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山中人>第十章

  浣纱少女们唱的是竹枝词,谈不上多有技巧,但胜在干净自然,如黄莺出谷,清脆婉转,听来就让人感觉心神愉悦。

  方才心中的浊气一消而散,江练也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可歌声戛然而止,正疑惑时,听见一声颇为轻浮的口哨声,两人转头看去,方才还在欢欣歌唱的少女们此时面带厌恶,低着头匆匆跑开。

  村口处,一男子的眼神依依不舍地在她们的背影上打了个转,流氓地在腰臀处停留了下,等那身影消失不见,整个人就又恢复成百无聊赖的样子——发出口哨声的正是那男子。

  江练估摸了下,那男子比他矮半个头,想来脚印与那院子里留下的痕迹大小倒是相符,一个名字猝不及防窜入脑海,他忽然灵机一动,大喊一声:“王小赖!”

  这个名字……云澹容抬头看去,待看见那男子时,他心下明悟,有了几分数目。

  果不其然,那男子立马警惕起来,狐疑地四处看了看,泛黄浑浊的眼珠转了圈,试探性道:“仙人可是在喊我?”

  江练道:“你是王小赖,那我自然是在喊你。”

  “是是——”王小赖一拍脑袋,赔笑,“是我糊涂,不知仙人有何事?”

  江练接着道:“你们村子里发生了剜心案,这事你知还是不知?”

  “知,知,”王小赖连忙道,“这事闹得那么大,我当然知,那死掉的寡妇还是个美人,腰肢可细,走起路来……”

  “我问什么你说什么,”江练打断他。

  王小赖忙不迭点头,“好好,仙人请问。”

  “那我问你,蒋雯雯遇害当晚,你是不是在她家?”

  对方卡壳了下,随即哭天喊地起来。

  “仙人明鉴啊——”他冤道,“我那晚可是在家中早早就休息下了。”

  喊得倒是情真意切。

  “少来,”江练冷笑。

  窗户有破洞,有人瞧见他翻墙逃离,半夜去人家寡妇家,还能干什么。

  他有心想诈一下,便紧紧盯着对方,一字一句道,“她遇害那晚,你不是就在屋外偷窥吗?”

  见自己被戳穿,王小赖终于神色一变,目露慌张,“你怎么……哎——哎我、我真的就是看了几眼就跑了,我没有杀她啊,我哪里干得出来这种事!”

  果然是他。

  “你看见了?”江练眯起眼睛,“去她家做客的那人长什么样子?”

  “啊?那个人啊,”见他不追究方才那事,王小赖松了口气,努力回想了下,“看穿着打扮应该挺有钱的,个子比您矮一点,是个男的,蒋雯雯还给他倒水呢,这婊子平日里连个笑脸都不给我,这还不是钱给够了就随……”

  云澹容蓦地抬眼,“守一”鸣声,灵气四溢。

  脖颈间刮过阵似有若无的微风,让人汗毛直立,王小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惊恐不定地看着他们。

  那剑气虽不是冲着他来的,但从身边而过,江练自然有感觉,当即沉下脸,配合着道。

  “我说过,我问什么你说什么。”

  “是、是、那……”王小赖一个哆嗦,小心翼翼地问,“两位仙人可是问完了?”

  江练不动声色地向身边人投去询问的眼神,云澹容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于是他故意哼笑一声,借此遮掩自己的停顿,然后极为吝啬地颔了下首。

  王小赖仿佛得了敕令,当机立断扭过身,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跑了。

  此地只剩下他们两人,云澹容的手在“守一”上轻轻点了点,剑鸣渐渐沉寂下去,他叹道:“让你大师姐来,能扒掉他一层皮。”

  “可并非人人都像大师姐那样,”江练道,他已收起刚刚那副做戏的模样,垂下眼,视线落在自己腰间的剑上——他上山一年,还未拥有属于自己的剑,用的是秋生剑宗统一发放的剑,凡尘朴素,未曾见血。

  云澹容道:“人各有志,怎能强迫每个人都习武?”

  “是这样,”江练点点头,“更何况,要每个女子都随身带剑也过于勉强,若是不会武,反而更加容易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两人走出村外,小溪潺潺,清澈见底,自东南方向蜿蜒而下,时急时缓,忽而被水中浑圆浮石分流,飞溅起几滴白色的水花,亮晶晶的,阳光所照之处,无不生机勃勃,而苔藓则栖身于阴湿之地,石缝里绿莹莹的一片。

  腰间的剑忽然变得沉甸甸的,江练想,可这天底下,总有他管不到管不了的事,如果那些人没有遇到能管这种事的人,他们该怎么办呢?

  道义的不足只能靠律法来弥补,两者相辅相成,可当今,距离本朝建立过去不过百来年,律法尚且不完善,若是被人钻了空子又当如何?

  诚然,任何事物从不成熟走向成熟都伴随着无法避免的牺牲,那成为牺牲品的人该怎么办呢?

  他心中思绪万千,一时之间有些走神,云澹容有所感应,微微偏头,将视线移向他。

  江练慢慢抬起眼,他心里有迷茫,眼底却仍然透彻明亮,清澄澄地想要一个回答。

  “师尊,执剑为何呢?”

  两人身高相差不多,本该平视,但到底是师徒关系,江练平日里习惯性微微低头,敛着目光,显得恭敬而肃穆,相处这些时候,好像从来如此清晰地对视过。

  云澹容看着他,忽然开口道,“当年师祖还在清静峰上时,我刚上山没多久,用的是和你现在一样的剑,这剑经不起灵力冲刷,一月坏了十来把,于是师祖开了剑阁。”

  他继续道:“我也曾经问过他,执剑为何?”

  江练微微一怔,迅速反应过来,“师祖是如何回答的?”

  如何回答的?云澹容默念了一遍,思绪也跟着飘了回去。

  他甚少思忆过往,可能是那段印象过于深刻,记忆也不觉模糊,那时候距离他上山拜师不过刚刚过去三月,寻常兵器已撑不住他的灵力,师祖便开了剑阁,带他去挑选适合的武器,那阁中光是不曾开过刃的灵剑就有千百来把,他无从下手,茫然四顾。

  见他如此,师祖拍着他肩,难得露出点正经模样。

  剑本是凡尘之物,为人所用,既可成为伤人的利器,也可成为保护自己和他人的武器,不仅如此,见剑如见其人,材质、尺寸、锻造方式,皆可一窥持剑者的性情脾气,因此,在选定一把剑之前,你要先想好,你的执剑是为了什么?

  他脱口而出:那您呢?

  师祖愣了愣,大笑,腰间佩剑仿佛有所感应,宽阔的剑身竟发出铮铮金戈声来,那声如白日震雷,又如千军万马,豪气干云,似是要镇鬼神、平冤魂,他心惊胆战,又为之一振,忽觉地动山摇。

  正要拉着师祖往外跑,手上忽然反向传来一股力,整个人被拉回来,地动仍然在继续,但阁楼没有要塌陷的意思,他不解,环顾四周,才意识到那震动竟是因为整个剑阁的武器都共鸣起来。

  阁外传来弟子们惊慌失措的喊声,师祖点了下,原本不安生的佩剑蓦地一闪,悄无声息地熄了下去,架上尘封已久的锐器初见锋芒就也跟着相继沉寂下去。

  末了,师祖笑眯眯的,看不出真心假意,只是语气轻飘飘道,我啊,自然是平天下不平之事。

  ——执剑为何?

  ——平不平之事。

  “因此,师祖的剑名为‘定乾坤’。”

  那把剑的名字在整个世间都称得上是如雷贯耳,但这段故事他是第一次听说,江练若有所思,又听见云澹容温声问道。

  “江练,你的剑是什么样的?”

  剑乃利器,横竖可伤人,生而为杀。

  江练修的是符,剑术算不上精,姑且作为防身之用,况且至今也没有遇上什么紧要的场合,最多也就是用来劈柴杀鸡,因此宗门内发放的铁剑已是够用。

  他忽然想起师尊,“守一”剑身细长,约莫三指宽,自上而下俯视剑身,波纹滔滔,连绵不绝,因铸造时以灵泉水淬之,坚利无匹,然大道无锋,故而光华内敛。

  《抱朴子·地真》曰:守一存真,乃能通神。

  鬼神之说皆是无稽之谈。

  修仙一道,乃是长生,而非永生。

  是修身养性,而非成神为仙。

  他上山不过短短一年,漫漫长路才走了个开头,但对于云澹容来说,这已过去百个春秋,人世间的种种,于修仙者而言,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前尘往事皆不堪回首,不出世的天才、清静峰最年轻的峰主、名剑“守一”的主人,他会不会偶尔也有想起自己是个普通人的时候,椿萱并茂,有二三知己,三五好友。

  方才那句“人活着,才能记着”似乎也别有他意,师尊他是为了记着什么才决定修仙的吗?

  原来他对师尊也没什么了解。

  江练转念一想,两人相处不过一年,大段时间都在修炼,没什么了解也正常,至少师尊待他不薄,可这样一来,绕来绕去,又回到当初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个问题上——参加折桂会的弟子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他并不出色,到底为什么会收他为徒?

  没头没尾的好事总让他有种自己占了便宜的感觉,哪怕心再大,疑问也会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江练转念一想,随意给出去的东西自然也可以随意收回去,倘若有一天,那个理由不再成立,他就主动点,老老实实收拾东西离开,不管如何,这一身的修为仍然是他自己的,这些年来在山上度过的安稳日子也不是假的,光凭这些,已是他偷来的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