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并刀如水>第128章 浮世梦中身127

  裴少疾看着柳催的背影,这一身的洁白颜色在他身上显得很怪异。因为他见惯了柳催的红衣,也始终以为他要带着那种浑浊血腥的颜色过完一生,毕竟他们是在血海中沉沦的恶鬼。

  久违见了白色,将裴少疾拽进那段很久远的记忆了,那是最初的柳催。

  他这点恍惚迷乱的心思很快被窗外的嘈杂声音打破,裴少疾离窗边不近,不能清楚看见底下发生什么,但是叶听雪的声音却很分明。然后他看见柳催抖了抖袖子起身,不再去看底下情况。

  柳催走过去的时候裴少疾在他身上闻到了很浓重的酒气,他喝了很多酒,但是半点醉意都不显,眼睛始终是清明。

  “你要去找叶听雪?”裴少疾问他。

  “不是,帮他解决一点别的小麻烦。”柳催声音很淡,裴少疾无端从那人的语气里品出一点笑意,跟声音一样清淡的笑意。有,又仿佛没有。

  柳催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众愆交给了叶听雪,常用的鞭子早就不知道丢去哪里了。他来时还带了几把小小的飞刀,不过刚刚就全部都掷飞到了楼下,所以走时只带一身清风。

  看着很潇洒,可惜是个出手也会要了自己性命的人物。裴少疾向来难以捉摸他这位师兄,也不知他是去会客,还是去杀人。

  柳催来得从容淡定,身上虽不带刀兵,但一身骨骼常年被凶煞戾气侵染,让人见了他只感觉来者不善。

  当然,这感觉也并没有差错,菩萨从软香馆见到柳催的第一面开始,就没有在柳催身上感受到除了杀意以外的东西。试探和交锋有过不少,且也不仅仅是在软香馆,从很早的时候,他放眼去看中原武林就已经忽视不了这位鬼主了。

  “好巧啊,原来台上那位不是鬼主大人么?”菩萨盘腿坐在茶案前,姿势并不规矩端正,而显得很闲适从容。他笑面盈盈,眼中天然带一种慈悲与亲和,看人的目光很真挚,让人十分容易对他生起好感。

  这是双极具迷惑性的眼睛,对上他的眼睛要保持本心很难,也撇开那些慈悲温柔的假象,才能隐约窥见那眼之下的冰冷无情。

  菩萨将热茶推了出去:“请鬼主大人……”

  他很快就顿住了,想起初见时柳催也没喝他的茶水,反倒因为是茶不合心意而闹成一个不怎么愉快的局面。他摇头笑了笑,卑什伽奴感觉到菩萨的动静,悄悄往柳催的方向靠近一步。

  柳催的眼睛倒是有着毫不遮掩的冷意,他只扫了菩萨一眼,倒是在卑什伽奴身上注视良久。

  “此前数次拜访鬼主大人都不予理会,没想到今日却突然见到了。”他叹了口气,神色间有些懊悔,“招待不周,这该如何是好啊?都没能备上几盅薄酒。”

  屋里点了一点温和的香气,这香气熟悉,是软香馆里头常用的那些掺了阿芙蓉的暖香。柳催嗅到一缕,脸上嫌恶的神色遮掩不住,所以他也不踏进这个房间,只顾站在门外。

  他冷声道:“突然?袒菩教布置这么多人可不像突然啊。”

  菩萨笑了笑,他支着脑子自己把那杯茶喝了,慢条斯理地说:“原来真的什么也瞒不住?公辩大会真热闹,竟比上次的问剑大会还要热闹。鬼主大人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只拦着那些那些江湖侠客,而不拦着承天府和袒菩教呢?是觉得……我们伤不到外面的那个‘你’么?”

  他最会看人心思,人活在世上就会有弱点,用心计、手段和武功等等所铸成的铠甲,都是为了保护这个弱点。直取弱点,能轻易地将其掌控拿捏,也能轻易地让他死去。

  场外那些喊杀喊打的江湖人看不懂柳催,也不知道他的弱点是什么。而菩萨知道,他的一根软肋,他的一个弱点如今正明晃晃地暴露在外,那是叶听雪啊。

  “你认为他是我的弱点?”柳催并不惧怕他提及叶听雪,并以此来威胁自己,“他怎么会是我的弱点?那分明是我的护身灵符,救命良药。”

  菩萨听完这话稍稍有些怔愣,这神色在他脸上一瞬即逝,再度恢复成那副宛若神子的慈悲面孔。他看着柳催的眼光终于淡了下来,也不过如此。

  原以为红衣鬼真是个薄情寡义,不通人情的恶鬼,到底还跟世间无数苦苦挣扎的痴人一样。

  他将茶盏扣上,好茶香气被细腻的青瓷遮住,此间唯有暖香最分明也最清晰。

  “我现在看你,虽时过境迁,想法却还和当初一样。你我所求大抵相同,鬼主大人对我究竟是哪里来的恶意呢?”

  柳催神色依旧不变:“你求什么?我又求什么?这有什么一样的?”

  菩萨微微倾身,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柳催,整个人似乎都变得有些兴奋。他即将要按着桌子起身了,但仍克制了几分,只有因为过于用力而被压得失去血色的手指,彰显出他难以平定的心潮。

  “还能求什么,自然是为了兵燹啊……”他声音不大,所以这句话大半都湮没在一窗之外的喊杀声中。

  竹玉又听见了何九幺的命令,提刀再起,可惜他根基薄弱,哪里能是叶听雪的对手?摧心掌他又练得稀松平常,要出杀招只有一次机会。这个机会叶听雪不给他,竹玉在出刀的那刻就知道他根本胜不了。

  险险避过叶听雪的剑锋,众愆刀口又直冲他命门,叶听雪眼睛冷极,所出每招每式都在将他逼至绝路。竹玉身穿承天府统制的常服,青颜色的衣裳很快就见了红。

  肩头又挨了一下,竹玉右臂剧痛到连刀也握不稳了,小刀脱手而出被风楼狠狠打飞出去。竹玉抬眼看他,也不后退,提掌竟朝着叶听雪打了过去。

  他没了兵器,叶听雪遂也收了众愆和风楼,在那掌将要落在自己心口的时候,他听见竹玉说:“……快走。”

  手掌堪堪触碰到那层红色的衣衫,令叶听雪意外的是无论是推换诀还是长河落日的内功,在这一刻都没有使用出来。竹玉却面色一白,口吐朱红,似乎受了那杀招摧心掌的是他自己。

  这是骤然收势而造成分反功。

  他伸手想要抓住叶听雪,却被人利落地反剪双手,竹玉微微低头,鬓发也四散开,没有人能看清他此刻面容究竟如何。竹玉内息急剧混乱,喉中无数杂音,只有离他很近的叶听雪能听见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叶听雪按住他的后背,并指抵着他的咽喉。

  “絮雪快走……内廷来了八个人……都来了……”他又吐出一大口血,眼前变得十分模糊。

  叶听雪皱着眉头,那个名字也属于他,却代表着他一段极度不堪的曾经。竹玉对他态度暧昧,总是在承天府的事情上对他处处留情,似乎他们早就相识。叶听雪记忆混乱早不记得他了,但此时此刻也想明白了竹玉就是软香馆里的人。

  “嗯?”叶听雪感觉身后杀意,回头果真见了几个穿着红色官服的人。

  其中一人有些惊讶地说道:“小子明明知道打不过还这么快跳下来,是不想活了呢,还是因为叶公子这张脸实在好看,总让你忍不住凑近去瞧瞧呢?”

  叶听雪脸色一变,忽然将竹玉推开,那位内廷高手只在瞬间就闪身到了叶听雪的面前。这一掌不比竹玉暗中留情,那气劲和李金陵相较竟也不差多少。叶听雪疾步后退,那人紧追不歇。不止是他,还有七个跟他衣饰相同的人也朝叶听雪打了过来。

  掌风凌厉,尽出无情杀招。

  叶听雪再将风楼出鞘,如雪如月的剑光一晃而出,卷着潇湘的烟水一动数招。而这几个内官手上都带着铁丝手套,全然不惧剑锋。叶听雪不能让他们扯走自己的剑,遂将剑面一转,再出剑时招式已由细腻的“洞庭烟雨”转为了磅礴无双的“影涵万象”。

  锋芒再不遮掩,剑刃流光飘散,他们从那柄天下名剑的背后觑有着悠悠碧波、雪浪竞峰的潇湘之水。叶听雪人轻灵,凌波涉水的步法亦玄妙非凡,出剑时恍若神君。

  一众内官追及不至,几次三番险些被剑刃划破喉咙,这么和叶听雪相对显然被动许多。他们是来杀叶听雪的,而不是被困兽耗着最后反被他獠牙所伤。

  他们相视一眼,忽然各自退开几步,运功提气后同时向叶听雪出掌。四面八方都有来人,这场围杀将他死死困住,不给他一丝一毫可以退避的空隙。

  叶听雪微微抿住唇,他再出一剑,这剑不偏不倚只朝一人而去。和剑相对的那位内官脸色骤变,但他已经不能再退了。手上一麻,铁丝打作的手套在绝顶强势的剑招之下也失去了作用,五指离掌飞出,剑锋刺破手掌,血溅落到自己的眼睛上。

  他只能堪堪以另一只手攥住风楼的剑尖,使它不能没进自己的心口。叶听雪按剑向前,那人已无后路,濒死之际仓促向叶听雪门面上打出一掌。强弩之末的摧心掌未能挨及叶听雪分毫,他反倒感觉自己的手离叶听雪越来越远。

  掌风将叶听雪的额上几缕碎发惊起,但那人脸色未变,甚至眼睛也不眨一下。他从那双琉璃琥珀一样的眼珠里看清自己的死相,连他自己都被那可怖的面目惊吓到了,然后才从叶听雪眼睛里看到一抹悲悯。

  杀人为什么会有悲悯?是觉得自己可怜吗?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可怜呢?明明再过一瞬,他也会跟自己共赴黄泉,叶听雪也活不了。

  这个内官从高台跌了下去,叶听雪痛得眼前有点模糊,看不清底下那个人形。他把那口血咽了回去,再度将风楼往身后一挥。

  身后的那几人面色也不比他好,痛感叫身体迟钝,所以叶听雪后出那一剑未能全部避开,身上就多了一道深重的剑痕。

  “摧心掌是什么滋味,你们从来没尝过吧?”叶听雪笑了笑,下一刻他已经到了一人的身前。后者瞬间被死亡的感觉笼罩,下意识出掌防卫,而这正和叶听雪对上了一掌。

  强悍的内力穿过他的手掌,顺着他的经脉直朝心口而去,内力所过之处经脉寸寸爆裂,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发出一声闷响,随后意识到自己的胸腔中碎了一团血肉。

  叶听雪皱着眉,面无血色,浑身都在发冷。那人到死也未能再说一句什么,身后还有五人,面色都已经变得十分难看了。

  他看见竹玉飞扑过来抱住了一位内官,面上挨了一掌也不后退,以最后的一丝力气用他捡回来的那把小刀抹了那位内官的脖子。人颈有一条命脉,被划破了就会血如泉涌,生气从那个缺口逸散出去,无论怎么按都是留不住的。

  竹玉是这么被眼前这些人教导出来的,他手上取走过很多条人命,最后也不差这一条。他笑了笑,接着整个人被打飞出去,血从头顶流下披了他满脸。

  他颓然坐在地上,那掌打碎了他的头骨,顶上似乎有了一个天窗般的缺口,他的生气也从那个缺口中逸散消失。

  被抹了脖子的内官按着颈上伤口,惊极怒极,大叫着想冲过去将他毙于掌下。

  但叶听雪比他更快。

  竹玉的眼睛被血糊住,半闭半睁,或许是死亡将近,平生唯有此刻眼前最清晰,脑中最清明。他安静地看着叶听雪朝他走过来,在他很小的时候,这个人也曾这么朝他走过来。

  叶听雪从衣服里翻出一瓶丹药,快速地塞进竹玉的嘴里,他手有点发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

  “没事……别浪费了。”竹玉喃喃说着,那药和着血从他口中滚落出来,掉在地上。竹玉早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却还是这么叫他:“絮雪……”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叶听雪紧紧握住他的手,似乎这样就能把他的溃散的生气留住。

  竹玉没有力气,更显得那只手柔若无骨,这是一双曾在软香馆里调琴试香的手。叶听雪握着它,模糊想起在软香馆的时候他迷茫着不知去处,时常会有个人拉着他的手把他引回到屋子里。这个人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叶听雪能感受出来,却再不想不起任何与之有关的记忆。

  是你吗?叶听雪的问题没有得来回应,竹玉只顾自己讲话。

  “人是我杀的……宗鹞,霍近芳还有霍近英……都是我杀的。”竹玉两唇颤抖,又有血从他口鼻中涌了出来。“先用刀抹了脖子……然后一掌……他们叫我别露馅……怎么办呢……我不想叫他们如愿。”

  他微微垂下眼睛,感觉死亡愈发近了,从前还会恐惧,到现在紧绷的心弦竟松懈下来了。肉身苦累,而魂魄渐渐轻盈,原来死亡也可以不恐怖。明明他恶贯满盈,明明他染尽血腥,将死这时还有人去握紧他的手。

  竹玉嘴里的血吐不干净,等吐尽了,他的命也就彻底没了,他只能含着满嘴鲜血模糊地说:“都是我做的……承天府做的……别叫他们冤枉你了……絮雪。”

  “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啊!”叶听雪直面生杀地时候都不曾崩溃,而这个半大的少年这么死在他面前,无能为力之感压得他近乎窒息。

  “恩人……你在宿水送我的那块饼,我一直都记得。”他用最后的力气点在叶听雪的眉心,手上沾的血在这个神仙人物上留了斑驳痕迹。

  他最后说:“我一直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