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潮汐>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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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男孩叫灿。

  死的时候,差三个月成年。

  所有一切都是假的。

  身份、年纪、学历甚至样貌。

  打拳这么多年,韩智宇从未在拳馆以外的地方动过手,哪怕是路上不知好歹的醉汉挑衅,他也会选择忍气吞声。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人。

  这是他第一次破例,还是在医院的手术室外。

  一拳给了那个脖子上带烧伤痕迹的人,朝着脸上挥的,瞬间打掉了他三颗牙。

  下一拳招呼了金亨起。

  金亨起没躲,后背贴着墙,实打实地接了他这一拳。

  胸口像是被卡车直面撞击一般,都不用看,肯定是一片淤青。

  韩智宇动作很快,周围还没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挨了一拳的男人已是满嘴血沫,倒在地上杀猪般嘶叫。

  混乱中有路过的护士吓软了腿,几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冲上来钳住他,不过为时已晚,因为他只给自己留了两拳的发泄机会。

  金亨起缓过那阵剧痛,微微抽气,伸手按了按胸口,确认没什么东西错位或者断裂,这才直起身。

  贱歪歪地想,孩子还是留了情面。

  韩智宇一拳几百斤他再清楚不过,没带拳套的情况下若是照实了打,谁都扛不住。

  何况他还避开了心脏位置。

  “你骗我?”

  韩智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双眼通红,浑身都在抖,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压着他的那些手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有默契地一同撤出。

  金亨起像是对待一只张牙舞爪的流浪猫,犹犹豫豫地靠近,手抚上他后脑,试探性地摸了一把,确认那人没再有任何出格的暴怒,才小心地抱住了他。

  唇紧贴在韩智宇耳边,说,“这个距离听得见吗?”

  没有回应。

  金亨起叹了口气,放开他,拿出手机,随便搜了一个语音转换文字的网页,点开输入按钮,“这里太吵,去楼梯间,我给你解释。”

  然后把转换好的文字放在少年眼前。

  “你让他们滚蛋,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韩智宇咬牙切齿地说。

  金亨起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转瞬即逝,喉头滚动两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强硬地把他按回座椅上,站在旁边拨了通电话。

  挂断后朝着旁边乱糟糟的人群挥手,“先把他带回去吧,剩下的走流程就行。”

  “那……他的牙……”有人小心提出。

  金亨起不耐烦地赶人,“去急诊啊!在这儿能接上吗?!”

  那位警官面色不虞,似乎是很不爽他的语气,结果被旁边人推了一把,只好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默不作声地架着人走了。

  狭小的等候区终于安静下来,只有一些护士来来往往,行色匆匆。

  金亨起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坐在韩智宇身边,屁股刚沾上椅面两秒,就被韩智宇推了一把,手里塞进几张卡片,“哥,帮姜老师办一下住院手续,我……不太……”

  话还没说完,金亨起就二话不说走了。

  韩智宇愣愣地目送他去了诊台,低下头,翻了翻刚才挥拳的手,关节处还带着未消下去的红印,心里颇为苦涩。

  世事难料,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拳头有一天会撞在那个朝夕相处的人身上。

  医院外闹翻了天。

  警方和检方在短短两个小时内,迅速处理好了与这件案子相关的一切程序和舆论,办事效率惊人。

  泰山集团连着韩智宇这个名字从上到下传了一遍,连釜山大学都牵扯其中。

  只有当事人不知道,因为他现在是个聋子。

  姜书俊倒在韩智宇怀里的那一刻,催垮了他所有的神经。

  救护人员到现场的时候,甚至无法把姜书俊从他怀里拉出来。

  所有的声音、感官、语言都像是消失了一般,脸上被揍了一拳,胳膊被踩了一脚,他都不痛不痒,像个没有生气的行尸走肉,连怎么到医院的都记不大清。

  愣了几个小时,才骤然回过神来。

  他听不见和听得见的状态下说话语气有差,金亨起分辨得出来那些细微差别。

  刚才,韩智宇是带着助听器的,所以他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不对。

  拳馆相关的私人医疗资源都在首尔,鞭长莫及。

  金亨起可以帮忙打点别的,却对韩智宇现在的状态束手无策。

  况且姜书俊还在里面,他不可能离开半步。

  韩智宇仰在座椅上,头抵着墙,眼睛死死盯着“手术中”那三个红字,一呼一吸间都觉得牵胸扯肺,疼得厉害。

  这抹颜色逐渐扩大、朦胧、模糊,然后幻化,像是变成了禁止的牌令,也像是十字路口刺眼的标识,总之意味着阻隔与危险,而韩智宇从未比现在更想踏入禁区。

  身体里久违的暴虐和冲动卷土重来。

  以往这时候,他需要冥想室,隔绝人群,闭上眼睛,平心静气地压抑本性,可现在没办法,他不敢闭眼,黑暗会吞噬他。

  耳边空泛,连时间的流逝都快感觉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门突然打开,一个人边摘口罩边往外走,韩智宇立刻起身,失态地冲过去。

  双方毫无意义地拉扯一阵,最后还是金亨起过来拽开了韩智宇。

  手机带着一行字放在眼前。

  ——他去取血袋。

  现在的辅助软件做的有模有样的。

  韩智宇就这么端着金亨起的手机,仔仔细细地看着屏幕上实时语音录入的文字,也不知道看明白了没有,总之脸上表情一直没变。

  “济州岛那一周的比赛,你打了三场,姜灿是你第三场的对手。”

  “借了高利贷雇人堵你的那家伙记得吧。他跳楼前觉得不痛快,把剩下的钱都给了姜灿,编了个老婆孩子双亡的故事,一并栽赃在了你头上,他没提自己要去跳楼,只是说那些钱是定金,画了个大饼,想借姜灿的手弄死你。”

  “姜灿是离家出走的,从小就是问题儿童,造假撬锁的手段一流,脑子好身手好,除了不干正事什么都干,我查不到他从哪儿篡改的人口信息系统,反正入了拳馆后他身边那几个人一直被耍得团团转,直到出事了查账,才发现不过小半年的时间,就被撬了将近一亿的资金缺口。”

  他说查不到的时候,韩智宇抬头看了他一眼。

  轻飘飘地,却给金亨起看得毛骨悚然。

  说完上面那段话,他连忙给自己辩解。

  “不止这些,很多事情我都查不到,他人际关系太乱,假名换的勤快,整容整的歪瓜裂枣,还一点儿不绌,真不知道那借高利贷的编的故事哪点戳到他脊梁骨了,好好的天才脑子非钻牛角尖,最后命都搭进去了!”

  他语气太冲,AI还自动识别到,给他补全了一个感叹号在句末。

  “哥……”

  韩智宇喊他,语气出奇的疲惫。

  金亨起知道他在催促,清了清嗓,继续道,“第三场比赛,第二回合才刚开始,你们两个同时倒地,同时送医,拳场的规矩你知道……若是都活着算平局,要是有一个死了,剩下的就是赢家。”

  “你是因为之前的袭击,脑伤复发,他是劣质兴奋剂诱发家族遗传病,心脏麻痹,猝死。”

  韩智宇划开他手机里姜灿的照片,反复观看那张异常扭曲的脸,始终想不起来关于这个人的一丝一毫。

  他没有比赛的记忆,白浩闵那时只告诉了他最终结果。

  “捅了……”

  金亨起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烦躁地扯了一把头发,“冲你去的那个人,是姜灿的亲生父亲,身份普查系统查不到两人亲属关系,他随身带着厚厚一沓照片,一张一张翻给警察看的。好在他们老家的派出所还没销毁多年前的文字档案,加上姜灿一直在同一家整容医院动刀,这才确认父子关系,那人平日在化工厂上班,脖子上的疤是仪器爆炸事故导致的。”

  “我……”

  他本来准备了一套偶遇话术,用来解释在刚才那场事故发生时,他为什么可以和救护车同步赶到,但此刻看着韩智宇低顺颓败的姿态,突然不敢说了,“我……其实……”

  韩智宇理了一下思路,问道,“你从哪儿抓到他的?”

  “没抓,他来自首的。”

  金亨起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刚才那些人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就是个没文化的流水线工人,做事没路数,只有冲动,知道伤了无辜的人,心里过不去,跟着来了医院,我出去想找个犄角旮旯抽烟,刚好撞见。”

  “也幸亏他没那个脑子,不然化工厂能搞来的违禁品多了去了,哪一个都比挨一刀来得严重,更别提自首了。”

  巧合太多,韩智宇根本不知道该信他几分。

  他现在草木皆兵,甚至有些怀疑这根本不是第一次,或者说的更加严重点,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大可以是金亨起搪塞他的另一出谎言。

  韩智宇突然觉得可笑。

  他们骗他,瞒他,假仁假义,惺惺作态,可到头来还要救他,帮他,像对待一只无法冲出去追球的狗,但脖子上的锁链也是那个抛球之人挂上的。

  我可真好玩儿,他不得不承认。

  相互折磨了这么多年,韩智宇太熟悉了。

  他感觉自己正在烈日下行车,浑身赤裸,周围有人嘲笑和癫狂,而他,毫无自尊可言,只能低着头接受那些人的睥睨和同情,投来腐烂的肉,与乌鸦共餐,与小丑同台。

  一切都在那人的掌控之中。

  什么样的因结什么样的果,如何打破他的梦,以及如何让他清晰地认知到,自己注定和她一样,孑然无依,适合孤独到死。

  他把手机还给金亨起,闭着眼靠在墙上,半响,轻声问道。

  “哥,要是有一天,我和郑成伊闹掰了,你会站在哪边?”

  避开可能会看到答案的方向,又问,“浩闵呢?浩闵会跟我一边吗?”

  韩智宇并不期待答案,都是些海市蜃楼。

  谁信谁是傻子。

  他抬头望着墙上的电子屏,上面写着主刀医生的名字和手术时间。

  已经五个小时了。

  那把刀不偏不倚刺破了姜书俊一边肾脏,加上人群推搡导致的撞击,造成椎骨骨折和腹腔大出血。

  釜山大学的附属医院就在附近,即便报警到入院只有八分钟,依旧免不了休克治疗和部分肾脏切除的必要,护士们进进出出,韩智宇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一袋又一袋的红色液体被送进去,晃得他指尖都在泛疼。

  患者姓名也在上面,姜书俊。

  韩智宇眼睛发涩,慢慢地把前胸折在腿上,抱住头,感觉下一秒就要陷入癫狂。

  金亨起接了几个电话,回身看见他的样子,有些担心,便找出来的护士打听了一下情况,得到的消息不算坏,刚要转告给韩智宇,走近却听见他呓语般的声音。

  “他为什么要姓姜,为什么偏偏该死的姓姜啊……”

  下一句话更是离谱,“哥,是我杀了他,对吗?”

  “放屁,他本来就有病!”

  金亨起使劲掰他上身,想让他直起腰背,“韩智宇,起来!看字!”

  聋子听不见这些,力气还大得要命,执拗地说着那些自残的话,声音愈发颤抖。

  “是我杀了他,他还是个孩子,他还没有十八岁,他的父亲还在寻找他,但他就这么死了,骨灰都不知道撒去哪儿了。”

  “他死了我才赢的,那些钱,那些狗屁全胜战绩,都是我踩着他的尸体拿到的。”

  “是我害了姜老师,该挨这一刀的是我,该躺在里面的是我,该死的是我。”

  “哥,你把我换进去行吗?你把我换进去,求你了,我不能在这里,我……”

  强硬掰他的那只手突然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暖柔和的怀抱,很熟悉,很像一个此刻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韩智宇猛地僵住,茫然抬头,对上姜母的眼神,瞳孔都有几分放大。

  后面还站着一个人,是同样面色凝重的姜父。

  世界依旧安静,但韩智宇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剧烈地,恐惧地颤抖着,一片狼藉。

  他掉入一个深渊,接着另一个深渊。

  周遭寒冷,无休无止。

  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他却没了力气站起来。

  姜母过来扶他,他轻轻甩开她的手。

  “对不起,我……助听器坏了,您……进去看他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

  女人的眼神依旧担忧,但最后还是温柔地拍了拍他,和姜父一起去了病房。

  韩智宇坐了很久才起身,拖着麻木的身躯上楼。

  几分钟后,他隔着门板上一截玻璃窗,望着两位老人肩并肩坐在病床前,平日里挺拔的背影不知为何,此时看起来格外佝偻。

  姜母时不时摸摸孩子脸颊,探探额头,然后拿起棉签,小心翼翼地蘸了水,给他润湿干涩的嘴唇,姜父则搂住她的肩,轻轻摩挲,努力安抚妻子的悲伤,另一只手徒劳地把已经非常规整的床单拽了又拽。

  少年后退两步,像是在躲避什么。

  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在那一刻消弭殆尽,有些东西清晰地碎了,掉在地上,残忍地解离,再无法拼凑。

  韩智宇转身靠在墙上,合上眼皮,艰难地喘息。

  与静谧的世界对抗,努力不被吞没,这已足够耗费他的全部。

  我还是想再看看他,他贪心地想。

  我想当面告别,他残忍地想。

  姜书俊睁眼时,韩智宇正在削苹果。

  他知道没人吃,只是单纯想找点事情做,精神有些恍惚,连带着视线对不上焦,只是机械地做着重复的事情。

  刀子和苹果在他手中一圈圈地转,皮削完了还有果肉。

  延绵不断的细条在桌子上堆积成山,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去参加什么厨艺大赛。

  苹果越来越薄,即将见到果核的时候,一只手攀上他的胳膊,打断了这个看起来十分愚蠢的行为。

  韩智宇心头一凛,刀尖失去方向,差点割到手。

  沉寂了十个小时的耳畔终于传来了第一道声音,来自姜书俊。

  “智宇,你怎么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