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我自蓬莱>第140章 干戈尽头(完结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这是圣人所言,是仙门之中每一个稚子开蒙时会诵读百遍的经典。

  何为大道?

  谢苏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之前,他从学宫的试炼中归来,向元徵问起秘境之中那条奇异的河流。元徵曾对他说,逆流而行,永无到岸之时,顺势而为,才能证得真道。天道所指,方为大道。

  而今他才真正明白那话是什么意思。

  元徵就是天道,沉湘也是天道。一为彼世,一为此世。

  三千尘世,便有三千大道。所谓天门试炼,世间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飞升,不过是争与不争这两大天道之间的一场论道。

  元徵俊逸出尘的身影屹立于平都山巅,周身洁净,有淡淡的光晕。

  他扫视酆都城中一切生灵,面容之上无悲无喜,而后缓缓向上伸出手,修长的五指再度握紧成拳。

  方才这一握,令已经成神的阴长生霎时间灰飞烟灭。

  现在这一握,山巅处、烟云中那只巨大的血红色眼睛翻涌坍缩,化为一道红光,落于元徵的指间。

  而整个荧惑守心大阵中的血色光芒却没有半分削弱,反而如同呼吸一般闪烁,渐渐强盛,阵中的魂魄之力呼啸来去,带起利刃般的狂风。

  山脚处那十几根冲天的光柱再度扩大,光柱中心的灵宝源源不断释放出灵气。而随着阴长生的湮灭,阵中镇守灵宝的鬼面人渐次无声无息地消失。

  所谓抹消,便是连一丝气息都不会留下,尽数湮灭于天地之间。

  其中一脉红光越来越亮,殷怀瑜的身影骤然浮现,向着山巅的元徵遥遥地跪下,在他身后是沧浪海的门人,几如一片漆黑的剪影。

  所以沧浪海对阴长生的假意臣服,也不过是得了元徵的授意。从一开始,殷怀瑜就听命于元徵。

  他联手无极宫,携众仙门进入蓬莱,是为了按照元徵的意思,逼迫明无应再过天门。

  那他顺从阴长生,为他袭击木兰长船,帮他夺取仙门灵宝,又是为了什么?

  阴长生要的,是这名为荧惑守心的弑天大阵。

  他真正要杀的人是元徵,他是要向天道复仇。

  那元徵呢?

  在金陵城外的万水之源,谢苏曾经亲耳听到元徵说,他将他们拖延在金陵,是为了给阴长生一点时间,让他找到一个东西。

  现在一切都已经明晰,阴长生在酆都找到了牧神剑。这柄可以引九天风雷的神剑,此刻就插在荧惑守心大阵的中心。

  甚至可以说,元徵比阴长生更希望此阵落成。

  霎那间,一个可怖的念头出现在谢苏心间。他侧目望去,明无应脸上的漫不经心已经尽数收敛,他望着平都山巅的纷乱红光,面无表情。

  元徵望着掌中握住的那一团红光,神色淡淡。

  “这阵法在阴长生的手里,其实没有什么用,但在我的手里,就不一样了。”

  他身上猛然爆发出灼目的金光,令人无法直视,只能感觉到那浩瀚如汪洋一般的法力落下,涤荡于整个荧惑守心大阵。

  元徵的嗓音响彻酆都城中,压过了一切声音,似乎温柔含情,深处却是漠然无情。

  “谁输谁赢,早见分晓,输家不必留着。从此以后,天门阵也可以不必再有……”

  谢苏轻声道:“你要灭世。”

  他这样轻的声音,也被身在山巅的元徵听到了。

  元徵淡金色的瞳孔一转,目光十分平静:“不,我要此世与彼世融合成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即是天道。”

  难以言喻的寒意弥漫谢苏全身,元徵要的不是抹消,而是吞噬。

  阴长生不愿沦为天道之间的牺牲,不想再做这一场论道的傀儡,可是他费尽心机,杀了那么多的人,到头来,还是成了元徵的棋子。他只是利用阴长生为他建成眼前这座足以弑天的阵法。

  元徵握碎了指间的红光,化为十数道金红交错的链条伸向平都山山脚的冲天光柱,昆仑弟子以符箓结成的法阵被瞬间压制。

  狂风席卷酆都,符纸轰然破碎,荧惑守心阵中的煞气凝结成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向着每一处斩落。结着金光的法阵颤抖了一下,化为漫天灰烬。

  破碎的金光流散,照亮烟云中无数的尘埃。

  那十几根血色光柱越来越强盛,城中巨大的裂缝再度拓宽撕裂,地底深处响起轰隆隆的悲鸣。

  忽然之间,其中一道光柱熄灭了。

  暗处,有一个戴着鬼面具的人。他抖开手中长长的画卷,另一只手在脸上一抹,摘下了鬼面具。

  画卷中爆发的五彩神光让谢苏看不清那个人的相貌形容,只觉得浩荡的灵气倾泻而出,随即而来的是一股强悍到无法抗衡的力道,偏偏柔和无害,像一个穿越亘古光阴而来的拥抱。

  顷刻间地动山摇。

  那五彩神光将整个荧惑守心大阵,将站在山巅的元徵,将酆都城中的每一个人卷入画卷之中,谢苏只来得及看到画卷上流淌而出的乾坤万象,便随之跌入。

  深浅不一的云雾流动,视野全被五彩神光盈满。

  就连这一瞬间看似无尽的坠落,也转为绚烂的流光,四周不知是气还是水,惊涛骇浪,涓涓细流,尽数跌落于此,酣畅淋漓。

  画卷再度倾倒,谢苏从画幅之中跌出,御剑而下。

  他回首望去,自己正身处于一条深谷之间,两边是高耸的断崖,头顶是层层叠叠清透的水光,好似一整片汪洋悬于上方。

  深谷如一条裂缝,直通漆黑的地底,一边的悬崖上则是望不到尽头的宽阔神道,地砖碎裂,荒草丛生。巨大的石碑倒在地上。

  神道两侧是通天的石柱,上面雕刻着蜿蜒的龙形。最初雕刻之时,应当也是威严摄人,如今已经黯淡无光。

  无边画卷横过,纷乱的人影从里面跌下来。谢苏看到了郑道年,看到了方长吉,看到了丛靖雪,看到了无数他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昆仑弟子。

  唯独没有看到明无应。

  画卷背后,一个人影御剑而下,他手中还拿着一个漆黑的鬼面具,已经干枯僵硬,被他随手丢在地上。

  昆仑弟子再度祭出铺天盖地的符箓,结成法阵。

  一片闪闪的金光之中,那人走向谢苏,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了一个人皮面具,往脸上套了一下,说道:“这样,谢道友认得出我吗?”

  谢苏认出了面具上的脸,也认得这个声音。

  “你是逐花楼的楼主。”

  逐花楼主丢开人皮面具,向他拱手道:“正是,不过你也可以叫我戴云溪。”

  这个名字触及谢苏极深的一缕思绪,他尚未回忆起来,丛靖雪已经走到他身边,不敢置信道:“你是无极宫的大弟子,死于学宫试炼之中。”

  这句话令谢苏想起了戴云溪是谁,在学宫试炼中,他们进入了一个山洞,他在洞中找到了承影剑,华歆也在洞中找到了戴云溪的遗物。那时他们以为戴云溪被叶沛之强逼来参加学宫试炼,死于洞中,化为了那只水魈。

  戴云溪笑道:“如假包换,不过我没有死。师傅要我成栋梁,我却只想做膏粱,比起求仙问道,我还是更喜欢做个富贵闲人,只好借学宫试炼假死脱身了。”

  郑道年眼中划过一丝惊异,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戴云溪抬手将横贯天幕的画卷召回,重新展开在手中。

  “荧惑守心阵中的无极画卷是假的,真的那个,多年之前被我偷了出来,一直带在身边。”

  谢苏却觉得他掌中的画卷十分眼熟,正是自己在逐花楼里见过的那副乾坤画卷。原来乾坤无极,从头到尾都只这么一幅画而已。

  戴云溪看到他的目光,又道:“啊,你认出来了,就是那一幅。我与蓬莱主有约定,等那位天道化身现世,我就用无极画卷将你们带来这里……你不必觉得有什么,这不是我帮他,是他帮我。”

  他轻闲的脸忽而端正了神色:“我虽离开无极宫,却一生一世都是无极宫的人,这血海深仇,不报不行。所以蓬莱主的万金一诺,于我已经兑现。”

  丛靖雪望向头顶层叠的水光,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神道边缘,郑道年伸手抹去倒下的石碑上厚重的尘土,辨认上面的碑文,片刻后低声道:“归墟。”

  东海之下,无底之谷,名为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

  戴云溪的目光从一众昆仑弟子上飘过,略带期许地问道:“谢道友可见着我那小师妹了?”

  谢苏知道他说的是华歆,可他此刻已经分不出心来答话。

  他的视野中,只有石碑上陈旧的碑文。一字一句,如刻在心上。

  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天上地下的江河尽数汇集于此,归墟之水却始终无增无减。归墟,是龙的居所。

  无底之谷,其下死气蔓延,如积水日渐满溢。死气溢出,生灵涂炭。

  真龙夺天地造化而生,也当应劫而死,以己身镇压归墟之下的死气。

  谢苏猛地抬头,神道两侧望不到头的石柱上,所有的龙形石刻好像都在看着他。

  忽然之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在金陵城桃花疫泛滥的时候,明无应是回到了归墟,他说天门阵有去无回,阴长生必然是找到了另一条路。

  那穿渡混沌的裂隙,一端连着白玉京,一端连着归墟。

  阴长生就是从这里逃回此世,而明无应又将他们全部带来了这里。

  谢苏在神道疾驰而过,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看过去。他竭尽全力,想找到那个熟悉的人。

  头顶的碧水之外,隐约亮起荧惑守心大阵的血色光芒。

  无极画卷将酆都城中所有的人带来归墟,也带来了元徵。

  他们脚下的深谷,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

  明无应是要在这里弑天。

  谢苏心底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他拨响了自己腕上的白玉玲铛。

  天幕之下蓦然响起一声龙吟,神道两侧的龙形石刻忽然活了,在石柱之上蜿蜒游动,目中点燃两团明光。

  下一刻,所有的石刻听从了那一声龙吟中的召唤,龙影冲天而起,飞向头顶血红色的大阵。

  石柱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淡淡的金色光华落满神道之上。

  漫天的绚烂明光之中,谢苏看到明无应的身影从高空走下,一直走到他的面前。

  “我以为,”谢苏怔怔地道,“我以为你……”

  明无应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笑道:“天下还有那么多好地方没有跟你去过,我怎么舍得就这么死了?”

  他抬起头,望着那些那些冲入荧惑守心大阵的龙影。

  “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其实应该早一点带你来看的。”

  谢苏随着明无应的目光望去,那些浩大的龙影在空中游动,消解掉阵中的血色光芒,自身也随之破碎,化为点点的金色微光。

  他看得出来,明无应心里也知道,仅凭这些龙影是拦不住元徵的。

  他们身后是昆仑弟子结成的法阵,符箓幽幽漂浮,朱红的字印连成牢不可破的锁链,气机纵横,遍布神道之上。

  郑道年站在最前面,他面色凝重地望着上方的血红色大阵,周身有淡淡的光辉流溢,以自身气势将身后的昆仑弟子们的剑气凝成一片。

  阵法,是己身修为不够的时候,借助外物的力量。

  眼前的敌人是天道,人力岂能动摇?

  然而这世上有些事情,从来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徐道真站在郑道年身侧,望向天幕,双目之中紫光弥漫,她厉声道:“他来了!”

  空中游动的龙影被一片片撕碎,血红的光芒之中,一轮金芒骤然涌现。

  元徵的身躯仿佛一瞬间暴涨了许多倍,是横贯天地般的高大宽广,漠然俯视着脚下如蝼蚁一般的人。

  明无应轻声道:“法天象地。”

  元徵的声音响彻归墟:“明无应,我从前就说过,你这人哪里都好,只是有一点,意气太重,随心所欲。”

  明无应笑了:“你不如直接说我不知好歹,不识抬举。”

  空中那巨大的金色虚影下,是元徵的真正所在。荧惑守心仍在运转,阵心处,一道漆黑的剑影插在那里,令天幕背后传来滚滚的雷声。

  明无应在谢苏的手上握了一下:“我要你拿到牧神剑,做得到吗?”

  谢苏点了点头,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自己死都会做到。

  明无应的身形化为流光飞向高空。

  从元徵的手中落下无数面巨大的铜镜,落地的瞬间激荡起纷纷扬扬的尘沙,令归墟陷入摇撼之中。

  被镜面的金光笼罩的一瞬间,神道之上的所有人都已经进入了镜中世界。

  谢苏回头,看到荧惑守心的血色光芒之下,明无应已经化为青龙本相,向着元徵的法天象地飞驰而去,流光照耀四野。

  他转过身,看到了镜中走出的另一个自己。

  影子谢苏穿的是黑色的衣衫,他手中也有一柄承影剑,剑身薄而锋利,剑光寒如秋水。

  而无数面镜子倒映出无数的昆仑弟子,也都身着黑衣,手握一样的长剑。

  这镜子就是元徵的法器,元徵是用镜子映出他们的影子,要他们自相残杀。

  铜镜之间有细细的金光连接,谢苏低下头,看到脚下横平竖直,纵横分割的金线虚影,自己好像身在一只巨大的棋盘之上。

  一霎那间,他忽然了悟,镜子就是棋盘,镜中走出的那个穿着黑衣的自己,就好像是元徵手中的黑子。

  黑子先行。

  影子谢苏似乎要比他更快,出剑更狠毒,更锐利。

  凌厉的剑光向着谢苏身前斩落,他手腕一动,挥剑迎上,擦肩而过的瞬间,与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对视了一眼。

  那双眼中是纯然的黑色的寂静。

  他的变招更为迅疾,锋利的剑刃斜刺而去,在谢苏肋下留下一个薄而长的伤口。

  “你赢不了我。”

  连他的声音都跟谢苏一模一样,只是更冰冷,更漠然。

  在他身后,铜镜中映出了更多的画面。

  谢苏看到了丛靖雪,看到了温缇,看到了戴云溪……无数人被困于铜镜之中,与一个更冰冷、更凌厉的自己对战,镜中世界剑气纵横。

  而最大的,也是最清晰的一面铜镜中,映出的是元徵与明无应的战场。

  血雨泼洒,带着淡淡的金光,那是明无应的血。

  影子谢苏微微眯着眼睛,冷然道:“他要死了。”

  他挥动手中的承影剑,向着谢苏冲来,声音淡漠:“你也要死了。”

  谢苏岿然不动。

  在两柄承影剑相交的一瞬间,似有百道千道莹然的剑影旋转而出。中间唯有一道摧山裂海,破风而来。

  那是纯粹的剑意,凌厉逍遥,剑锋回转,流溢着无尘灯的道道辉光。

  沛然剑势之下,影子谢苏的身体如灰烬一般湮灭,而谢苏挥剑的手腕纹丝不动,直直向后斩去。

  镜面的碎裂之声乍然响起。

  谢苏的身躯猛然倒飞出去,手中的承影剑与铜镜一同破碎,他持剑的虎口绽裂,鲜血流出。

  无数面铜镜在同一刻粉碎,镜子的碎片倒映着天地之间无数金红的流光,如火雨一般落下。

  荧惑守心阵中,元徵淡金色的瞳孔缩紧,一贯柔和的脸上终于现出怒意,他伸手拔起身侧的牧神剑,向地面掷去。

  谢苏的视野被一道血色光芒贯穿。

  肩上剧痛袭来,巨大的冲势带着他向后退去,撞断横在地上的石碑,砸入了山崖之间。

  腾起的尘土之中,谢苏低头看去,牧神剑上萦绕着浓重的血腥气,还有一股淡黑的死气,自他左肩穿没,将他钉在山崖之上,只余剑柄露在外面。

  战场之上,剑气呼啸纵横,无数符箓被粉碎,再被源源不断地补上。

  那么多的身影在空中飞掠,谢苏眼前一时有些模糊,已经分辨不出那些人到底是谁。

  他茫然地睁大眼睛,看到高处元徵金光闪闪的巨大身影,已经被青龙毁去双臂。青龙的身躯之上遍布见骨的伤痕。

  不知道谁的血,落在他的脸上。

  血色光芒之中,元徵来到神道边缘,冷冷地注视着谢苏,他两只袖管里面空空荡荡。

  恍惚之间,谢苏看到一个身影自神道上奔跑而过,迎向元徵。

  那是一个女子,她回过头来,眼中泪光点点,对谢苏嫣然一笑。

  谢苏眨了眨眼睛,只觉得这女子一时像是吕微,一时像是沉湘。

  电光石火间,他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他轻声道:“是你把我的魂魄放进了沈祎的躯体之中,然后等着我醒来,是你带我进入鱼岩鬼市,告诉我魂魄有缺,是你打开了酆都的城门,沉湘,你一直都在这里。”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温柔的声音竟然能传到自己耳中。

  “是啊,要你吃了许多苦,真是对不住。”

  谢苏支撑着坐起,发觉整个归墟,只有自己能够看到沉湘,就连元徵都看不到她。

  沉湘的声音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你心里知道该怎么做,别犹豫。我一旦显露真身,他与我之间就必有一个要消散,此时他强我弱,我拖延不了太久。”

  谢苏伸出虎口绽裂的右手,握住了牧神剑的剑柄。

  他指掌之间鲜血滑腻,可是谢苏觉得,他从未这样紧地握过一把剑。

  内景之中,无尘灯明光大放,将牧神剑上的血腥气尽数涤荡。

  隐隐的风雷声中,谢苏将牧神剑拔了出来。他挥剑而去。

  这一剑,没有任何招式,只有从极静到极烈的一瞬间。

  视野之中,沉湘已经跑到神道的尽头,她的身躯显现,张开双臂抱住了元徵,灿然的金芒映亮了整个天幕的水光。

  下一瞬,牧神剑自后向前,将沉湘和元徵的身躯一并贯穿。谢苏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

  “天地开辟,混沌初分以前的那么多年,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梦幻去来,谁少谁多,弹指太息,浮云几何?

  沉湘辨认着元徵脸上的神色,微微一笑,抱着他坠向后面的无底深谷。

  她眼中流光溢彩,是泪是血,已无从分辨。天若有情天亦老。

  无底之谷轰然崩塌,连接此世与彼世的通道,终于自深处开始湮灭。

  天幕掀起巨浪,八纮九野之水于同一时间落下,归墟要塌了。

  沛然水幕之中,谢苏闭上了眼睛。他浑身脱力,任由流水将自己带去任何地方。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很多东西。所谓天道,无为不争,与有情有信,从来不是非此即彼。

  水流灌进了他的耳朵里。

  醒来的时候,谢苏的视野几乎是模糊的。

  他看见木兰长船在朝阳霞光之中的剪影,还有从四面八方向他伸出来的手。

  那么多双有力的手臂,将他从海浪之中拽起。

  眼前是涌动着的人影,模模糊糊,晃晃悠悠,离他最近的人把头埋在他胸口大哭,这声音越听越熟悉。

  谢苏轻轻动了动嘴唇:“姚黄?”

  姚黄抬起头来,双眼肿如桃子一般。

  谢苏无力地笑了笑:“你怎么从蓬莱出来了?”

  “一个师父,一个徒弟,全都是说走就走,我有什么办法!”

  谢苏轻声道:“师尊呢?”

  姚黄没有说话。

  谢苏扶着姚黄的手站起来,周围的人似是敬畏,又似是难过,反而齐齐向后退了一步。谢苏见到了好几张熟悉的脸,他们都身上带伤,浑身湿透,狼狈得很。

  天亮了,煌煌朝阳跃出海面,万紫千红的霞光弥漫整个天空。海上波光粼粼,目所能及都是瑰丽的海浪。

  谢苏似有所感,凭栏望去。

  海浪分开一线,明无应的身影从中走出。

  看清他的一瞬间,木兰长船上的人开始欢呼。人声喜悦嘈杂,令谢苏觉得无比安心。

  明无应踏浪而来,身周是淡淡的金色光华。

  下一刻,一道阴影横跨海面,让明无应停下了脚步。

  空灵飘渺的唱喏声回荡在天地之间,悠远却又清晰,是谢苏无比熟悉的十二个字。

  空明天,天外天,虚静境,澄怀心。

  层层流云分开天幕,中心那灿然的金芒甚至压过了朝阳。

  自金芒之中降下一道白玉阶梯,一直延伸到海面之上。将要入水之时,白玉阶一分两半,一条延至木兰长船,谢苏的身边,另一条则停在明无应的脚下。

  那白玉阶看不到尽头,流云之上,琼楼玉宇若隐若现。天门阵是一个谎言,这才是真正的飞升。

  空明天,这至高无上的无情天地,向他们敞开了一线。

  飘渺的唱喏声再起,似在催促他们一般。

  谢苏忽地笑了笑。

  明无应向白玉阶看了一眼,随后漫不经心地转向木兰长船,扬声道:“给我一把剑。”

  谢苏手腕一动,就想去身侧拿承影剑,却摸了个空。他这才想起,斩碎元徵的棋盘时,承影剑也一并碎了,而牧神剑带着元徵和沉湘落入无底之谷,他此刻手无寸铁。

  而船上已经有人向明无应抛去一柄剑。

  明无应接过长剑,看了一眼,挑眉道:“认真的吗?”

  船上的人这时才看到那柄长剑剑身之上满是划痕,刃口有好几处破损。方才不知道是谁把剑抛给了明无应,现在藏在人堆里,不好意思出来了。

  “算了,能用就行。”

  明无应说完,踏上一步,向那道仙气缭绕金光普照的白玉阶挥出了一剑。

  这一剑,横无际涯。

  白玉阶破碎的瞬间,天际空灵的唱喏声同时消失,长风卷过流云,极高远处的琼楼玉宇也被风吹散。

  朝阳的光芒之中,明无应回过身来,与谢苏相视一笑。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