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山中人>第九章

  大汉口中所言的齐河家想必也正是那说书老头所言的同村秀才,倒是对上了。

  两张轻飘飘的对联施施然垂落,用胶粘附在墙两侧,用笔含蓄,轻重间杂,一气呵成,颇有意趣,分明是贵重的墨宝,却没有装裱的痕迹,反而毫不在意地露宿于外,多半是主人自己写的。

  江练叩了两下门。

  片刻后,有人来开门,一个身着长衫的男子,长相不差,可以称得上是清秀,只是此时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眼睛里布着红血丝,似是有些意外,但还是勉强打起精神礼貌地作了个揖,文质彬彬道:“两位公子有何事?”

  云澹容温声道:“你可是齐河?”

  “正是,不知……”

  “我们是为近日来的剜心案而来。”

  “原来如此,”听他们这样说,男子并不动怒,也不慌张,他神色未改,语气平平,坦然承认,“是我所为。”

  他应得过于果断,倒是让两人同时一怔。

  只是这仿佛练过千遍万遍的反应总让人心有疑虑。

  江练反问:“当真?”

  齐河坚决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听说,你去自首后,官府又将你放回,若真是你所为,他们为何不抓你?”

  男子默然,面上有种心如死灰的寂色,只平淡道:“若二位公子是为了此事而来,小生已经回答了。”

  江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发白的衣角有损,用细密的针线缝补而合,右手上有握笔磨出来的茧,站姿虽直,但重心不稳,应该是个不曾习过武的普通人,也并未察觉到有魔气存在。

  若是他不愿意开口,探寻案情的事怕是进行不下去。

  云澹容思忖着。

  对方看上去不像是什么为非作歹之人,恐怕其中确实有隐情。

  况且若是不尽早抓住凶手,怕是还会发生第三起案件,认罪也说不出口的原因,大概是难言之隐,不好叫别人知晓,思及至此,他直言正色道:“君子慎密而不出也,若公子是担心其中缘由会流露出去,那大可放心。”

  “我们并非官府之人,询问缘由只为抓捕凶手,如今凶手仍然在逃,恐怕还会发生下一起惨案,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个蒋姑娘遇害,我们只想将真凶绳之以法。”

  他衣着打扮皆气度不凡,飘然如仙,但字字诚恳,不曾有居高临下之感,确实和官府之人有极大不同,也不像是个出尔反尔之辈,齐河眼神微微一动,明显有些动摇。

  江练瞧着心里有数了,干脆道:“况且你替凶手顶罪,让真凶逍遥法外,是要她死也不安生吗?”

  他俩没打过商量,但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唱得效果倒也不错。

  齐河神色一变,嘴唇嗫嚅着,貌若心神不定,似是在剧烈挣扎,两人皆不急,知晓他需要下定决心的时间,便耐心地等待着,半晌,对方终于颓败地卸了肩膀,本就削瘦的身躯更显单薄如纸。

  “唉……”他叹了口气,侧身退让开来,“进来说吧,外面人多眼杂,家中贫寒,还望两位仙人不要嫌弃。”

  总算是松了口。

  两人也松了口气。

  进屋后,鼻尖飘来墨香,江练粗略扫了眼,书桌上放着笔墨纸砚,一旁整整齐齐垒着卷起来的书画,未写完的纸张被草草遮掩着,露出来的一角上以台阁体端正地写着“无稽之言勿听”,明显是八股文。

  他用背在身后的手抹了下书桌一角,指尖蒙了层浅浅的灰,怕是有几日不曾使用过了,另一面墙边则满是书籍,从四书五经到算数律法。

  齐河倒了两杯茶,这才坐下,他闭了闭眼,终于下定决心,直视着他们,开口道,“确实不是我。”

  果然。

  “那你为何要认?”江练问。

  他又长长叹了口气,“这事说来话长……还得从今年春天说起。”

  齐河说着,慢慢回忆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那张略显灰白的脸像是一瞬间被点亮了般,嘴角微微翘起,流露出一丝暖意来,仿佛三月里的阳光照到了他的身上。

  草长莺飞,柳絮如羽。

  那也是三月里的一天,家中水缸只剩下个底儿,他便出门去挑水,取水得去村外,他快走到河畔时,瞧见也有一女子蹲坐小溪旁的石头上,挽着袖子,大概是正在浣洗衣物,分明是妇人打扮,却清丽如少女。

  本朝风气算得上开放,在这种场合倒也没必要特意避嫌,只是他着实不擅长与女子相处,一开口就结结巴巴,面红耳赤,总担心自己丢人丢到天外去,打招呼的话在心中转了好几遍,可越准备越紧张。

  在他不知是否该现身之时,却见对方身后出现了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踮着脚正在靠近,女子毫无察觉,他再定睛一看,顿时大惊——那身影手一伸,竟是要去捞那搭在石头边的衣裙等物!

  他大惊之下连忙大叫一声,想也没想地举着扁担急匆匆地冲过去,那村口地痞吓了一跳,见着自己被发现,便骂骂咧咧地跑走了,逃跑速度之快连个影子都没留下,半点儿事都没有。

  反而是他忘记自己扁担上还挂着两个木桶——方才来不及卸下,此时在空中飞摆着,重心不稳,连带着他也手忙脚乱起来,再加之那女子正注目着他,更是手心出汗,心慌意乱,一时之间,整个人左晃右倒,连人带桶摔地上,笨拙不堪,窘迫异常。

  他连忙爬起来,羞红着脸,手脚也不知往哪摆。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拢了拢鬓边的碎发,盈盈福身,声音轻柔:妾身蒋雯雯,多谢公子相助。

  素手上仍有未干的水珠,以木簪简单束起的墨发上仿佛挂着串晶莹剔透的琉璃,清丽绝伦,姣冶娴都,宛如传说中的洛神。

  他一时看呆,竟忘了回应。

  现在想来,实在是失礼。

  齐河微笑道:“那时候,雯雯她夫君去世没多久,打水要去村外头的小溪,村口地痞总是跟着她,我怕出事,便算好时间,装作恰巧也打水的样子和她一起去,她应该是猜到了,从那以后,时不时送给我一些蔬果作为回礼。”

  确实如方才那妇女所言,江练心想,若说他是杀人凶手,连个动机都没有。

  “我与雯雯是情投意合,但她夫君去世还未满一年,不免落人口舌,便想着等三年过去再说,岂料出了这种事情。”

  江练奇道:“既然如此,你应当替她报仇,为何反而替凶手顶罪?”

  说到这里,齐河表情忽然沉下去。

  “因为人言可畏,”他惨淡地笑起来,“仙人您有所不知,现在村里人暗地里传得有多难听,说她、说她是活该,半夜私会男人,说她是水性杨花,还说她、说她……”

  他呼吸急促起来,涨红了脸,她了半天都没下文,怕是不堪入耳的污言污语,难以启齿,只情绪激动地瞪大眼睛,几近瞋目裂眦。

  最终,他握拳锤了下桌子,脑袋无力地垂下,“雯雯遇到这种事情哪里是她的错!”

  话音落地,屋里寂然无声。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江练没说话,他什么也说不出。

  这世道,好人做了一件坏事便是千夫所指,坏人做了一件好事便是浪子回头,于是好人愈发小心谨慎,坏人愈发有恃无恐。

  哪怕是那金塑的神像,若被人发现有瑕疵,也会被弃之如敝屐,更何况人无完人,悲的是,这世界上,总有些人爱看圣人不圣、清者不清,也总有一些喜好拿他人的痛苦作为下酒菜的人。

  齐河平复了下呼吸,眼里一片灰败,他苦笑一声,无力地垂下头,“我就想、就想干脆认下这件事情,反正她死了,我也不打算活了,至少护住她的名节。”

  原是如此。

  两人皆默然。

  半晌,云澹容道:“你莫要放心上,是因为别的方面无可指摘,才会拿此事来往她身上泼脏水。”

  是了,自古以来,对女人,用的都是这种招数。

  江练心情复杂。

  他轻声道:“她不会希望这盆脏水泼到你身上的。”

  “是……雯雯她心善,怎么会允许我这般所为,”齐河自嘲道,“我也是别无他法,又心萌死志,才会出此下策。”

  他红了眼眶,声音也哽咽起来,以衣袖遮脸,俯身痛苦道,“自她离去后,我常常在梦中听见她喊我名字,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疼,可等我着急地问到底是何人害了你,她又寂然不动,枯萎下去,眨眼间就化为白骨。”

  “梦皆虚幻之物。”

  那句话就那么从脑海里跳了出来,落到了嘴边。

  ——“是爱恨生忧怖。”

  江练说完,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的梦。

  那也是爱恨生忧怖吗?

  “那我宁愿留着这份爱恨,”齐河惨然一笑,摇摇头,“遗忘掉的话,对雯雯就太残忍了。”

  “或许吧……”江练没有反驳这句话,他抿了下唇,又道,“但是一直记着的话,对于活着的人也不公平吧?”

  “这世间的事,哪里有公平可言,”齐河苦笑。

  云澹容睫毛颤动了下。

  他这话任大部分人听来都觉无错,但是……

  江练不由自主地拧了下眉,他目光移向那桌面上还未写完的八股文和积灰的四书五经,面露迟疑,最终还是敛容正色,开口道:“齐公子,这话我姑且随便说说,您也姑且随便听听。”

  他语气一下子沉着起来,齐河下意识也微微正坐。

  江练道:“你是要考取功名的人,不管最后是位高权重,还是蝇头小官,如果你不信公平,不相信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那这天底下的百姓又该如何自处?”

  ——官是一把尺,若尺自身都不准,又如此以此测量万物呢?

  齐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住,嘴唇嗫嚅了下,无言。

  半晌,他面色严肃起来,眉宇间的郁结消沉之色渐渐淡去了些,遂起而深深一拜,诚恳道:“受教了,是我失言。”

  他也只是想到才说上那么一句,并无刻意教导的意思,江练实在是不习惯别人这般对待他,只觉得浑身别扭,如坐针毡,连忙起身还礼,只道客气了。

  待对方重新坐下后,他略微一思考,开口问道,“你知道她除了那间屋子外,在城南还有一块地吗?”

  “地?”齐河面露疑惑,他的表情不似伪装,摇摇头,“我不清楚这事。”

  江练再次询问,“那依你之见,她是否有可能的仇人?”

  齐河只是麻木地摇摇头,“雯雯她向来安分守己,过着稳当日子,平日里最远也就去个镇上,哪来的仇家,那凶手怕不是忽起祸心,望两位仙人为她报仇,在下愿做牛做马。”

  云澹容郑重道:“我们必当竭尽全力。”

  至此,凶手仍然下落不明。

  话至此,两人起身告别。

  快到门口时,江练欲言又止,驻步转身。

  “齐公子,还有一言我要道,”他说,“逝者已逝,哪怕你为了她的名声去顶罪,安的也不是死者的心,而是生者的。”

  齐河呆愣片刻,缓慢地点头,“是……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记着也好,”云澹容忽然道。

  他手指无意识在剑鞘上轻轻摩挲了下,抬眼时,目光清明,“人活着,才能记着。”

  两人走远,江练回首,齐河并未回屋,仍然倚门而立,神情恍惚,翘首以望,做出侧耳倾听的姿势。

  今日分明已是十月秋,阳光却足够明媚动人,温暖得如同春三月里头的江南,忽闻少女歌唱,婉转动听,唱的是杨柳青青江水平,江练忍不住望去,原是浣纱而归的少女结伴而行,嬉笑打闹着。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道是无晴却有晴。

  齐河附着拍子轻声哼着,出神地想着。

  溪边巧遇,结伴而行,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想着想着,忽然就笑起来。

  笑着笑着,视线又模糊起来。

  突然之间潸然泪下。

  记忆里,音容笑貌栩栩如生。

  而今物是人非,过往种种,皆如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