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尊前客>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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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枪杆像上次一样,在岩壁上抵了几下就折断,虽然有些藤蔓,可全是断的,抓得片刻,肩膀便在崖壁上狠狠一弹,简直像被磨盘猛地夹碎了,侯白羽瞬间眼前一黑,不知撞上什么东西,在地上又滚出四五丈远。

  侯白羽痛得半死不活,半晌,才发觉背上温温热热,叶采葛的手掌垫在他脸颊下方,身体护着他的身体,一直撞上对面的石壁才停住,遍体鳞伤的,吐几个字,咽一口血,可侯白羽就算不回头去看,也知道他嘴角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标记都解开了,你干嘛跟来……”

  侯白羽胸中血气上涌,一边从他怀里爬出去,一边咳着红沫子,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骂道:“收尸!”

  他踉踉跄跄站直了,叶采葛还蜷在地上,侯白羽抬腿就是一脚。那铁靴光走起来就冷冰冰地响,掼在肚子上却发闷,一股子杀人的狠劲都钻到五脏六腑里炸开,足足踢了五下,叶采葛终于颤抖着呻吟了一声。

  这小子细皮嫩肉的,鱼刺扎了手都要撒娇撒痴地故意惹他,好像非侯白羽一顿毒打不能把那小血眼治好,可胳膊断成三截时,也不过“哎——”地长叹几声。总之叶采葛痛的时候给不给别人可怜,全要看他心情,眼下便又咬紧牙关,搞起天乾一力承当,死不吭声那套。可惜侯白羽在此事上绝没有指责别人的资格,揍累了,坐回地上,叶采葛离原地升天还差半脚,迷瞪瞪撑着桃花眼看过来。

  不知为何,谷底四处立着尖尖的矿石,两人滚下来时叶采葛做了人肉垫子,撞断的几根全都扎在他后背上,侯白羽伸手去拔,叶采葛连忙道:“等等。”

  揪住侯白羽衣服的下摆,“呲啦”撕下大片布条,将他的手掌严严实实裹住,道:“别碰到伤口。”

  那矿石越是细看,越显得纹理齐整,每一道中都悬流着萤光,和歧山的矿石无异。叶采葛将它们归到一处包好,道:“你看,那么多人,争了那么久,还不如我随便掉下来找到的多。”

  侯白羽的肩胛骨不知碎了没碎,勉强能搀起他,再加上歧山石就十足的力不从心,骂道:“你要石头要命!”

  叶采葛没有力气解释,惨兮兮道:“我命果真该绝,也怪不上几块石头……”

  他松开侯白羽,自己跟在后面,两条腿一边更比一边瘸,慢的和乌龟有一拼,幸而这里和一夫崖不同,谷道缓缓向上,两个人好爬歹爬,竟然真走了出去。北上长安,像从一场绵绵细雨步入逶迤雪境,岁华摇落,白云倾倒,沿途一点点冻起来结霜。

  叶采葛的伤势愈合缓慢,走着走着,就有湿漉漉的红色从衣襟里浸出来,侯白羽不常搀他,但总归没有把人扔下。卢平带手下将两人拦住时,他们就在这样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赶路,侯白羽像是被冻坏了,抬头看他时面无表情,道:“你为晋王做事,还是太子?”

  他这么问实属多余,裴卢侯崔,怀远四少的族氏本都是晋王拥趸,皇帝要敲打晋王,卢家溜得最快,侯家出事第二天,卢大人已经举家抱上了太子的大腿。如今以刘相为首的太子党失势,卢家吃不了回头草,只能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黑——卢平才不堪用,派他来灭口,太子手下果真已经调不出什么人物。

  又问道:“苏信闲是谁的人?”

  卢平道:“暗卫头子,圣上要他是谁的人,他就是谁的人,哼,我看他最近不怎么听话。”

  侯白羽道:“你杀了我们,也没什么用处。”

  卢平道:“不杀又有什么用?”

  他们好歹曾是密友,再多恩恩怨怨,九年后相见,也忍不住用十几岁的印象去打量对方。年长的人总该比少时内敛一点,暗昧一点,可卢平的决绝却很直白,转面无情,侯白羽在太多人身上领教过,已经无力反复惊讶。

  卢平一抬手,叶采葛便飞身上前,劈手从对面阵中夺来一柄长剑,向他面门刺去。对着这样一大批人马,他和侯白羽就是两只蚂蚁,迎头痛击是死,落荒而逃也是死,自然最好在绝境中求活——反正这事他们做过早不止一次,杀到战阵尽头时,两人刚好汇在一处,叶采葛挥剑一横,左手拎着侯白羽的腰带,直接将他扔出阵去,哪知寡不敌众,被人迎面一刀劈来,侯白羽当空将身子一拧,硬生生挡了一下,咬牙一枪将叶采葛勾住,借着余势将他拖出阵外。

  盔甲在乱战中被歪歪斜斜地劈开,这一刀在后背划得很长,几乎砍断侯白羽的骨头,令他的伤势一下比叶采葛还危急,走在一起,根本不知谁该搀着谁,冰渣从满身的伤口中一拥而入,支插在血液中,假如风雪再密一些,两个人马上就要活活冻死,叶采葛道:“白羽,你还好吗?”

  侯白羽木然迈了一步,连眼珠都不转过来一点,叶采葛嘴里都是自己的血,咽下去不知是腥是苦,道:“白羽,我好疼,你能不能抱抱我?”

  后者双手比他的还凉,因为被鲜血涂了个遍,看不出发没发紫,叶采葛自己也没有热气,怎么都捂不热。侯白羽就像一只关节破损的木偶,机械而迟钝地寻找着北方,对一切了无反应,分明是气衰力竭之兆。叶采葛心如刀绞,胡乱将人抱进怀里,眼眶一酸一热,马上被冬风刺得剧痛。

  静静过了片刻,叶采葛自己也开始神志不清,晃了晃脑袋,道:“有马蹄声?”

  是卢平和大队人马,他不说还好,侯白羽偏头听了一会,转手便将他一推,道:“滚吧。”

  “我欠你的,都还清了。我这辈子……不想再看见你。”

  以两人的伤势,即使没有追兵,在雪地里也活不过两个时辰,只是到了这一步,侯白羽连死也不肯和他死在一处,叶采葛万念俱灰,道:“你还是恨我……”

  侯白羽道:“我怎么可能不恨你……”

  有人不请自来,扯出他的噩梦,小心翼翼将他剖开修好,叫他以为所有耿耿于怀不过云烟,诸漏难逃却并非末路,惜他敬他,纵容他再一次在海誓山盟里得意忘形,反手却将一切撕得粉碎。

  他被他的万丈光明背叛,打落进更加深不见底的渊薮,在暗无天日的下坠中,失去了一切挣扎和渴求的胆量。

  侯白羽低垂着头颅,呓呓道:“我怎么可能不恨你……”

  “我恨死你了。”

  他的语气平静,就像一夫崖下的河水,虽然流动,但没有多少波折,哪怕还有一丝力气,侯白羽都不会允许自己这样说话。叶采葛脚下重逾千斤,一步,两步,完全麻木地控制自己走远,寒雪西风,又该无遮无拦地打在侯白羽身上了。

  雪地轻轻抖了一下,沉重的盔甲落地声迅速随风飘散,叶采葛转过身来 看到侯白羽摔跪在地上 成为皑皑天地间唯一一抹红色,刺眼的鲜血和热腾腾的眼泪,接连不断从他身上无声滑落下去。

  也许是被茫茫大雪模糊,过了片刻,叶采葛才看到他的身体在因为哭泣而剧烈颤抖,喉间不停抽搐,嘴巴难看地咧着,他都要二十六岁了,此时却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不止,抽泣时被冷气呛得咳嗽,整张脸都皱起来,磕磕绊绊,狼狈地、努力地想要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可是……我想要你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