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并刀如水>第145章 浮世梦中身143

  柳催胸膛划开了一道口子,虽没伤及根本,但从创口泼下来的血染了半他身,看着十分狰狞恐怖。从房中出来时只草草披了外袍,也不觉得冷,就那么将伤和血敞露在外。

  于是这副疯魔的惨状被裴少疾看得清清楚楚,他在后院等了有小一刻钟才终于等到柳催。

  “不是让你们别靠近后院吗?”柳催看到他面色不善,拢了拢衣衫径直往外走。裴少疾往房门处瞥了一眼,然后快步追上了柳催。

  裴少疾垂头凛声道:“伏先生说事关重要,已经等在前厅许久了。”

  柳催穿过中庭后果真见了一个灰扑扑的人影,他满身病气,有些寂寥地看着庭中飘落的细雪。被寒气一侵,伏东玄开始捂着嗓子咳嗽不止,跟在他身边小书童匆匆将一个手炉塞进他怀中。

  “殿下这是……”伏东玄也看见了来人,到柳催走近些才清楚地看见了那是怎么样的骇人景象。伏东玄摆了摆手,身边跟着的那个书童也是反应伶俐,当即退下去请医师过来。

  似是为他担忧,伏东玄呼进去两口寒气,发起咳嗽来又耗空他半身气力。但伏东玄坚持把话说完,“殿下请务必怜惜自己。”

  柳催那张恐怖的脸没能做出什么表情,他垂眸望自己胸膛上看了一眼。心口那处伤已经止了住血,创口被冷风吹得微微发紫,但他自己毫无所觉。除了心口,他身上还有无数的伤痕,数也数不清,通身找不到一块完好皮肤。

  有一道伤最险也最重,自腰侧一直延伸到脐下两寸的地方。柳催早已经不记得这道伤口是哪年哪月被何人所伤,也记不清划开他肚子的究竟是刀还是剑。他只记得那道伤很痛很痛,肚子上开了那么大一个豁口,连肠子都快装不住了。

  这道深可见骨的伤最后也没要走他的命,到如今变成了一道丑陋难看的疤。柳催用手指沿着划痕抹过去,不咸不淡地说:“先生放心,死不了的。”

  怜惜,这么多伤怎么可能怜惜得过来?何况若真的怜惜了自己,出刀出手必然犹豫,那就连命都留不住了。

  裴少疾把伏东玄搀扶进烧了炉子的房间里,然后无声地退到了一边。

  房中布置了一张案台,伏东玄和柳催相对坐着。伏东玄顾及尊卑礼仪,他没忘记过柳催的身份,因此很是恭敬地端坐着。但这些事完全不被柳催在乎,随意坐在了地上。

  书童很快领了医师进来,那人先被柳催脸上的蛊毒一惊,垂下头去看柳催的伤口时又再是一惊。便急忙差人取了一盅热酒进来,把结起的血痂化开可算看见了那个狰狞的创口。

  伤在心口,这是险要的所在,但好在这伤只是看着吓人,其实并不严重。医师仔细替柳催上了药,包扎完毕就退出去了。裴少疾将医师和书童都送出去后才把房门掩上,自己则静默地守在外头。

  房中一时静寂,两人对坐无声。伏东玄去动茶具,又想起来柳催不爱喝茶。后者倒是没有那么多心思,不解他心中思虑。方才用在伤口上的热酒还剩下半盅,柳催也不嫌弃,提起就喝了两口。

  酒浑浊辛辣,是烈酒。柳催如吞下去一把火,又像咽下去数把尖刀,不怎么舒适的感觉却让他得了几分畅快。伏东玄静静望着他,然后听柳催说:“风大天寒,先生更需保重身体,有什么事叫人来说一声即可。”

  伏东玄摇摇头,他脸色苍白,笑容也极为浅淡:“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柳催低头从酒液里看到面目可憎的自己,手上一动就晃碎了那个影子,“是我又叫先生担心了。”

  伏东玄没说话,便见柳催伸手将茶碗分了,替他先倒了杯茶,再自己提了一只去盛酒。柳催捏着那只装了酒的茶碗在酒罐上轻碰了一下说:“我想再等等。”

  他知道伏东玄为什么事而来。谢怀已经已经拨了两万兵去宜陵“剿匪”,陂堰和上阳比往前十几年松懈了许多,正是进去的好时机。如今他们就在陂堰,只等岭南王世子被诏入京都。

  半个月前岭南王世子褚璇就已经动身出发,伏东玄也一早就收到了消息,过了年褚璇应该到了才对。

  而直到昨天伏东玄才收到消息,褚璇经过渠阳时忽然害了急病,已经停下来将近五日。除了这事,他就再也没收到任何与褚璇有关的消息。

  渠阳,这个地方很巧妙。

  渠阳太守薛令安……因为在渠阳调集钱粮失败,谢怀发了好大一场火。伏东玄还记得薛令安这个人物,前朝太子太傅门生,曾经当过禹王伴读,但很早就被贬谪离京。他曾经在一个小城当司马,后来才被谢怀调来渠阳。

  现在谢怀对薛令安怒火未消,褚璇停在那里极易惹嫌。且去年开春的时候,柳催就曾去过渠阳和太守商谈。渠阳,分明已在手中。

  伏东玄看着柳催,这个年轻人的脸用癫狂魔障做伪装。装得很好,因为一半是真疯,而另一半伏东玄如今却看不透了。吹开茶汤浮沫,伏东玄问他:“殿下在等什么?”

  “在等另一个机会,先生不觉得上阳外头的人还是很多吗?”

  这话听得伏东玄面色一变,听柳催的意思这是还要再将人引开。谢怀调集几十万大军围守上阳,是他们筹谋许久,经年布置过才重新勾起谢怀对中原武林的愤怒,才成功引得谢怀向那些江湖世家发兵的。

  谢怀派出了两万人,两万人已经是极限了,柳催还要从什么地方引人出去?

  柳催一碗一碗地把那盅酒给喝尽了,他眯起眼睛作微醺的姿态,但伏东玄知道这个人根本没有喝醉,他很清醒,也很疯魔。

  “有一天……我和一个人说了几句话,从他嘴里偶然知道了塞外的风雪。”柳催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在青瓷碗沿上,忽然又直起了身体。这动作让他披着的那件外袍落在了地上,伏东玄看见他满身的狰狞恐怖的伤口。

  伏东玄看着他道:“塞外?”

  柳催点点头。如今狄族在漠北闹事,对中原王朝虎视眈眈,边关危急很早就做了警戒。谢怀甚至从岭南调兵过去,这位寻佛问道的皇帝终于没办法再忽视这些蛮子了。但柳催和伏东玄看得清楚,狄族虽然嚣张,却也不敢贸然向中原出兵。

  他们夺了北河四座州府,只知劫掠不知经营,人口本是极为重要的劳力,他们却以追逐虐杀为玩乐。生民流散,狄族的铁骑一走那便是四座荒废的空城。靠杀靠抢得来的东西能供那些蛮子挥霍多久?他们若再要去抢,那面对的就是大魏的重兵。

  “王爷守在那边,蛮子不敢轻动。”伏东玄喝了口茶轻声道,他皱着眉,这茶差了些气候,入口苦涩有余而甘香不足。

  “先生便是这样认为的,但先生不知道塞外的风雪。雪很早就落下来了,塞外的天比往年都要寒冷许多,这是最难熬的一年。”没了酒,柳催的口舌有些寂寞,又实在不想喝茶,只能接着说:“岭南王重伤的消息诈到了谢怀,也同样诈到了那些蛮子。他们在大雪里过活艰难,不往关内走就会死,先生说他们会不会疯了似的冲杀进来?”

  即使有岭南王在漠北坐镇,凭那几万兵,也根本拦不了狄族疯狂的铁骑。

  伏东玄偏开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手上颤抖,竟是不慎将案上茶杯都打翻了,剩余的茶汤撒了一片。满嘴血腥难掩,伏东玄张开自己手掌果真又见到了血色。半晌不能平复胸口的痛楚,伏东玄带着一身更重的病气看向柳催。

  而柳催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境界之中,也不去看咳得险些没了半条命的伏东玄。

  他用手指蘸了一点茶汤,在桌案上图画,伏东玄见他画开长长一道,这是北河,北河往外又点了两团。柳催顿了一会儿,再画了一条箭头穿过北河,指向桌上的未曾擦拭过的大片茶汤,这是中原。

  “不无道理,也确实让人难以置信……”伏东玄看着北河外的那两个点,其中一个象征狄族,那么另一个是?

  柳催把手上的水甩了干净,垂眸看着那副简陋的图画:“消息是一个新曷支的人告诉我的,他念的经文里教他不能口出妄语,想来应该是不会骗我。”

  在黄羊城的那场公辩大会上,柳催找了个机会和袒菩教的菩萨对上了几句话。

  他说这些,伏东玄很快就什么都明白了。狄族自己本不敢轻举妄动,与大魏相斗,若是能胜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何况胜算都渺茫,但如果他们能和新曷支联手,这么一看赢面好像就又多了几分。

  伏东玄咽下口中血腥气,垂眸轻声道:“不妄语……他是新曷支人又怎么会将这事情轻易和殿下脱口而出?是殿下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柳催笑了笑,他也不怕伏东玄去问,因为要的给的那些东西对他而言都无足轻重。

  “我跟他要了个小玩意还有这个消息,至于代价么……我答应死后为他作仆。一具尸体而已,给就给了。”

  茶汤彻底冷了,柳催低头看着那张案台,方才用指画上去的图文也已经消失不见。伏东玄也走了,这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柳催躺到在地上,模样很是放浪形骸,闭上眼,他难得不受鬼影折磨地歇了片刻。

  但也只是片刻而已,他未能安稳地深睡下去就被冻得回魂。从桌上留下来的茶汤流到了他身边,然后凝起一片冰霜。屋内分明烧着炉火,却暖不了柳催分毫,这显然又是他身体里的寒噤蛊在作祟。彻骨的寒冷也让他动作都变得分外僵硬,故而挣扎起身时又无意扯到了心上的伤口。

  血流到了他的腰上,柳催伸手抹了一把,连血也是冷的。

  耳中传来轻微的响动,叶听雪倏地睁开了眼睛。只是惊吓就让他生出满身的冷汗,叶听雪喘了口气,下意识地往后去退缩。

  “躲什么?”柳催刚刚进门,就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觉得叶听雪可真好玩。没忍住开口对他说:“阿雪不许躲我。”

  在柳催出声那刻,叶听雪当即并指点在自己听宫、耳门两处穴道上。升清降浊,凝神开窍,可算破了柳催那怨女唱魂的术法。他仍然不动,不想去靠近柳催。

  “啧。”柳催挑眉看着叶听雪,将一碗汤药放在了桌子上。他来时换了一身衣裳,不是平素那身鬼气森森的红衣,而是和叶听雪当初带给他的那身极相似的锦缎白袍。

  叶听雪模模糊糊地想起一段噩梦般的记忆,好像柳催才让自己捏着一把刀,那个人疯了一样地往刀口上撞。叶听雪没说话,静默地将他看了一遍也没看见他身上的伤口,可那段记忆又实在太真。

  柳催不管他抗拒,抱着人就先吻了一个来回,吻得叶听雪头晕脑胀,然后不知什么时候被柳催抱了起来。

  “阿雪……”柳催去咬他耳根,咬得这个天生娇软的地方泛起红霞,看得让人心动。叶听雪觉得痒,身边这人又挑开他的领口细细吻在他脖颈上。

  叶听雪在他身上拍了一掌,竭力平复下凌乱的心潮去问他:“柳催,你是不是疯了?”

  “嗯。”柳催简单应了声,也不做辩驳,他这副混账的姿态看得叶听雪心口生痛。柳催将他往怀中托了托,又伸手从旁边案上拿回来一只药碗。

  柳催指上感觉那温度降下来了些,怕他嫌烫又仔细去吹了吹才递到叶听雪面前,示意他喝。

  叶听雪定定看着那碗药,手里接过却一点也不想喝。但柳催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眸光中隐含期待,这样的眼神让叶听雪心中感到更加诡异。

  “不是安神散。”柳催道,“阿雪舌头比我好,应该能尝出来。”

  确实不是安神散,但叶听雪也不知道这药做什么用途。唇抵在碗沿,叶听雪闻着苦涩的药味,莫名在其中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他手上一颤,忽然松开了手指。柳催知他动作当即伸手去拦,而叶听雪一肘格开他手掌,正撞在他心口上。

  柳催动作一顿,那只碗便无人阻拦地从叶听雪手里飞了出去,汤药洒在地上,碗也摔得粉碎。

  “手上无力就没拿得住。”叶听雪随口说了一句,见一身白衣的柳催心口染出点点怪异的红色。

  柳催静静看了他一会,看得叶听雪心生警惕。而那个疯子看着看着便忽然大笑起来,他有些惋惜又有些释然地说:“好吧,那就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