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我自蓬莱>第139章 死生契阔(五)

  谢苏自冥河上御剑而过的时候,看到了水面上漂浮着的无尽尘埃。

  随着平都山越升越高,宽阔的地缝几乎让酆都城变得四分五裂,冥河的水将要流尽。最后一点河水覆满尘沙,臃肿地流动,蜿蜒的河床形如一道伤口。

  这一眼令谢苏回想起了天河。

  天河之中无数的尘世就像水中的沙砾,或是沉降,或是漂浮,全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而空明天高高在上,看三千尘世在天河之中沉浮。

  荧惑守心大阵的血色光芒从平都山向下蔓延,已经笼罩大半个酆都城。

  烟云转淡,辨别方向并不很难。谢苏御剑从血光的边缘飞掠而过,已经能够看到酆都的城门。

  城门内侧并没有鬼面人把守,然而谢苏也没有看到丛靖雪或是温缇。

  他回头望了一眼平都山,那漆黑的山巅没入烟云之中,完全看不到阴长生的身影。谢苏却知道此刻他一定身在那团烟云中,牧神剑也在那里。

  他收回思绪,御剑下落,落地的瞬间听到了丛靖雪的声音。

  “谢苏,我在这里!”

  此地空无一人,漆黑巨大的玄铁城门就伫立在谢苏身前,几乎看不到顶。

  城门之下,一道雪亮的剑光划过,仿佛空中有一道紫光织成的帘幕被挑开,涟漪扩散,凭空向谢苏掀开一角。

  而丛靖雪站在那道紫光之后,沉着地注视着他。温缇也在他身后,在谢苏看不到的紫光帘幕之后,好像还站着十几个人,都裹着披风,风帽遮脸,看不清楚。

  这隐匿气息的术法一望即知是丛靖雪的手笔,他在术法一道向来很有造诣,若非主动出声呼唤,谢苏恐怕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发现他是带着温缇躲在这里。

  如水般的痕迹在半空中漾动,紫光织成的帘幕在他身后阖上,谢苏开门见山道:“鬼王死了?”

  “是,”温缇指着地上一小团灰烬,“他指点了我们开门的法门,但是没有用。”

  温缇脸上略微流露出烦躁之意,又抬眼望向平都山,眸中映出血色的光芒。

  丛靖雪这术法却也巧妙,从外面丝毫看不出此地有人,自里面向外看去,却是一清二楚。

  谢苏看了看丛靖雪身后,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他问话的声音不高不低,那些人中已经有瑟缩着主动摘下风帽的,都是鬼差。

  丛靖雪低声解释道:“我们到了城门处,见到这些鬼差相伴而行,想要逃出城外,只是城门封闭,他们逃不出去。城中烟云散去大半,我怕阴长生注意到此处,才用了术法掩盖气息,打算想法子先打开城门。”

  谢苏眉头一动,对那些鬼差的戒备却没减去半分。他没有直接去询问城门为何无法打开,也是因为这个。

  阴长生用蛊的手段出神入化,而丛靖雪的性情谢苏是了解的,有时怕是比他自己还要容易轻信他人。

  他虽未说话,但这意思写在脸上,丛靖雪如何看不出来,苦笑道:“莫要怪我多管闲事,只是这里面有一个你的故人。”

  谢苏挑起眉,他离开学宫之后向来独来独往,中间又横贯着十年生死,实在想不到自己还会在这里遇到故人。

  丛靖雪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娇小的身影上前,摘下头上风帽,望向谢苏的目光很是奇异,仿佛第一次见面,却又莞尔一笑。

  “吕微?”谢苏顿了顿,又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吕微解开披风,露出下面的黑色衣衫,与鬼差们是同一式样。

  她望着谢苏,神色中流露出些许无奈,还有些委屈,扁扁嘴道:“跟你分开之后,没过多久,我还是被鬼差捉来酆都做走无常了。”

  谢苏被白无瑕唤醒重生的第一个晚上,是在一间明光祠里过夜的。那时吕微还是柳家的外门弟子,在明光祠中给他让了一个位置出来。

  后面他们机缘巧合在临江城中相遇,又误打误撞一同进入了鱼岩鬼市,在逐花楼中大闹了一场。

  这女孩子机灵狡黠,谢苏对她印象颇深。

  丛靖雪说道:“方才遇到她时,她掌中化出一团银亮的云雾,可以隐匿身形,我便认出那是你的术法,想来她与你有些关系。”

  吕微不失时机道:“所以宋道友不是宋道友,是谢道友。”

  在鬼市之中,谢苏在吕微面前一向如此自称,她也没有见过他现今这具肉身。但明无应为他在逐花楼取回承影剑一事天下皆知,吕微又在酆都做了走无常,天南地北,消息灵通,她狡黠聪明,大概一早便猜出了他的身份。

  “是,”谢苏淡淡道,“那术法是我教给她的。”

  他的目光越过吕微肩头,望向后面那些鬼差。在他们进入酆都之前,阴长生的荧惑守心大阵便已经将城中鬼差尽数卷入,这吕微如何能带着十几个人逃到了现在?

  此刻并没有多少时间来刨根究底,谢苏分出心思注意着那边几个一直没有摘下风帽的鬼差,向丛靖雪问道:“温姑娘说城门无法打开,究竟是什么原因?”

  丛靖雪也看出谢苏的心思,让温缇戒备着,自己带着谢苏走到城门前,将璇玑剑拔出鞘,平平地刺了过去。

  一阵刺耳的刮擦声过后,离城门两尺多远的地方赫然出现一道白色的痕迹。好像璇玑剑划过的地方是一面镜子,透过镜子看得到城门,却根本无法触及,剑锋只能在镜子上留下一道划痕。

  丛靖雪皱眉道:“我试了许多种法子,能确定这里有一道禁制,只是破不开,或许你用承影剑试一试。”

  谢苏却道:“以璇玑的锋利都划不开,我也不用试了,看来是得想点别的办法。”

  他望着城门,璇玑剑留下的那道白色划痕转瞬即逝,立刻又变得毫无破绽。

  “你们昆仑的人,是否已经到了城门外?”

  “师兄最擅阵法,接到师尊的消息后,必已将留在山中的长老们通过阵法请来此处。进出酆都,从来便只有这么一条路,他们此刻应当也在门外想办法进来。只是那符箓只能用三次,已经没有效力了。其余传递消息的术法我也试过,隔着城门,都是无用的。”

  漫说能不能打开城门,他们现在被一道镜子般的禁制束手束脚,这城门是连碰都碰不到。

  然而谢苏心中微微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极轻极快地滑过去,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他还在思索,却听到那边温缇的一声喝问。

  “把你的风帽摘下来!”

  话音还未落下的时候,温缇便已经出手去摘其中一个高个鬼差的风帽。

  她出手如电,那鬼差却木楞楞地连连后退,摘下他的风帽本该不算难事,可是旁边另有一个戴着风帽的鬼差扬起手臂,手中伸出一截漆黑木棍似的东西,从中骤然亮出了剑光。

  璇玑剑呼啸而去,将那柄藏在木棍中的剑击飞。

  那动手的鬼差似乎身上有伤,栽倒在地,再不能动弹。

  而先前那姿势笨拙的鬼差也跌倒了,被温缇揭开了头上的风帽,露出脸上一只漆黑的鬼面具。

  璇玑剑剑光一闪,半空转向,锐利剑气直摄那鬼面具的眉心。

  吕微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女子的呼喊:“不要伤他!”

  这声音令谢苏觉得有些熟悉,吕微忙不迭地躲开,她身后还站着一个鬼差。

  她摘下风帽,解开披风,将整张脸露了出来,向谢苏和丛靖雪极快地看来一眼,又跪坐在那鬼面人的身边,挽住了他的手臂。

  竟然是华歆。

  学宫三年同窗,这张脸,谢苏还是认得的。

  只是华歆原本生得容色甜美,此刻脸上却十分悲苦,长发挽起,是作妇人装扮,小腹亦有隆起,一望即知有了身孕。

  谢苏微微蹙眉,丛靖雪显然也怔了怔,便即回神,对谢苏低声道:“叶沛之身死之后,无极宫便成了沧浪海的附庸,华歆也……嫁给了殷怀瑜。”

  当年他为了取回牧神剑,一路追到了沧浪海的商船之上,元徵踢翻了盛着沉燃火的铜鼎,那火随水流,流到哪里就烧到哪里。

  沧浪海的巨船陷入火海,而无极宫的宫主叶沛之也在船上烧死了。

  十年之前众仙门联手逼迫明无应再过天门,挑头的便是沧浪海和无极宫,叶沛之落得如此下场,无极宫也就此没落,谢苏虽未觉得快意,却也并无悯惜。

  与殷怀瑜勾结在一处,本就是与虎谋皮,求仁得仁,那也没有什么好说。

  可华歆嫁给殷怀瑜这件事,谢苏却从未听到谁提起过。

  仙门之间以修士的姻缘作为连接纽带的数不胜数,但若是叶沛之没有死,恐怕华歆无论如何也不必嫁给殷怀瑜。

  谢苏仍记得那年学宫的试炼场上,华歆对殷怀瑜的愤怒轻蔑,也知道她一早心有所属,此刻见她狼狈,心中起了些波澜。

  他目光稍稍下落,华歆察觉到他的目光,竟似有些畏惧,伸臂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丛靖雪皱眉道:“同窗一场,你未免也将谢苏看得忒小了。”

  谢苏这才后知后觉,殷怀瑜携众仙门逼得明无应重伤闭关,他为此盗回牧神剑,又死在天门阵中,在华歆眼中,这笔账当然是要算在殷怀瑜身上的。她是殷怀瑜的妻子,见着自己自然很是畏惧。

  先前那个向温缇出剑的鬼差从地上爬起,护在华歆身边,脸上的风帽早已歪下去。

  这人谢苏也认得,是叶天羽和华歆的护卫,便是在学宫的那三年,也日日守卫在华歆身边。

  见华歆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如此回护,地上那个戴着鬼面具的人究竟是谁,却也不难猜了。

  吕微缩头缩脑走到谢苏身边,乖觉道:“我可不知道他们是谁啊!大家都是往城外逃,碰上了就一起了,我对你可是很忠心的!”

  她这般撇清干系的狗腿面貌,倒是令此处生硬的气氛有了些许缓和。

  丛靖雪亦看着那鬼面人,问道:“他是……叶天羽?”

  华歆微微闭上双眼,点了点头。

  “无极宫之所以覆灭,数百人惨死冰海秘境之中,背后的凶手就是这面具的主人,你可知道?”谢苏淡淡问道,“这面具戴上了,是剥不下来的。”

  华歆双目中淌出眼泪:“他信了殷怀瑜的话,把这面具戴在脸上,我知道是救不了他的,我只想带着他逃出这里……那位大人,那位大人所图之事,是成不了的……”

  谢苏听她声气,知道她说的应当就是阴长生,上前一步,想要问话。

  却在此时,背后遥远处传来了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声。

  华歆一见那人,立刻将风帽拉下来,遮住自己的脸。

  谢苏回身,承影剑已经出鞘。

  丛靖雪微微蹙眉,似是不解自己的术法因何被外面的人识破。

  只见那荧惑守心大阵的血色光芒已向此处逼近,其中抛出一道光辉,似乎是从平都山上铺来长长一段血色的丝绸,数人轻飘飘地走下。

  笑声传来时,依稀是从极远的地方,然而谢苏刚刚转过身,就看到他们已经走到自己身前不远。

  殷怀瑜手摇折扇,向谢苏微微一笑:“这可当真是许久不见了,让我算算……已经有十年了吧?”

  见谢苏并未答话,殷怀瑜故作惊讶道:“哎呀,我还以为你一见到我,就会提着剑飞过来,要将我杀之后快呢。”

  一道金芒闪动,是自丛靖雪袖中飞出的符箓,轻巧地贴在叶天羽的额头,其上朱红字印虚虚脱离符纸,重新落在上面。

  丛靖雪将叶天羽封住,随即调转璇玑剑,迎向殷怀瑜等人。

  他上前半步,微微挡在谢苏身前,质问道:“你也算是仙门中人,却与阴长生勾结在一起,究竟所图为何?”

  闻言,殷怀瑜却是微微转过脸,向着平都山山巅那只血红色的眼睛望了望,这才压低声音道:“咱们也就在这里说说,我跟那位大人可不算是勾结。”

  他目光一转,看向躲在后面的华歆,笑道:“我来此处接我的妻子,难道不行吗?”

  鬼脸缓缓地站在了华歆身前。

  殷怀瑜略微不悦地皱了皱眉,又很快摇着扇子轻笑起来,看向谢苏的眼神可以说是挑衅,其中却似乎有一丝很深的试探。

  “说来咱们也是老相识了,怎么见到我,你一句话也不说呢?莫不是名动天下的蓬莱首徒谢苏,怕了我这个南海上行船的小小掌柜?”

  他口中说着谢苏名动天下,声音却十分婉转,仿佛大有深意,令人不由得想到,谢苏最大的名头,倒还不在于他蓬莱山首徒的身份,也不在于当年学宫结业,他一剑千里落花的盛景,而在于他那自不量力死在天门阵中的往事。

  至于南海上的小小掌柜,更是充满恶意,十年之前,沧浪海便已尽数掌握于他手中。

  可谢苏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低下头,甚至微微一笑。

  “没什么,只是在此处见到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东西,”谢苏淡淡道,“镜子。”

  他踢起脚边几块瓦砾,动作之快,令人稍微眨眼便已经看不清楚。

  只听一阵刺耳的刮擦声,那残砖碎瓦击向殷怀瑜,却只在他面前两尺多远的地方撞上一堵透明的屏障,随即落到了地上。

  温缇轻声道:“与城墙处的禁制一样。”

  “这不是禁制,只是一件法器,”谢苏抬头向上方看了看,这才望向殷怀瑜,平静道,“上次见你,你也是在一面镜子里。”

  十年之前,谢苏潜入那艘沧浪海的巨船,在一个满是持剑傀儡的房间里找到了牧神剑。

  那个房间里悬挂着一面镜子,其中映出殷怀瑜的身影。而同样的铜镜,谢苏在群玉山龙头庙中也见到过。

  他因此便知道龙头庙中的镜子是殷怀瑜安置的,他亲眼看到明无应重伤,才敢带着众仙门进入蓬莱。

  只是在那个房间里,谢苏刚刚拿到牧神剑,元徵便从天而降,踢翻了盛着沉燃火的青铜鼎,将铜镜也撞翻了。

  现在想来,大概是元徵不愿殷怀瑜从铜镜中看到自己。

  即便心机深沉如殷怀瑜,猛然间见到一个相识的,没想过会在这里出现的人,脸上怕也会露出一霎那的破绽。

  群玉山那条占据明无应龙骨的妖龙,又怎么会是一个殷怀瑜所能调伏的?

  谢苏淡然开口:“给你这面镜子的人没有告诉过你,只要找对了位置,这镜子也不是无坚不摧的吗?”

  血色光芒之下,谢苏清晰地看到殷怀瑜瞳孔一缩。

  谢苏进入过这镜中世界,知道暗处会有模糊的炫光,便是破绽所在之处,只是因为此时荧惑守心大阵的血色光芒太盛,所以看不到罢了。城门处那镜面似的禁制,其实也是一样。

  谢苏出剑,承影剑在他掌中发出清越的剑鸣。

  殷怀瑜疾速退后,回到了血色光芒之中,而承影剑斩向的却是谢苏身后。

  可他的剑锋尚未触及镜面,就听到巨大的碎裂声。

  半空中无数镜子碎片的虚影缓缓落下,每一块碎片都映着荧惑守心阵中的血色光芒,光怪陆离。

  一柄短剑骤然从上空掠过,谢苏认出这柄剑的同时,听到丛靖雪惊喜道:“是花暝!”

  谢苏转过身,却看到丛靖雪站在自己旁边。

  他心中闪过一丝疑问,若不是丛靖雪出手,是谁斩碎了城门处的这面镜子?

  铺天盖地的金光之中,疾飞的符箓结成法阵,周遭灵气纵横。

  这是昆仑的符箓。

  谢苏转过身,看到城门已经大开。徐道真、杜靖川、云靖青已经踏入酆都城中,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昆仑弟子,白衣翩飞,双手结印,袖底飞出带着金光的符箓。

  更多的人御剑而来,剑气呼啸,迫得血色光芒无法再逼近分毫。

  殷怀瑜已经转身逃回荧惑守心阵中,镜面光痕一闪,没了踪迹。

  花暝剑回转而来,落入云靖青手中,她望着谢苏,轻轻地点了点头。

  谢苏身侧,丛靖雪微微向他靠近,开口提到的却是一件旧事。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学宫的最后一重试炼中,你,我,贺兰月,还有华歆,我们进了那个有水的山洞。那时贺兰月和华歆的修为都不如我,可他们都已经从水魈的幻境中挣脱出来,我却依然不得解脱,你知道我在那幻境中看到的是什么吗?”

  听丛靖雪提到贺兰月,谢苏心头忽然黯然了一瞬,随即笑了笑:“不知道,后来贺兰月总是猜,你在那幻境里见到很多女孩子追着你跑,吓得醒不过来。”

  丛靖雪也笑了笑,似是忍俊不禁。

  “我在幻境里看到的是自己接任了昆仑的掌门,却令昆仑毁在我手中。”

  他低头望着手中的璇玑剑,又道:“从我小的时候,每个人都告诉我,我肩负昆仑的气运,将来要做下一任昆仑掌门,所以我每走一步,都怕自己行差踏错。在学宫的那几年,其实我很羡慕你。”

  谢苏问道:“羡慕我?”

  “是啊,”丛靖雪笑道,“羡慕你永远那么无畏。”

  谢苏笑了出来:“有时候不怕,是因为还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呢。”

  漫天纵横的符箓金光映亮丛靖雪的脸。

  “可是今天,我不再觉得害怕了。昆仑的灵气断绝不算什么,有没有我这个人也不算什么。因为昆仑有他们,有所有人,所以昆仑永远是昆仑。”

  他展颜一笑,与温缇一起走向自己的师兄师弟。

  良久,谢苏牵了牵嘴角。

  一道声音似流风一般将他环绕:“你是在找我吗?”

  谢苏抬起头,万千道符箓的金光之中,他认得那唯一的,淡淡的金色光华。

  风声牵动,谢苏侧目看去,明无应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这一刻,谢苏心想,生死真的置之度外了。

  平都山巅的烟云之中,那只巨大的眼睛一张一合,血色瞳孔凝望下来,荧惑守心阵中的万千魂魄之力呼啸流转,煞气奔涌。

  而那只巨眼之下,现出了阴长生的身影。

  风烟之中,牧神剑已经是一道漆黑的影子,看不真切。

  而阴长生从袖中抽出一支香,用身旁青铜鼎中的沉燃火点燃,随手插进了一团浓郁烟云中。

  那烟云幽幽漂浮,变幻成一只香炉的样子。

  而那支香不过小小一点光亮,却好像压过了漫天的符咒金光与血色光芒。

  “我燃这支香的时候,你不来打扰,我很承你的情。”

  阴长生的声音响彻天地之间,似雷声翻涌。

  明无应随意道:“你也没管此处有人打开了城门,算是我们扯平了吧。”

  谢苏凝神望去,平都山山巅,阴长生一身素衣,他脸上并没有戴鬼面具,不再是化身或傀儡那般妖异的血红眼白,漆黑牙齿。

  他神色平静,眉宇疏淡,看起来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阴长生忽地一笑:“一个昆仑,我何时放在过眼里,便是再来一千人,一万人,你们都来做我的客人,从旁观看,我求之不得。”

  “是么?”明无应笑道,“看你点香请神,请的什么神,陆英吗?”

  陆英二字从明无应口中说出的时候,谢苏分明感觉到荧惑守心阵中煞气骤然翻涌,杀机四起,似乎只在阴长生的一念之间。

  良久,他漠然道:“明无应,你既已猜到我是从何处来,那你也应该知道,我没有你那么好的运气,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的徒弟那般死而复生。”

  明无应点头道:“那我就再猜一猜,你已经有了通天手段,却无法令陆英复生,是因为你从白玉京返回的时候做了些什么,对吗?”

  阴长生的声音一瞬间如寒冰一般:“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杀得了我吗?”明无应诚恳问道。

  “你别忘了,千年之前,你我同一日入天门阵,我过了天门,你却没有。”

  明无应笑了起来:“那是我自己不愿意过天门。”

  纵然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的声音,谢苏也仿佛听见了无数人的心跳。酆都城中那许多的昆仑弟子皆屏息凝神,聆听着这一切。

  阴长生垂首望着烟云香炉里的那支香缓缓燃去,说道:“返回此世的时候,我吃了她。”

  明无应故意道:“什么?”

  “这香燃尽尚需片刻,也罢,我既然当你们是观礼的来客,不妨教你们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

  他漠然的声音响彻酆都城中。

  “你将天门阵后的那个世界称为白玉京,那也算不得错。琼楼玉宇,星汉灿烂,在我辈修道之人眼中,确实称得上这个名字。可是有谁知道,那是个生气断绝,只有杀戮的世界。你若本领高强,赢过旁人,自然可以吞噬他人的法力。你若有片刻停歇,或是避而不战,便会被那个世界抹消,连一丝痕迹都无法留下,就好像你从未出现过一样。一千年的争斗啊,我才活到如今。”

  他似是从那些昆仑弟子脸上看到了太多的惊异之色,脸上微微现出嘲弄。

  “我且问你们,天道在争,或是不争?身为此世修士,一出生便天然与大道相和,自然以为上善若水,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可若是……你们从出生便在那个世界里呢?三千尘世,便有三千大道,孰优孰劣,谁上谁下,若不交手论道,谁又能说得准?”

  谢苏轻声道:“所以,所谓的天门试炼,只是天道之间的一场论道?”

  平都山之上,那浓厚的灰色烟云被血色光芒映照,团团烟云变幻,便如捏出一只香炉一般,捏出了无数幻景。

  血光之间,人人都看到了白玉京你死我活、血流漂橹的景象。

  这就是天门阵背后的世界。若不争斗,便无法存活。

  阴长生又道:“我与陆英一同过天门飞升,在白玉京中挣扎了一千年。天门阵有去无回,我走过无数地方,才终于找到那一丝缝隙,可以回来。可是从白玉京回到此世,要从混沌中穿渡而过,我一人的法力难以支持,所以我……”

  谢苏道:“你吃了她,你吞噬了陆英的法力,所以你会用她的蛊术。”

  香炉中那支香濒临燃尽,阴长生垂下目光,显然不欲再多说。

  明无应忽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香燃尽,你真把他请来了,想过如何收场吗?”

  “如何收场?”阴长生仰天大笑,那张淡泊的脸骤然狰狞起来,“荧惑守心是弑天之阵,我将他请来,就是要将他斩杀阵中!他要我做他论道的傀儡,我就要他来做我阵中的亡魂!”

  烟云香炉之中,那支香已经到了尽头。

  那一点压过天地之间所有光芒的亮光颤抖了一瞬,终于熄灭了。

  阴长生脸上狰狞的笑容未褪,他身后忽然浮现一个淡色的影子。

  影子伸出一只修长俊逸的手,自后向前贯穿了阴长生的胸膛。

  那只手带着他的心脏破出胸口的霎那,阴长生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在他身后。

  “你请我,我来了。”

  那手五指收拢,将掌间的心脏握碎,浓腥鲜血流溢,阴长生一声未出,整个人已经如灰烬一般,消散于风烟之中。

  而那只修长的手依然稳定,肌肤洁净,没有染上丁点肮脏。

  淡色的影子走到血色光芒之下,居高临下,却也彬彬有礼地望着明无应和谢苏,目光继而扫过酆都城中的一切。

  “总是骗人,实非我愿,”元徵淡淡地笑了,“能这样见你们,其实我也觉得很轻松。”

  谢苏缓缓道:“你究竟是……什么?”

  元徵的眼瞳之中一轮金芒闪动,他脸上的笑意堪称柔和。

  “我乃……天道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