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远游>第127章 花谢

  黎海若的表情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归墟附近海面上翻涌的浪潮似乎全都平息了下去,连海风都静止了,却好像有什么更加恐怖的东西在缓缓酝酿。秦风月在不远处听见这番话,脸色剧变,想也不想地举起手中的铃铛用力一摇。

  清越急促的铃声拉回了黎海若的神志,他睫毛一颤,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却还是能从中分辨出来一丝丝的颤抖:“本来还想给你留个全尸的……”

  随着他嘴唇的开合,一颗圆形的蓝宝石从齿列间飞出,落在黎海若的掌心,在光华流转中凝成了一把宝光四溢的长剑。

  那是归墟东君的骊珠剑,东海海神权柄的象征。

  “楼面,你以为吞了几条神血后裔的血脉,就真的能成神了?”狂风骤起,黎海若的头发和袍子却在风里纹丝不动,一道近百米长的巨浪在他背后徐徐升高,“不如现在让我见识见识,你有多大本事……”

  “我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但若我拼死反抗,您也会有很大消耗,等大劫来了,您未必扛得住。”楼面眼睛紧盯着高墙般攀升的海浪,“您恨我入骨,但和我硬碰硬显然是最不划算的。眼下北斗在平山正和凤翼鬼王缠斗,您若不早点赶过去,怕是要再给他收一次尸了。”

  灵泽在一旁听着都觉得心肝一颤,他下意识地瞟了身边的秦风月一眼,代入自己想象了一下,觉得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黎海若绝对要发疯。

  然而被楼面这样直接往逆鳞上戳,黎海若居然不为所动,身后的海浪已经高到一种恐怖的程度,连天上的星斗都被遮蔽了,他一边嘴唇挑起,露出一点森白的牙:“他才不会死,你真以为那种邪法造出的东西能伤到他?他上次是为了平乱自愿交付性命,若他不想死,谁也没本事取他的性命。”

  他手中的骊珠剑在面前空气中划了一道雪亮的弧,下一秒,近百米高的海浪骤然倾倒,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压,劈头盖脸地砸向楼面。

  海神在盛怒的情况下出手,误伤的范围实在太广,灵泽不得不扬起袖子,撑起一道屏障挡在自己和秦风月面前。

  秦风月在他的保护中盘腿坐下,仰头看着漫天星辰,从怀里掏出一个刻满了符号的青铜罗盘。

  灵泽回过头,有些惊奇地问他:“这是做什么?”

  “占星。”秦风月言简意赅答道,“你让开一点,别挡我视线。”

  灵泽:“……”

  他有点委屈地原地蹲下,觉得自己因为没文化被心上人鄙视了,心想打完之后应该去多读点书。

  高墙似的浪头足足过了好半天才落下,楼面的身影被海中的漩涡卷着,狼狈地从远处冒出头。似乎是在趁乱遁走时被海水送回了归墟东君面前。

  他刚从怒浪中脱身,骊珠剑的剑光就挥到了他眼前。楼面的左手中出现了一根和右边一模一样的青铜刺,双刺在头顶十字交叠,勉强架住了骊珠剑。

  黎海若浅浅一挑眉,这双兵器看起来平平无奇,却能架住骊珠剑不折断,黎海若还没见过能与之抗衡的凡间兵器,连寒星刀都要往后让。

  再仔细看,青铜刺表面黯淡,花纹血槽中积纳的鲜血已经成了漆黑的颜色,凶邪异常,不知收过多少无辜者的性命做祭品。

  从前做的恶,造的孽,今日便一并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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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盈花田中的打斗也持续到了深夜。对抗一个身法诡异的傀儡和一个深浅莫测的洛至桓,对凤翼族那些不擅长动手的幺蛾子来说属实困难。那些长老估计是上了年纪,打了一会就撑不住了,捂着心口退到一边喘气。

  打架不行,他们便开始场外嘴炮,试图通过好好讲理,来感化这个“误入歧途”的同族。凤翼族能自由变换外貌,而且神族后裔审美非常高级,那些长老一水的年轻貌美、气度不凡,叨逼叨起来却有如街边吵架的老头老太太:“洛至桓你收手吧,就算凤翼族的气数真的尽了,那也是天命所归,靠邪术根本不能长久。”“是啊,都是同族,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就是啊,洛从雪再怎么说也是个小辈,何必对他喊打喊杀呢?”

  洛至桓依然是游刃有余的样子,背着手指挥傀儡陈练殴打自己的亲徒弟,一边笑盈盈地答话道:“是吗?我觉得就算邪术不长久,至少也能比什么都不做久一点。”

  洛司楠牢牢地护在洛从雪身前,挥动戒尺勉强挡住陈练虎虎生风的鞭子,见缝插针冲洛至桓喊:“您到底有什么目的?”

  “在场的除了你之外,只有我当过族长。”洛至桓居然真的一挥手,让陈练停止攻击。他上前两步,打量着精疲力竭半跪在地上、气喘吁吁的洛司楠,微微一笑,“他们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以为能瞒过我吗?”

  他弯下腰,捏住洛司楠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让洛从雪继任族长,接受大阵传承,这样作为南部唯一聚灵地的梦盈花田不复存在,大劫来时就会绕开这里,这是最有可能保全凤翼族族运不衰的方法。梦盈大阵传承结束后,梦盈花田失去根基,必将被毁。到时剩下的族人失去家园,该何去何从?”

  说到这他的手指轻柔地在洛司楠的脸颊上摩挲了两下:“那些长老和洛从雪也不清楚,到时你这具仰仗花田才能存活的身体,又该何去何从呢?”

  “只要族运不衰,早晚能建起新的花田。”洛司楠的气息不稳,睫毛也在打着颤,“我已经死了,靠重塑的肉身强行留下也只是因为还有事没做完。”他试探性地将手覆在洛至桓的手背上,“老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算您当场杀了我再杀了洛从雪,也阻止不了后面会发生的事。我保护洛从雪,只是因为心疼这个孩子,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像我是您看着长大的一样。”

  打感情牌的效果居然还不错,洛至桓眨眨眼睛,收回了手。

  “天命也好,大劫也罢,我了解得不比你少。”洛至桓站直身子,垂眼盯着他亲手带大的后辈,“你选择洛从雪,也是希望他作为天机命单独搅入局里,说不定能作为破局的关键,彻底扭转凤翼族的面临的窘境,对吗?”

  洛司楠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洛至桓“呵”地冷笑一声:“你宁可把传承交给一个刚被认回来的后辈,也不愿意自己做阵主?若你接受传承,与花田大阵融为一体,就能继续以这具身体活在世上。”

  “若接受传承的是我,您就不会出手阻拦了?”

  洛至桓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

  “现在传承已经过半,杀了洛从雪也晚了,梦盈花田终将消失。至于续上凤翼族命脉,我也做了别的打算。只是我有些……不甘心。”

  洛司楠眼神微闪,没说话。

  “一旦我成功了,凤翼族今后会有其他后代出生,洛从雪是死是活没什么影响。”洛至桓低声说,“我想杀他,是不甘心他把你继续活着的希望夺走了……”

  这是他在后辈里最喜欢的孩子,是他唯一一个手把手从小带大的学生,也是他脱离凤翼族之后,唯一惦记的。

  洛司楠嗓音沙哑地开口:“老师,路是我自己选的,后果由我一力承担,怨不着他。我资质庸常,只敢走最稳妥的那条路,您要剑走偏锋为凤翼族谋出路,我本不该置喙。但我不能赞同您牺牲无辜性命的做法。”

  洛至桓摇摇头,在他的发顶摸了一把。

  “罢了,就让我继续去做恶人吧。小司楠,你不必劝我,也拦不住我。我们师徒的心愿是同一个,只是为师还有一点私心,希望你能过好。”洛至桓的脸上竟浮出了几分伤感的神色,“可能是我的报应,最终还是没能保住最喜欢的孩子。”

  洛司楠喃喃道:“老师您……”

  洛至桓冲他眨眨眼,低声说:“没事的,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咱们都不是怕死的,到时我们师徒还能在路上做个伴。”说着他不等洛司楠反应过来,扭头朝陈练一招手,“走了!”

  傀儡陈练立刻面无表情地转向他,埋头向花田外跑去,一溜烟似的就消失在众长老的视野里。

  长老们没听清两位族长叙了什么旧,有些茫然地面面相觑。

  与此同时洛至桓原地变回原型,是一只巴掌大的凤蝶,翅膀上的花纹是血一样的红色,洛司楠伸出的手抓了个空。蝴蝶的翅膀一振,化作一道流光向西掠去。

  洛司楠跪坐在原地,那些长老见危险离开,立刻小心翼翼地围上来扶他:“您没事吧?他怎么走了?”

  “没事,继续保护洛从雪。”洛司楠疲惫地挥挥手,“随他去吧。”

  他拖着脚步,在洛从雪对面坐下,目光却有些失焦地落在远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朝阳在地平线上冒头,第一缕淡白金色的晨光投下第一块光斑,洛从雪如同大梦初醒,骤然睁开眼。

  族长洛司楠站在他身前五步远处,逆着晨曦,双手负于身后,神色柔和平淡。而周围丛杂错落的各色反时令鲜花却像被抽干了水分似的,娇嫩的花瓣迅速枯黄萎蔫,腰肢无力地弯折,长在树上的花不待风吹,就像香雨似的落了满地。

  洛从雪只觉得全身的经脉都在沸腾,凤翼族几代不传的秘术此时全都挤在他的脑海里。他揉着酸胀的太阳穴站起来,心底的不安却愈发清晰。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能承受住梦盈大阵的传承。”洛司楠笑眯眯地夸了他一句,“听话,你留在这,消化消化传承的内容,等天劫来了,自然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若我们凤翼族能扛过这道坎,今后再慢慢重建一个花田。”

  洛从雪忙问:“那您呢……”

  “传承完成,花田已毁,我这具残躯也到了极限。但没关系,刚刚与故旧相见,我这一生也没什么遗憾了。”洛司楠轻柔地拍拍洛从雪的脸,“小雪啊,我先走了,从今往后,你就是凤翼族族长了。”

  洛从雪仓皇伸出手,像一个在新年缠着长辈要点心的小孩子一样,死死地拉住洛司楠的手臂,眼眶悄悄红了:“族长……”

  “到时回去见到孔昭,和他说一声,虽说凤翼族明面上不许与外人通婚,但若他愿意嫁到凤翼族当族长夫人,规矩也不是不能改……”

  话音未落,凤翼族长含笑的脸在风中忽地散成了一把飞灰,在朝阳下如同扬起的金粉,粼粼闪闪地倒映在洛从雪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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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日东升,海天相接处,日轮的外圈披着一层浅金色的光,明晃晃地破开墨蓝的海面与灰暗的天空,在海面上投下一道蜿蜒的亮线,将海神的白袍和银尾也镀上了一层黄金。

  在他面前半米处,楼面的胸口被骊珠剑的剑锋贯穿,正扎在心脏的位置,在背后露出三寸长的剑尖。

  青铜刺早已脱手沉入海底,巫师脸上的面具也已经彻底碎裂了,面具后的脸不美也不丑,不明艳勾魂也不穷凶极恶,只是一张三四十岁的、平凡的脸。

  一道细细的血线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归墟东君的本命法器骊珠剑,可弑神,更不用说杀一个还是肉体凡胎的巫师。

  黎海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漠然抽出骊珠剑,注视着楼面的嘴唇轻轻动了动。然后那双漆黑如深井的眼睛慢慢失去了光,身体软塌塌地向后倒去。

  一张如黑洞般长着尖利獠牙的大嘴在他背后的海面下大张着,楼面的尸体正掉在它的齿间,如同铡刀落下,那张嘴飞快地合拢,三嚼两嚼就将楼面吞进了肚子。

  果真是连全尸都没能留下。

  骊珠剑的光芒消散,在黎海若的手中变成了圆环形状,如同一只透亮的镯子,被主人戴在了手腕上。

  秦风月吐出一口气,双目阖上又睁开,他的手再也无力支撑,颓然垂下,青铜铃铛上布满细密的裂纹,无声地从他掌心跌落,顺着花纹凹凸的灵龟背骨碌碌地滚了下去,被黑沉沉的海面一口吞噬。他身子一软向旁边歪倒,灵泽慌忙半跪在他身边,伸手扶住他的腰。

  黎海若在原处没动,偏过头和秦风月遥遥对视一眼。

  大祭司一把扣住黑龙王的手腕,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大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