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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了吻,告了白,摸了头。
姜书俊暗戳戳给自己盖了个章,脸上笑容兜不住,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韩智宇重新穿好衣服,慢悠悠收拾东西。
不管什么时候瞥一眼姜书俊,他都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不自觉地,嘴角跟着暗暗勾了个弧度。
“姜老师,坐。”
他把收好的挎包放在一旁,拿出手机给李成彬发了个短信,麻烦他多等半小时,然后坐在中间的皮质长椅上,招呼姜书俊。
室内灯光很亮,打在人身上,明晃晃地泛白。
少年睫毛很长,低头的时候眼下都带了阴影。
他把手撑在身侧,腿放松伸直,酝酿了很久,才慢慢开口,“你看见的女人,叫郑成伊,泰山集团的一把手,也是这间拳场的创始人。”
泰山集团自不必介绍,韩国人尽皆知的电子科技公司,市值按兆来计,从家电到手机,从芯片研发到卖座游戏,业务范围涉及十分广泛,尤其最近几年,无人驾驶汽车项目因为安全问题闹得沸沸扬扬,甚至引发了全民探讨,也算是博足了眼球和脸面,股价一涨再涨,连总统都亲自参观过研发基地,前景一派大好。
只不过在世人眼里,长子郑成勋才是泰山名正言顺的继承者。
哪怕是姜书俊这种连报纸上边角新闻都会在意的人,也未曾听说泰山集团实际掌权人是一名女子。
其中门道,大概只有韩智宇这种内部人知晓。
不过他没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很久,只是在开始前贴心询问。
“我的故事很长,姜老师要听吗?”
姜书俊把身子拧了个角度,盯着他侧脸,说,“听,多长都听。”
随后挺直腰背,一副好好学生的姿态。
少年冲他笑笑,抬手不自然地挠挠脖子,很快又放下去。
低头,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整个人显得有些佝偻颓废,和之前在场上的样子大相径庭。
“我十七岁开始学拳,跟着隔壁一个酗酒老头。他教我基本拳法,我去便利店仓库给他偷酒。二十岁被人拐入了黑场,那人让我喊他师父,说收我为徒,不论输赢,打一场给我三十万,结果我打了半年才知道,他一场比赛可以拿五百万劳务费。”
韩智宇的声音听起来低沉,脱了些平日里的稚气和柔软。
这是姜书俊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一段话,意外地很舒服。
他是个精简的人,即便是讲故事,也有着清晰的逻辑和不拖泥带水的语调。
“我穷到连伤药都买不起,柳夏每天饿到哭,他却可以拿着我的血汗钱找小姐。”
韩智宇说到此处,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带着些自嘲和戏谑。
年少时的愤怒和鲁莽总归是无用,“我大概是疯了,那人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就被我拎出来当街揍了一顿,然后在警察来之前抢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钱。“
”他就是个烂人,挥霍无度,守不住财,钱包都是赝品,浑身上下只搜得出十万块。我害怕警察找我,用这十万块逃到了首尔,后来想想,他干的非法的事多了去了,哪儿敢和警察碰上面呢。”
听到这里,姜书俊已经开始不舒服了。
这不是属于他的圈子。
黑暗,压抑,欺瞒,血腥。
很多他只能在社会版面看到的情绪,在此刻,从一个人的嘴里活生生地撕裂出来,是何等的绝望。
更可怕的,这个人还是韩智宇。
男人听得出来,他挑挑拣拣,已经舍去了很多细节。
好的?还是坏的?
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选择略过。
说明至少不是此刻的他想回忆起来的东西。
二十一岁……
姜书俊想了想自己二十一岁在干什么。
那时候大三,正是保研的关键期,他忙着和导师交好关系,参加各种竞赛,备战雅思,争取夏令营资格。
他的路总是顺遂,第一批就录取了,offer拿到手软,所以从下学期开始便摸鱼划水,还抽空拉着金弼贤去日本玩了半个月,毕业论文都没认真写。
本不该如此比较,人各有命。
这道理他小学就懂了。
可姜书俊控制不住自己,四肢百骸都开始泛起凉意。
说话之人依旧低着头,没察觉到他的变化,而是继续道。
“首尔比我想象的繁华,人也心善。我过去的第一天就找了份兼职,老板见我可怜,特意准许我可以带着柳夏住在店里,前提是她不准哭闹。那小孩儿也不知道咋回事,以前我不在,她哭到嗓子都能撕了,但自从去了那儿,让她不哭就不哭,乖得厉害。”
真是个有眼力见的小鬼头,姜书俊心想。
“后来,我发现首尔也有黑场,而且给的钱比以前还多,所以每晚下了兼职,就去打拳。”
吃一堑自然是长一智,没人教他,所有的道理都是韩智宇自己摸爬滚打讨出来的,“我谁也不信,所有的钱都收进自己口袋,坏处就是,没有靠山,但凡和人积怨,他们都会招呼在你一个人身上。”
“遇见郑成伊的那天,是我最接近死亡的一天。对手兴奋剂服用过量,被我两拳打倒,担架还没抬上救护车呢,人就断气了,我要求检查死因,根本没人理我。”
韩智宇闭上眼睛。
那天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插在他膝盖里的冰凉刀子,脸在粗糙地面上摩擦的疼痛感,鼻腔里充斥着铁锈和灰尘混合的味道,以及从喉咙里涌出的血腥气。
外面还在下雨,吵得他耳朵疼。
“眼前都开始过走马灯的时候,是郑成伊捡到了我,当时鼻青脸肿连个人样都没,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夸我好看。”
男人伸出手,抓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胳膊。
韩智宇感觉到了,睁开眼睛,冲他笑笑,表示安抚。
“我在ICU躺了一周,单人病房躺了五天。醒来时差点吓死,一心想着爬都得爬出医院,不过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传话给我,说柳夏和账单她都顾了,签了合同,卖了尊严,以后用不完的钱。”
少年拉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拢在自己掌心,“我想都没想就签了。”
不需要原因。
也不需要解释。
没人比他更想要钱。
当然,也没人比郑成伊更懂得如何拿捏人心。
早来一步,或是晚来一步,她都不会救下自己。
精明至极的生意人。
“时至今日,我和她牵了四年多,其中弯弯绕绕,若是细说,可以说一整天,但要想清楚明了,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韩智宇说完这句话,便抬起头,盯着唯一的聆听者。
意味很明显,给他选择权。
加上女人,姜书俊当然不乐意,立刻回道,“那就一句话。”
“她是人上人,我就是她一条狗。”
说完这句话,少年沉默了很久,又补充道,“狗长得好看还会咬人,自然讨喜,但物种差异摆在那里,我俩没戏。”
这两句话姜书俊琢磨了一阵,没点头,也没摇头。
只是把手抽回来,张开双臂,撒了个娇,“过来,姜老师给抱一下。”
韩智宇笑了。
他今天似乎格外爱笑,只不过有些是苦的,有些是甜的。
若是忽略身上的伤,还带了点少年人的明媚。
可惜几秒过后,姜老师腕子被捉住,压在了身侧。
太小气了吧!
亲都亲了!
抱一下都不……
姜书俊心里瞬间飘过很多抱怨,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少年靠近,缓缓把头抵在了他肩上。
没用力,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挨着他。
姜书俊僵直身体,一动都不敢动,石化在了原地。
墙上钟表的声音突然放大。
秒针走动的声音一下下打在男人鼓膜上,给此刻时间的流逝刻了印记。
让他清晰感受到自己杂乱的心跳和难以维持的忍耐。
只一分钟,韩智宇便直起身来,顺势放开了他的手。
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看得出来乱了套,急匆匆说道,“我们走吧,成彬哥还等着呢。”
“我今天晚上能住你家吗?”
姜书俊反手抓住他,语出惊人,“我不知道你比赛几点结束,就和爸妈说要通宵看球赛,晚上不回家了。”
虽然事实是他完全可以住金弼贤家里,但今晚实在是太过惊喜,若是就这么结束,难免扫兴了些。
不是姜老师的作风。
意外地。
听见这话的韩智宇诧异几秒,并没有推脱,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于是姜书俊屁颠颠跟在他身后,蹭车回到那个熟悉的豪华公寓。
满心悸动,脑子里仿佛装了发条,万花筒似的咕噜噜转动,忘记了另一个更重要的事实。
直到电梯门打开,听见一声清脆的“智宇”,他才如梦初醒。
是啊!
这家里还有一个小屁孩呢!
姜老师顿时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
“诶?姜老师!”
韩柳夏噔噔噔跑过来,搂住他一条腿摇晃,看起来很是愉快。
女孩今天换了格子睡衣,但脚上依旧是兔子拖鞋,“今天可以和姜老师一起睡吗?”
姜书俊蹲下,严肃地说,“不行,柳夏现在是大孩子了,要学会自己睡觉。”
“好吧……”,韩柳夏慢慢松开手,语气也低了好几个调,有些失落。
“姜老师,给我留点余地。”
韩智宇帮忙找了双新的拖鞋,撕开包装放在他脚边,“柳夏最近都不让抱了。”
“啊?”,姜书俊一时没想明白什么意思。
还是韩柳夏给他解释,“老师说过,现在是大孩子了,要自己走路。”
“哎呦,柳夏这么听话呀。”
姜书俊换好拖鞋,轻车熟路地抱起韩柳夏往里面走,把人放在厚实地毯上,然后话锋一转,“那老师让你抄写的谚语十遍为什么只抄了三遍?布置的五十字日记为什么只写了二十一个字?”
“五十字也太多了……”,女孩嘟嘟囔囔表示不满。
她成绩一向不好,语文更是洼地,二十一个字里都能写出五六个错别字,平时在聊天软件上和她说话,也大部分是表情包和颜文字,不好好用正规文字,属实是把姜书俊气够呛。
但韩智宇看起来并不在乎。
不管是家长会还是私下别的见面,从来没有和姜书俊讨论过女儿的成绩问题。
“知道了知道了。”
姜书俊自然不希望韩柳夏真的当他是老师,隔了距离,所以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太久,“以后作文可以少写,但爸爸要抱就得给抱,行吗?”
“行”
韩柳夏应道,又添了一句,“姜老师最好了。”
冰箱里有保姆提前做好的饭。
家里一般没人留宿,所以没有多余的睡衣。
韩智宇翻了几件自己小号的衣服,拿了新的浴巾递给姜书俊,让他先去洗澡,出来刚好可以吃上饭。
姜书俊接过,只字未提他其实带了洗漱用品。
他撒谎技术一向精湛,该做的表面功夫不会落下,行李都是当着爸妈的面装进背包的。
不用白不用。
秉持着这样勤俭节约的思想,姜老师心安理得地说服了自己。
这间浴室的东西很好区分,挂在低处的粉色物品肯定是韩柳夏的,挂在高处的灰蓝色毛巾是韩智宇的。
莫名有点可爱。
姜书俊很久没有和小孩子一起生活过了。
岁数渐长,加上没那个需求,若不是为了毕业那些破事儿,他基本没想过要去教小学生的课。
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神奇。
说不清楚是塞翁失马,还是命中注定。
想到此处,他美滋滋地,洗澡时都情不自禁哼出了歌。
吹好头发出来,却发现女孩在给躺在地毯上的韩智宇盖被子。
“睡着了?”
桌上的饭还冒着热气,看起来一口没动,姜书俊把毛巾挂在脖子上,放低声音,“他晚上还没吃饭呢,先喊起来吧,吃了饭回床上睡。”
“喊不起来了。”
韩柳夏摇摇头,没像他一样降低音调,还伸手晃了晃躺在地上的人,动作幅度不小,“要等他自己醒来才行。”
姜书俊连忙走过去,蹲在韩智宇身前。
那人面色平静,呼吸绵长,看起来只是入睡,但伸手拍他,唤他名字,又确实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
姜书俊有些不安,“是不是得送医院啊?”
“去医院也检查不出什么,只会说他脑子里有种东西分泌不够。”
韩柳夏很是镇定,只不过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是什么东西,对一个九岁的小孩来说,医学词汇还是太难了,“浩闵叔叔和亨起叔叔都知道,也去过几次医院了,没办法的。”
姜书俊突然想起来上次野营时韩智宇突然的入睡,当时他还以为是太累了,也没有把韩柳夏的话放在心上。
再后来就是金亨起说的那句,“你就说是他自己睡着的就行,他不会怀疑的。”
很多事情串联在一起,豁然开朗。
他沉默地皱着眉,手上还是不甘心地轻轻晃人,良久,才彻底死心。
“快吃饭吧,姜老师。”
韩柳夏拉他衣服,“智宇刚刚才热好的,别又凉了。”
“嗯。”
姜书俊起身,去了餐桌前。
是热乎乎的牛肉拌饭,勺子一翻,还能漏出埋在下面的热气。
看着就很好吃,只不过在此刻的姜书俊嘴里,尝不出什么味道。
远处韩柳夏钻进被子里,头枕着少年胳膊,抵在他颈窝里。
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待着。
直到睡觉时间,才道了晚安,回了自己房间。
姜书俊洗了盘子,从沙发上拿下两个抱枕。
一个垫在了韩智宇脑袋下面。
一个垫在了自己脑袋下面。
少年蜷着身子,乖顺侧躺。
比起上次噩梦连连,浑身冷汗的模样,好了不少。
却依旧让人莫名心疼。
姜书俊抬手,指尖划过他脸上淤青处,深深叹了口气,“我这是什么苦菜根子命……刚喝了口汤,到嘴的肉就飞了……”
这话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心头涌起一股子委屈劲,咽不下去。
于是学着韩柳夏刚才的样子,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他比女孩大多了,自然也费劲。
鼓捣了半天,人没弄醒,倒是把自己折腾出一身汗。
来来回回翻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自己窝在那人怀里,才安静下来。
做贼似的,悄悄亲了一口。
“柳夏刚才也亲了,我看见了。”
不知道在跟谁狡辩,奇奇怪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