来名普通人的情况下无法安全冲出兽潮。”

  扎克斯抬腿蹬住一头魔兽腹部,重剑摩擦着对方肋骨拔出。仅仅几分钟的工夫,尸体已经在他足边垒成小丘。

  体内的盐分随着汗液快速流失,泛红的皮肤上冒着热气。他抬手抹去脸上混合着汗、血与魔兽脑浆的液体,深吸一口气,胸膛扩张,喘匀气息。随后拿出通讯器,连通盘旋头顶的直升机。

  “能帮忙运走那些普通人么?”

  伴随一阵嘈杂的电流声,音筒那头沙哑中透露着无奈,是路德。“你们附近的空地全部被魔兽占领,我无法降落。”

  不等他讲完,另一道声音离话筒稍远地方懒洋洋说道,“要不丢个软梯下去?”是雷诺。

  “喂喂,别把腿压在仪表盘上!”路德先是呵斥了雷诺一句,然后否定了他的建议,“没有接受专业训练的普通人慢慢爬上来,得费多少时间,这里的飞禽类魔兽可不少,它们给你这个机会?”接下来,话筒里尽是两人模模糊糊的吵嚷声。

  为了腾出双手,扎克斯歪着头,用脸颊与左肩夹住通讯器,一面苦口婆心地劝架,一面反手捅穿从他背后偷袭的巨熊,整个人忙到不行。

  他呼吸急促地喊停两人的争吵:“能呼唤到增援么?”

  音筒那头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是塔克斯双人组中一人成功控制住另一人,将对方的脑袋按在了仪表盘上。路德清了清嗓子:“抬头看看你十点钟方向。”

  扎克斯踩住一只摊开肚皮不停挣扎的鬣狗,仰头眺望,距离这里不远的电视塔上盘踞着一道庞大身影,蟒蛇般的长尾盘绕着铁塔,鲜红鳞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部分空域被那头君主级魔兽圈了自己的地盘,任何靠近的飞行工具都将受到攻击。”他沉重地做出总结,“我们已经被孤立在了这里。”

  扎克斯痛苦地敲了敲额头:“如果有一辆能装下所有人的车就好了。”

  “我认为那个可以。”很久没有吭声的克劳德突然开口,手里握着双刀。那是经过拆分重组后的六式,拆解成一长一短像是横刀与大马士革刀的两种组合,在与魔兽的厮杀中舞成银色漩涡。

  刀锋在激烈交战中微微卷刃,体力大幅消耗令他整个人湿漉漉的,衣料紧贴着胸口与大腿,深色的湿痕描摹出肌肉的轮廓,并不夸张但足够漂亮。

  扎克斯顺着他目视的方向看去,距离他们半条道街的十字路口处,停有一辆红色双层巴士。司机与乘客全都弃车逃命离开,只剩下巴士车身上的明星海报寂寞地竖起拇指,亮出他那一口白牙。

  扎克斯先是眼睛一亮,但又很快变得失望。整条街道被越来越多的魔兽占据,就好似米德加上班高峰堵塞的车流,蔚为壮观。

  他正想跟克劳德说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回头却看见金发年轻人从路边找了台被主人遗弃的摩托,那是一台古董级别的哈雷,拥有猫科动物般的流畅线条。他扶正车身,抬腿跨坐上去,重新将双刀合并成一把挂在腿旁。

  显而易见,他是想单枪匹马冲过兽潮。

  扎克斯不由惊愕,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安静内敛的新朋友,血液里竟然流淌着如此疯狂的因子。

  克劳德拿起防风镜戴在脸上遮住蓝眼,皮靴踩下轰响油门。摩托自动开动音响,放出嘈杂、躁动的音乐,是某部经典电影里的BGM:“Mona Lisa Overdrive”。

  他忽然感觉后座一沉,回头看见扎克斯同样跨坐上来,冲他眨了一下眼睛:“我可不会让你单打独斗。”

  不知道是不是被激烈沸腾的电子音乐将气氛渲染到位,克劳德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液一点点热了起来,再度想起当初他与扎克斯面对神罗追猎的生死一线。

  那一次,他太过迷茫弱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而这一次,他已足够顽强有力!

  克劳德点了点头,发动引擎。他总是行动大过言语。两人一车宛如一只离弦的箭矢,朝着兽潮冲去。而兽潮被他们的挑衅举动激怒躁动汹涌起来,像是想要吞没渺小雨滴的大海。

  冲锋过程中,扎克斯沿路挥剑割开几头魔兽尸体的皮毛,借着摩托的冲势切下几大片又厚又油的脂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通体流动浓郁赤红的魔石裹上油脂,像是投掷燃烧弹般丢入兽群。

  但这玩意儿威力可比燃烧弹要大得多,空气中的魔力被魔石激发,油脂与氧气瞬间消耗一空,熊熊烈火如龙卷般接天连地,令兽潮陷入短暂的混乱。

  克劳德单手掌握方向,撒开另一只手拔出六式,强风将他的衣摆如同黑翼般撩起。扎克斯以左手持握重剑,守护住两人的另一侧,以正面视角看去,他的身影被克劳德遮挡,就好似克劳德伸出的第三条手臂。

  摩托轮胎摩擦出火花,宛如一道横贯天空的虹光落入兽群,锋刃与凶兽的鳞甲相撞,盛开出火树银花的美景。他们如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乌泱泱的兽潮分割成两半。

  然而,顺利的局面没能持续太久,魔兽不同于普通野兽具有一定的智慧。

  当摩托突进过三分一条街道后,透过防风镜克劳德望见前方道路出现大量障碍,水泥袋、车辆、家用电器、货架等等。魔兽们将他们从沿街店铺中搜罗的大型物体拖拽过来,垒成墙体,封锁街道,打算以此减缓两人的速度,陷入它们的包围。

  “反应还挺快。”扎克斯吹了一声口哨,顶着灌口的狂风大声询问克劳德,“接下来怎么办?”

  克劳德转动蓝色眼珠,扫视周围地形。当他看见左前方街道后面的一片工地,一台百余米高的起重机巍然矗立,眼睛微微一亮。

  右手后撤在扎克斯面前摊开,示意对方把通讯器给他。连接上头顶一路追踪他们冲刺,并随时向兽群补几颗子弹来保护他们的武装直升机。

  “看见前面的那台起重机没?”

  “你的意思是?”路德问。

  “我需要一座跨过障碍的桥,那台起重机足够宽也足够长。选个好的角度,炸倒它。”

  佣兵的平静嗓音混着风声,仿佛在以夸赞天气不错的态度描述了一个疯狂刺激、又极富想象力的计划。

  塔克斯双人组面面相觑,雷诺率先露出一口白牙,“太疯了,但是我喜欢!”路德伸手一抬墨镜,勾起嘴唇,“就这么干吧。”

  克劳德听见头顶螺旋桨声远去,他没有去分神关注塔克斯双人组的行动,驾驶摩托没有丝毫减速的趋势。身后有无数魔兽在追逐他们,停下就意味着死亡。

  轰隆隆隆—

  导弹喷射的焰流在滚滚乌云间拉扯出一线,精准命中起重机底座最为脆弱的部分。钢筋在爆炸蒸腾的高温中断裂,承重结构破坏令百余米高的支架失去平衡,仿佛酩酊醉汉,挥舞着悬于半空的水泥向三点钟方向倒下。

  巨大震动令轮胎跃离地面,裹挟着烟尘的风暴席卷过大街。克劳德压低摩托,逆着风势斜倒向地面,六式刀背与水泥路间火花四溢支撑住摩托与两人,避免被狂风掀飞。

  好在命运女神是眷顾他们的……考虑到这里是萨菲罗斯的精神世界,也可以说那位灭世天使一直眷顾着克劳德。

  在轰然暴鸣中,起重机压垮商铺以斜上的角度横跨长街,与两侧沿街建筑形成一个“N”型,距离地面10余米,令不具备飞行能力的魔兽们只能眼巴巴地抬头仰望。

  而支架另一头恰好经过双层巴士。

  克劳德加足马力,对着街侧建筑冲去,巨大惯性与摩托轮胎的抓地力令他们沿着墙面斜攀腾跃出数米。然后借助墙体向外支出的檐台一路上攀,成功跃上那座钢铁桥梁,沿着一人宽的钢板向目的地驶去。

  底下的魔兽们像是暴风雨中的海潮,卷起惊涛骇浪想要掀翻桥梁却够不到一星半点,只好徒劳地停留原地,仰头朝着碾过它们头顶的摩托无能狂啸。

  扎克斯冲它们比了个中指,回头大笑着拍上克劳德的肩膀:“这真是我经历过的最酷的事情之一……”剩下的话语被摩托的一个陡然急刹憋回肚里。

  发生了什么?他刚想询问,乌黑的瞳孔因惊惧而紧缩,充塞视野的庞然大物给了他答案。

  ——赤红鳞片刮擦过钢铁桥梁,某种生物的长尾缠绕上来,钢筋因那蕴含恐怖力量肌肉群的挤压扭曲变形,发出刺耳的哀鸣。庞大、巍峨,竖有背鳍的脊柱如山脉连绵起伏,仿佛神话中缠绕世界的耶梦加得。

  当那眼睑睁开,橙黄如黄昏的竖瞳在两人面前亮起,扎克斯感觉自己仿佛失去了思考与呼吸,感受到一种令灵魂战栗的心悸。

  那是一头君主级魔兽!

  克劳德操控摩托的手掌攥满了冷汗,他将刹车一踩到底,但轮胎因一路暴力驾驶早已伤痕累累,冒起白烟后突然爆胎。两人一车顿时失去平衡滑倒在地,但巨大惯性仍旧带着他们直冲向前。

  而那头魔兽就等在前方,张开血盆大口,等待他们送上门来。

  在这极近距离之下,克劳德看进那只庞然竖瞳里,竟从昏黄的虹膜中看见某种特别颜色的纹路,介于青与绿之间,像是魔晄炉里燃起的大火。

  他轻声呢喃:“……魔晄眼。”

  就在两人即将被“耶梦加得”吞吃之际,一道白光穿透滚滚乌云刺穿巨蟒的眼睛,鲜血飞溅间雷霆乍响,暴雨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很快在地面上汇聚起不浅的积水,将街道铺设的石砖染得薄红。

  颀长身影自雨幕中走来,撑起的黑伞不太能够遮住他高大的身材。银色发梢被雨水打湿,风衣下摆扫过冰凉水面,手里提着的太刀有四分之三伸出伞面,像是一抹冷粹的月光。皮靴硬跟落下的足音在街道上清晰回荡,他的到来就像是一个停止按钮,安静了整座混乱的城市,并将所有目光吸引在他身上。

  “是1st。”“神罗英雄。”“是将军,将军阁下。”“太好了,我们得救了!”

  伴随着一个个平民、逃难者、治安队人员、神罗战士……认出他的身影,喊出他的称谓,整座城市逐渐活了过来。雨水与大风裹挟人们绝处逢生、喜极而泣的呢喃汇聚成一个名字——

  萨菲罗斯!萨菲罗斯!萨菲罗斯!

  克劳德因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头晕目眩,耳内嗡鸣,他感觉自己呼吸不畅,嗓子受堵,以致于那条君主级魔兽轰然倒塌压垮半条街道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魔兽流淌的血液铺成猩红地毯,他目视着萨菲罗斯挥臂振去刀锋上的血迹,如英雄般行走在人群的欢呼中,打从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悲伤,对于宿命轮回的悲伤。

  他几乎想要奔跑过去,扒开人群,大声告诉他们:“他不是英雄,他要的也不是这个!”

  克劳德恍惚得太久,甚至没注意到他所思考的那个主角已经走到他的身边。

  扎克斯抬手致敬:“将军阁下,感谢您的救援。”

  萨菲罗斯微微点头,没说什么,目光只在克劳德身上稍微停留便移开。以与来时一般不紧不慢的步调,手提正宗,走向兽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