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尊前客>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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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胳膊用绷带吊着的人,和一个拄拐的人从画摊前起身。

  前者说:“好像不太像我。”

  瘸腿的说:“那你非要画?扔了算了。”

  他们手头拮据,画像极贵,并不舍得真扔。吊胳膊的所谓不像,是因为画师傻得实在,将他脸上手上缠的绷带全画下来,以致面容被遮住小半。瘸子则说:人是人,画就是张纸,根本不是一回事。话虽如此,瘸子还是将画布卷起来带上。

  这幅画另一处不像的地方,是吊胳膊的神情过于丧气。按照以往,瘸子才总是不很开心,吊胳膊的总兴高采烈,但画师仍旧捉到了他的丧气,刻在纸上。这是因为吊胳膊的时日无多,不知如何向瘸子交代后事,还在犯难;岂知瘸子比他想象中敏锐,早猜到他死期不远;于是吊胳膊的察觉瘸子已经知道,带他来取自己画像。他认为瘸子是个一根筋——这一点从前过去,以及未来都令他又爱又恨,又怜又嗔——自己死后,瘸子势必不肯就地忘怀,总得留点纪念,防止他以哀自毁。想叶采葛阳光灿烂了小半辈子,归西前却只留下这一张苦瓜脸,实在令人浑身难受。

  叶采葛一路进行如上反省,侯白羽一瘸一拐地带路。东市人流如织,车马相接,两个人走到哪里,堵到哪里,到酒馆时,早没有空位了。这使他们没能及时赶去三堂会审,且因为手脚不便,挤不进队伍前排,但好在公堂内外屡现波折,而波折每每都发生在当下队伍的后方,两人因此大得便利。不过,这是稍晚一些的事情。

  现在回到午时左右,神通广大的侯白羽已经找到了包间,包间是酒馆掌柜的卧房,偶尔给食客用——但要客人不嫌弃屋里陈旧,掌柜也不嫌弃该名客人。该名侯白羽十来年前是此屋常客,作揖道:“王叔,好久不见。”

  他每次来时,都说“好久不见”,根据王叔的经验,这样的话说多了一定成真。王叔家饭菜在长安城小有名气,一个回头客突然消失,通常是死了,而侯白羽得以大难不死,所以王叔有大欢喜,虽然侯白羽这次带的人他已经不认得,但据王叔所知,侯白羽并不是随便换媳妇的人。

  当然,再据王叔所知,现在侯白羽才是“媳妇”。好多年前的事了,长安城是人就掺过一耳朵。王叔有生意人的本分,只和主顾维持点头之交,这是因为主顾太多,如果为每个人感同身受地痛苦或难堪,他会无福消受,所以王叔从不多打听,也从不多说,但他同时想到:虽然是点头之交,为别人高兴总不是坏事。于是王叔叫后厨做了一道光明锦麟送给侯白羽,按照目测,侯白羽现在付不起光明锦麟的钱,但他家眷的反应令人满意,所以王叔觉得不亏。

  具体的情况是这样:侯白羽媳妇一见有鱼,就面露难色,关于侯白羽和叶采葛连吃半年鱼而腻了的故事,王叔没有听过,所以首先觉得这个媳妇有失礼数。摆盘的空档,侯白羽一筷子把最香的几片肉都夹进媳妇碗里,他的媳妇就眼见着开心起来,眉目盈盈,说道:“这是不是你最喜欢的菜来着?”

  王叔看见叶采葛的笑脸,更加确信侯白羽不是随便换媳妇的人,因为这样好看的媳妇,绝不是谁想换就能换来。紧接着,侯白羽问:“怎么样?”

  他媳妇夹了一筷,说道:“观之剔透,品之甘润。”

  尝了一片,道:“柔嫩津滑,香气荡漾,我们西湖的醋鱼、桂鱼和脆皮鱼,全都要甘拜下风。”

  如此一来,王叔立刻觉得这个媳妇谈吐不凡,才貌双全;侯白羽一听则知道这些话是叶采葛昨晚连夜想的,酸甜苦辣咸,大概各准备着一套,所以但笑不语;王叔不知道侯白羽在笑什么,不过在某一瞬间,他感到卧房好像不是自己的卧房,而像别人的。这是一种生意人的机警。所谓机警并非把桩桩件件想得明明白白,只是在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约略等于识趣。王叔走后,侯白羽问:“不喜欢吃?”

  叶采葛道:“好吃也好吃,但不是我的口味。”

  不合口味就是不喜欢,当然也相当于不好吃,叶采葛的病令他尝不出什么味道,所以就模棱两可地回答。根据傅丹丘的诊断,他的病症非常简单,只有疼痛和燥热,其余一切食不知味、彻夜难眠或偶尔昏睡等都取决于以上两样的发作程度,至于病因,傅丹丘“还要琢磨琢磨”。

  傅丹丘琢磨的并非病因,而是把病因告诉侯白羽的时机,但侯白羽一听就变得暴躁,说不要拐弯抹角的:这个病他又不是没见过,甚至比傅丹丘还要熟。可怜傅丹丘认为侯白羽好骗又好瞒,原来只有叶采葛骗得,所以他也暴躁起来:“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凶什么凶?既然你知道,我就把话说清楚:这个病没得治。就算我想出法子,也要等上十年八年,那时候,人早没了!剩下的日子怎么过,你们自己商量,我可不想掺和你们两个的事!”

  说完,傅丹丘就把侯白羽轰出药房,大门一关,整日整夜不出来。治病犹如解谜,越难解的越容易成为高手的执念,没过几天,他想起一些至关重要的问题,所以又跑去问。这些问题对研究药方没有任何实质裨益,但可以防止傅丹丘好奇心过剩而死,譬如,叶采葛在半路就已经发病,同时还因为卢平的追杀重伤,侯白羽比他好不到哪去,他们究竟如何回到长安的;这样半死不活的两个人,又如何重伤郭勉,救出了陆鸣鸾。

  叶采葛道:“说来话长,五叔救了我们。五叔就是晏哥的父亲唐威,他早不在帮会了,你应该没见过。至于郭勉的伤,是我们营救鸣鸾的时候,鸣鸾打的。”

  左右肩膀各被弯刀洞穿,傅丹丘确认过伤口,的确是陆鸣鸾所为;但“说来话长”这个答案相当于没说,叶采葛当时精力有限,无法多讲,傅丹丘只得含恨作罢。

  叶采葛还一回长安就说要有大乱,大乱没有,成天跟着侯白羽乱逛,看起来完全没有考虑自己剩多少活头。侯白羽做什么都像做正经事,叶采葛做就都不太像,他们做同一件事的时候也如此,委实冤枉。譬如侯白羽说:“我要看三堂会审刘丞相”,那么他一定是背负血海深仇,前去闹场子的,叶采葛说“我要看三堂会审刘丞相”,就有人问:关你什么事?

  更糟糕的是,叶采葛不气也不恼地回答:“好像确实不关我事。”

  无论如何,一个吊胳膊的和一个瘸子来看三堂会审。刘观法的罪名是结党营私,诬害朝廷大员崔长汉,左左右右和叶家没有关系,名义上和侯家也没有关系。但这一天侯白羽已经等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