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潮汐>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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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智宇离开的第一天,韩柳夏拨来了视频通话,背景已经换成了家里,厨房叮叮当当的十分热闹,应该是惠姨又开始忙着给她张罗各种不坏牙的代糖甜食,女孩兴高采烈地跟他汇报回来路上的所见所闻,好的坏的,一些熟悉的名字,还有一些离别时的伤感。

  故事太多,说了一个多小时才说完,随后才想起来正事,问他为什么下午了还躺在床上,以及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姜书俊故意把摄像头对准脸,不露出任何病房里的东西。

  韩柳夏停顿几秒,突然捂住眼睛,咯咯地笑,在绵软的地毯上翻来覆去,“你们……羞羞脸!”

  姜书俊抬手擦了一下眼角,勉强地干笑两声,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唬她道,“小鬼头,懂得真多,快挂了吧,剩下的打字。”

  女孩贴近摄像头,屏幕上占满了她破碎的脸,肉嘟嘟的嘴唇一张一合,小声到像是在说悄悄话,“姜老师,你们快回来呀,想爸爸的菠菜烘蛋了,快回来,我们一起吃。”

  “嗯,知道了。”

  再说下去就要露馅了,姜书俊随便应了一声便挂断电话。

  他看着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来,韩柳夏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弹出来,她每句话说的很短,所以消息弹出很快,反反复复地敲打着他的心。

  “这附近有维修店,你把手机给我,我一会儿去帮你换个屏。”

  姜父终于合上手里的书,摘下鼻梁上的眼镜。

  “嗯……等我发完消息……”

  姜书俊心不在焉地回答,手上打字速度飞快,只不过屏幕裂缝太多,接触不良,一些位置要反复按几遍才能打对,令人恼火。

  又过了十几分钟,在第三遍再见之后,终于收到了韩柳夏一向喜欢作为对话结束语的可爱表情包。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抬头,好不容易短暂平静下来的心情在对上姜父眼神的瞬间却又重新提起。

  在姜书俊的印象中,父亲一直是个寡言平淡的人。

  说他传统刻板是真,因为这年头还在写书信和读报纸的确实少见,跟不上广场舞的节奏,便时常去花鸟市场遛弯,最近甚至家门都不太出,上一次来釜山似乎都是好几年前了。

  但说他思想新潮也是真,至少能面无表情地见证儿子出柜且无甚波澜。

  姜书俊还记得,他回家后吃的那顿竹竿子炒肉只是母上大人单方面的输出而已。

  自从有了孩子,姜父少数的几次失态都是被姜书俊气的。

  他记忆中的,一次是他高考前撺掇别人出逃,一次是他博士延毕,而下一次,似乎就是今天。

  父亲盯着自己,脸上表情并不舒缓,良久,才开口,“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姜书俊明白,他想问的不是这个。

  只不过他可能觉得别的问题他也回答不上来,所以贴心地挑选出一个他可能还答得上来的问题。

  知道吗?姜书俊其实也不确定。

  警察来过病房,将那场可怕袭击的前因后果一一解释清楚,随后保证会帮助他提起诉讼,聘请律师或者任何其他的要求,都可以随时开口。

  他犹豫片刻,试探性地提起韩智宇,那两个人显然怔了一下,旋即匆忙找借口离开,像是在躲什么麻烦,或者,像是在避开一些明显会惹火上身的麻烦。

  金亨起和白浩闵的电话一直在占线,他打不通,韩柳夏又看起来一无所知,这些事情交织在他脑海里,乱成一团理不顺的毛线球,无处下手。

  “知道。”

  姜书俊回答,“爸,别担心。”

  嘴上这么安慰,但做父母的,怎么会不担心呢。

  父亲手里那本书,看了一下午了始终没有翻页,或许是因为那通电话,或许是因为警察的态度,或许是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不知算是天灾还是人祸的事情,总之,一切都很诡异,但从外表和结果来看,却是风平浪静。

  姜书俊没问他们昨天晚上和韩智宇说了什么。

  至少现在,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好好地在医院待了两周,拆线后才出院,然后径直回了首尔。

  本就所剩无几的假期自然是浪费掉了,回去歇了两天,就开学了。

  纸里包不住火,何况还是张易燃纸。

  韩智宇关机太久,柳夏又一直看不见爸爸,搪塞得多了,女孩还是察觉到了什么,那些欢喜和天真慢慢消失后,再没给姜书俊打过视频电话,短信消息也回复得千篇一律,毫无灵魂。

  姜书俊回首尔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韩柳夏。

  女孩在他怀里垂头丧气不说话的样子,让他蓦地想起了第一次见韩智宇受重伤的时候,也是这么默不作声地将韩柳夏送去白浩闵家。

  大抵每一次都是这样吧。

  因为韩柳夏没有吵闹,没有哭泣,只是难掩失落,情绪过后还会冲姜书俊笑笑,懂事地安慰他,“姜老师,不会有事的,爸爸不会失我的约,他会回来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

  因为他刚知道,惠姨和成彬并不是领月薪的人。

  韩智宇早早给了他们普通保姆和司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唯一的条件就是照顾韩柳夏到十八岁,他早就游离在这个家所有的事情之外,除了打拳,别的东西都不曾插手,像个……单纯赚钱的机器……

  姜书俊无声地笑笑,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硬撑到回家,将吃进去的饭吐了个干净。

  那天他在电脑前愣了整晚,空白文档里全是韩智宇的名字。

  最后全选,删除。

  第四十三天。

  在看见那个熟悉身影的瞬间,姜书俊脑海里闪现出了这个数字。

  他以为的那些麻木和洒脱,全部都是自欺欺人。

  那些曾经幻想过的情绪和台词,也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韩智宇依旧是一身黑,卫衣帽兜在头顶,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低着头,坐在秋千上晃荡。

  他腿太长,秋千太矮,整个人几乎是缩在上面,看起来摇摇欲坠。

  四目相对时,姜书俊借着昏暗的灯光,还是看清了他弯起来的眉眼。

  他在冲着他笑。

  “姜老师。”他在喊他,隔着一层布,声音闷闷的。

  “嗯。”

  姜书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脸上淡漠,“为什么来?”

  “想你了。”韩智宇这么说。

  姜书俊鼻子一酸,失控般伸出手,朝他脸上去。

  却被那人微微后退的动作打回现实。

  皱眉过后,韩智宇再笑不出来了,他勉力不移开自己的目光,接受那双曾经充满爱意的漂亮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失望。

  他本来想等姜书俊开口的,但迟迟等不来,几分钟后,只好自己先说,“那天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了,因为是自首,所以法院流程会走的很快,我去见过他两次,他说对你感到抱歉,不会请求减刑……”

  “你呢?”

  姜书俊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男人悠悠地坐在他旁边的秋千上,这个位置在此之前都是韩智宇坐的。

  “我不关心别人,我想听你亲口说,你那时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关机?这一个月去哪儿了?”

  为什么不陪着我?

  我到底……算什么呢?一个随时可以扔下的人吗?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有给韩智宇留回答问题的时间,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回来只是为了履行和柳夏的约定,那个什么……活动……来着?对吧,我记不清时间了,所以你不会回答我这些问题,那你就直接告诉我,今天来这里想说什么。”

  “伤口……还疼吗?”

  “不要问这些没用的。”

  “对不起。”

  “智宇……我不想听这句话……”

  “我们……是不是该分手了?”

  姜书俊沉默了很久,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这就是你思考了一个多月,想和我说的话吗?”

  韩智宇没有回答。

  空气像是凝结了,他感觉不到任何物体的流动,肺里的空气一再被压缩,连喘气都变得艰难。

  “智宇,你问过我的,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姜书俊没再用那个冰冷的语调说话,温和的同时带了些许的疲惫,“你还记得吗?我的答案。”

  “记得。”韩智宇闭上眼睛。

  怎么可能忘记呢?他心想。

  爱情。

  没有别的,只有这两个字。

  他那时因为这两个字有多悸动,现在也因为这两个字有多疼。

  姜书俊肯定也是一样,甚至差点没了命。

  只是为了这不值钱的两个字,差点死了。

  韩智宇悄悄握住秋千上那条铁链,心中悲凉,“姜老师,我给不了了。”

  “不能,还是不想?”

  一样的对话,像是放映机,重复地翻转那些废旧的胶片。

  只不过那时候韩智宇可以立刻回答不能。

  这次,他花了很长时间,选择了另外一边,“不想。”

  姜书俊似乎是笑了。

  他好像听见了他的笑声,带着些自嘲。

  “我说过教你,就一直在教你,我以为你学会了,但其实没有。”

  “智宇,你和我说过很多事情,袒露了你所有的过去,说你爱我,说你想我,说你舍不得我,每当我们吵架,每当我想探究你的内心时,你就会拿这些东西哄我,连那天在病房里的分手礼物,都用上了最精致华丽的包装”

  他说的很慢,像是在讲课,“你把我当柳夏,一个只能接受宠爱的未成年小孩,你以为我口中的爱情,是一颗糖,只能带着甜味。”

  “我没有……”韩智宇想反驳。

  姜书俊却一把揭开他的伪装,“就连现在,此刻,你还是在对我撒谎,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

  一段令人窒息的缄默过后,韩智宇把僵硬的手塞进口袋,脊梁蜷曲得有些疼。

  “我过不去,姜老师。”

  “姜灿是,你也是。”

  他的声音在抖,“我打拳的初衷是柳夏,她小时候跟着我受了太多苦,我想弥补她,想给她留一个确定的未来,但我去探望那个人的时候,他也说了一样的话,说他拼了命地工作,就是为了给离家出走的儿子兜个底。化工厂的粉尘污染导致很多人得了肺癌,他也是其中之一,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临死前的心愿就是见姜灿一面,把存折和房本亲手交给儿子。他攒够了钱,去电脑城买到了最好配置的电脑,作为姜灿的成年礼,可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刑期结束。”

  听到这里,姜书俊也大概猜到他醒来前,父母和韩智宇说了什么。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无非就是这样了。

  血脉和亲情。

  韩智宇在这里受过太重的伤,他扛不住。

  不过显然,这只骆驼除了背上的稻草,还有其他更严重的问题。

  姜书俊突然岔开话题,“浩闵说的是对的。”

  “什么?”

  “他说柳夏哪一天叫你去死,你真的会去。”

  “你制定的人生规划,全部止于韩柳夏成年的那天,不管我多么努力,都没办法改变你,我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划定了死线,你不想和我谈以后,不是因为你觉得太遥远,不是因为和郑成伊的那个狗屁合同,就是单纯因为你他妈的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活到那时候。”

  姜书俊越说越气,最后居然爆了粗口。

  他拼命喘息,压下胸腔里的怒火,好一阵,才平息下来。

  “我说的对吗?”

  “那是我以前的想法。”

  韩智宇承认了一半,“现在不是了。”

  “对,你没这么想,但你还在这么做。”

  姜书俊皱眉,“你想走就走,把所有人都撇在一边,什么时候你想去死了,后事已经交代完了,照样可以轻轻松松地离开。”

  “姜老师……”

  说了这么多,韩智宇终于带了些情绪,大概是无奈,和一些慌张,“我真的没有……”

  “那你就告诉我你的决定是什么。”

  姜书俊咬牙,顺便添了一句,“分手之后的事情。”

  这两个字太疼,但他还是要说。

  提醒自己,也顺便提醒韩智宇,他们正在经历一场分手,虽不算轰轰烈烈,至少也算得上刻骨铭心。

  “我答应了那个人,帮他处理关于姜灿的一切,我想弥补他,查清楚姜灿的死因,他到过的地方,那些欺骗过姜灿的人,和姜灿欺骗过的人,都该得到应有的惩罚和补偿。”

  姜书俊嗤笑一声,对他这个决定毫不惊讶。

  他听过韩智宇诉说的梦境,更不止一次见过韩智宇梦中的哭泣和道歉,他的少年始终不是黑市拳场里那些唯利是图的地痞流氓,他会自责,会难过,会将一切莫须有的罪过揽在肩上,甚至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

  这是他自己给套的枷锁,谁都解不开。

  那间冥想室不是他的救赎,而是一个困兽用的牢笼。

  人就是这么矛盾。

  姜书俊爱他这些,同时,也恨他这些。

  “拳场呢?郑成伊肯这么放你走?”

  “……我有办法。”

  “要多久?”

  “我不知道……至少,在那个人死前吧……”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男人抬头,望向黑漆漆的天空,首尔污染严重,今日云层厚实,看不到一颗星星。

  他的声音像是从远方飘来,忽远忽近,“你一点都不想分手,只是觉得没资格拖着我,实际上,你害怕我放弃你,更害怕我等你,对吗?”

  他没等到回答,便又问了一遍,“智宇,是这样吗?”

  半响,才传来了那人肯定的回复,“嗯。”

  “行吧,那我们现在分手了。”

  姜书俊轻轻松松地说出口,像是终于释怀,他起身,站在韩智宇面前,忍住给他擦眼泪的冲动,“但是我等你,多久都等。你去做你想做的事,赎罪、忏悔或者怨恨、迷茫,相信姜老师,那些现在过不去的,总有一天会拨云见日,会过去的,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伤害自己……”

  他刚说完就反悔了。

  “不对,还有别的要求,不要偷着哭,不要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撑不下去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你的手机……你的手机还在吗?知道我电话号吗?还是我写给你?”

  “知道。”

  韩智宇想阻止他急切翻找东西的动作,可手还是停在了即将触碰到他的前一刻,然后僵硬地缩回。

  他其实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也没明白他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恋人吗?但是他们刚刚分手了。

  前任吗?但是姜书俊字字句句都在诉说着我爱你,从未搁浅。

  他还未提问,姜书俊便提前做了解答,“但这一次,我不会过去了。”

  “你要是想好了,处理完这些事了,就来找我,我等你的回答,你若是还想复合,重新做我的爱人,那就是一辈子,要是以后再发生这种事情,你还要瞒着我,丢下我,不和我解释,让咱俩的关系走到无法挽回的那一步,我们就真的到此为止了。”

  这些话姜书俊说得十分艰难,但他还是要说。

  他可以在一个人身上栽两次,不能栽三次,那样就太傻了,“我以前有滤镜,柳夏五十字的作文写了二十字,我只给她一半分数,你写了十个字,甚至只写了三个字,我也给你满分,这次,你写好五十字,少一个字,都是零分。”

  姜书俊摸了摸面前人的脸,拇指擦去一些湿漉漉的泪水。

  这一次,韩智宇没躲,反而轻柔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智宇,再说句爱我,行吗?”

  韩智宇望着他,答非所问,“谢谢你,没扔了它。”

  姜书俊手上没戒指了,脖子上挂着一条细链。

  他收回手,碰了碰,打趣道,“你怎么知道是戒指,不是别的东西?”

  看见韩智宇暗淡下去的眼神,他还是把这句不合时宜的玩笑收了回去。

  掏出藏在衣服里的秘密,露出的赫然是那枚戒指。

  “还记得吗?我之前说过,等我不喜欢你了,就挂在脖子上。”

  “记得……”

  “嗯,智宇,我没那么喜欢你了。”

  姜书俊思考几秒,随即否定,“也不是……我就是……不想那么喜欢你了。感觉是我一厢情愿,我献出了百分百,从心到身体,可你连一半都不愿意跟我袒露,我总是在猜你的心思,猜你的感受,我以为我猜得还挺准的,但你走之前,我一点儿没猜到。”

  “你说舍不得我,现在想想,我都不知道那是一句挽留还是离别前的信号”

  他还是哭了,不由自主地,那天的回忆太痛,甚至比今天的分手还要疼千倍万倍,“你知道我会疼,你知道你就那么走了,关机、断联,比那把真的插在我身体里的刀都疼,但你还是这么做了。”

  姜书俊蹲在韩智宇面前,湿漉漉地看他,乞求一般。

  “智宇,你告诉我原因,好不好?”

  “对不起……”

  韩智宇同样感觉心上最软的地方被狠狠捏着,四肢百骸都泛疼,疼得他喘不过气,抬不起头,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姜书俊并不喜欢的这句话,“对不起……对不起……”

  “哪怕编一个,你骗骗我,行吗?”

  星空下,他曾经这么说过,若是有一个人愿意花心思来骗他,那么他也愿意相信。

  韩智宇不会这么做,他连那句虚伪的我爱你都说不出口,所以最后还是无解。

  但姜书俊说过不会让他一个人哭,便也真的等到他停下才离开。

  他们之间裂了一道缝。

  往后的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不管过了多久,都不可能完好如初。

  姜书俊爱惨了,也恨惨了。

  他交往过很多人,男的,女的,不同肤色的,不同语言的。

  若是现在对面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他都大可以拍拍屁股上的灰,头也不回地走掉。

  唯独这个人,他看了又看,停了又停。

  连那句分手,都是韩智宇逼他说的。

  机会?

  姜书俊曾经觉得这种东西最没用了,他想得到的,从来都是一次成功,因为他总会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的努力,这段关系亦是如此。

  可结果来看,这大概是他最失败的一次了。

  他曾经信誓旦旦地在郑成伊面前说的那些话,如今回顾,除了令人发笑,毫无用处。

  姜书俊摸出烟盒,靠在墙边。

  吞云吐雾之际,看见一个熟悉的人跑进去,这才慢慢起身,颓然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不过有一件事,他还是猜错了。

  韩智宇并不是回来给韩柳夏兑现约定的,他甚至根本没有见女儿的面。

  后来,韩柳夏再也无法挺直腰背说那句“爸爸不会失我的约”了。

  她没再缠着姜书俊一起过家家,没再抱着姜书俊的腿说要一起睡觉。

  换掉了手机屏幕上他们一起拍的三人合照,又把家里关于韩智宇的相框都正面朝下翻在桌子上。

  她说她讨厌菠菜烘蛋,讨厌班里揪她头发的新同桌,讨厌写作业,讨厌检查牙齿。

  还有,全世界最讨厌爸爸。

  这一年,她的生日多了一个人。

  惠姨和姜书俊给她唱生日歌,愣是把人唱哭了。

  麦当劳的工作人员见她哭得太惨,准备好的惊喜礼物都没敢拿出来。

  惠姨笑着接过,不好意思地说孩子太感动了,一感动就哭,没办法。

  姜书俊也笑着替她擦眼泪鼻涕,顺势给周围几桌客人散了一些自制糖果,连连道歉。

  小孩子就是这样,明明最不可能被抛弃的就是她,哭的最伤心的也是她。

  这年夏天,姜书俊毕业了两次。

  一次从首尔大学拿到了他的博士毕业证书,一次从私立小学和他相处了一年的学生告别。

  四年级的期末对一般小学生来说只是普普通通的暑假前夕,只有他所在的班级举办了隆重的送别会。

  几个和姜书俊亲近的老师合资买了蛋糕,姜书俊被一大群小朋友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堵,笑着摸过那些毛茸茸的小脑瓜,嘱咐他们升入五年级后就不能再任性了,该写的作业都要写,该背得课文都要背,因为以后的班主任可没他这么好说话。

  大家唱过歌,一一拥抱,然后道别。

  姜书俊牵起韩柳夏的手,拉着她往外走。

  走了一半,女孩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说,“姜老师,我不想说再见。”

  姜书俊宠溺地刮刮她鼻子,“谁要你说再见了?”

  韩柳夏伸出小指,“我们拉钩,不守约的是小狗。”

  姜书俊立刻勾住,红了眼眶,“不守约的是小狗。”

  ——不守约的是小狗。

  ——提前说再见的是小狗。

  尽管姜母旁敲侧击地表达过对他的不满,但姜书俊还是会隔三差五地陪韩柳夏去兴趣班或者少年宫的活动。

  以前说好的分工现在也只能姜书俊一个人全包了,除去本来就很好的手工课,他的滑冰和羽毛球倒是学得有模有样的,打亲子赛居然还拿了二等奖,虽然柳夏表示不以为意,但他一个运动废,对此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不过有些事情,他也并没有全盘托出。

  比如韩柳夏不止一次问过他有没有见到爸爸,姜书俊回答没有。

  这句话说真也真,说假也假。

  除了韩智宇当面道别的那次,其实姜书俊还接到过他三次电话。

  前两次都是在晚上,号码显示陌生来电,对面无人说话,但姜书俊等了一会儿就反应过来了。

  他试探性地喊了声智宇,没人回应,但电话也没有挂断。

  双方沉默了很久,姜书俊想试探性地发出来一些声音,但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好拿起床头最近阅读的诗集,翻到正在看的那一页,慢慢地念出来。

  诗的意境很美,以天上的灯市为题,幻想每一颗星星都是集市中的照明灯,人们在其中穿梭,成群结队地游走,热闹非凡,万人空巷。

  姜书俊靠在床头,读到睡着,半夜翻身又被难受的姿势弄醒,电话居然还通着。

  最后到底是谁先挂的,他记不清了。

  第三通是上午打的。

  那时候姜书俊正在首尔大学上课。

  他发表的高质量论文数量足够,加上海外背景和院内教授推荐,毕业后直接走特优通道评上了副教授,若是明年可以拿到一个国家项目,晋升教授的机会也很大。

  按年纪来说,他属实算是平平无奇,国外耽误的那几年至关重要,但知道个中缘由的,还是会对他钦佩有加,毕竟那份自由和胆识亦是很多保守分子求而不得的。

  上课期间本不该接电话,可他没忍心挂断。

  便自觉塞了个无线耳机,用上课声代替诗集,又开始了独角戏。

  他其实不知道韩智宇需要什么。

  或许,只是想听一听自己的声音吧。

  一堂大课上了三个小时,他们的电话就打了三个小时。

  好巧不巧,姜书俊目送最后一个学生出门,正犹豫着挂断之前是不是该说些什么,就有人冲进来跟他表白。

  语言之匮乏,情感之正面,音量之巨大,都让人忍俊不禁。

  小姑娘五官端正,可以称得上漂亮,一头短发清清爽爽,穿着牛仔背带裤,脸上圆鼓鼓的,笑起来带着酒窝,算是在姜书俊的审美舒适区内。

  “你叫什么名字?”姜书俊不紧不慢地询问。

  得到回答后想了几秒,便准确地报出了她的学号和期中考试成绩。

  女生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教授……您不会也刚好暗恋我吧……”

  “想什么呢。”

  姜书俊扶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镜,那眼镜其实没镜片,只是金弼贤觉得他戴上眼镜更显斯文败类,莫名有种拒人千里的感觉,“是我过目不忘,你缺席了两节课,期中考试也没考好,我都记着呢,期末好好复习,不然挂科的概率很大。”

  “教授,您对跟您告白的人也太不友好了吧。”

  这位显然不是一般人,嘟哝过后还是一副横冲直撞的样子,“但我还是喜欢您,可以跟我交往吗?”

  姜书俊并不觉得冒犯,他喜欢这些活泼可爱的年轻人,想当年自己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和教授告白过,一些看起来知性的年长人士,总是对这些初出茅庐的孩子有着非同凡响的吸引力。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扣在桌面上正在通话的手机,郑重地道歉,“对不起,我有爱人了。”

  “啊……”

  女生显然很失望,“真是令人嫉妒……教授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差的很多吗?”

  姜书俊想了想,认真道,“他是个善良的人,漂亮、纯粹、干净,说来惭愧,是我先追的,一开始的时候,还被拒绝了好多次呢”

  说到这里,两人都尴尬地笑了笑。

  小姑娘也感觉到自己没戏了,那个未曾谋面的人若是可以被教授这么夸赞,想必也是和教授一样优秀的人了。

  不过她也是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才来的,所以并没有觉得太过伤心,随即挠挠头,小声地说,“那教授,可以看在我喜欢您且被您拒绝的份上,忘记我那两次旷课吗……以后的课我肯定一节不落!我保证!”

  姜书俊对她这个条件表示哭笑不得,“这周的作业除了我课上布置的那些,你多写个两千字的总结,要是我满意,就给你抵了平时成绩。”

  “好耶!谢谢教授!教授万岁!爱你教授!”

  姜书俊扶额,无力地挥挥手让她赶紧走。

  他刚想给韩智宇解释一下那个响亮的kiss声只是飞吻,不是真的亲上了,结果门再一次被撞开。

  “教授,您给我看看女朋友照片行吗?我想知道她是不是比我漂亮。”

  女生探出一个脑袋,“不对,万一P图呢……我能见见她吗?就看一眼,一眼就行,拜托了教授!”

  这下,轮到姜书俊愣住了。

  “他……不在这里……”

  “不在首尔?还是异地恋?那她在哪儿?”

  “在……”

  后面的话姜书俊没有听清,等回过神,空荡荡的教室只剩下他一人。

  电话不知什么时候挂断的。

  姜书俊收起耳机,望了望窗外,下雨了。

  他隔着衣服摸了一下胸前挂着的东西,耳边充斥着雨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杂乱中却可以听出一丝秩序和祥和。

  他的书包里备着一把伞,是之前从韩智宇口袋里夺走的那把。

  姜书俊点开相册。

  那张当作屏保的照片被替换了,害怕韩柳夏睹物思人,又哭个没完没了,不过他还是给那张带着猫耳朵的韩智宇单独存了一个专辑。

  以后,应该多拍几张照片的,他想。

  我的爱人,在向我走来的路上。

  他走的很慢,很幸苦,但一直没有停下。

  我不着急,也希望他不要太累,等他到达的那一天,我想向他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