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我自蓬莱>第130章 涉水寻津(四)

  “你说的温姑娘就是她?”

  贺兰月横过长刀在膝,双手手掌按在蒙刀的黑布之上,像是谢苏说一句是,他就要去劫人。

  他二人自学宫一别,到今夜醉月楼中偶然相逢,其间已有十数年的岁月横贯。

  人在少年时交友最倾真心,纵然谢苏通透,贺兰月爽朗,被波澜际遇推到潮头相遇,也难免心中百般滋味难以言说。

  贺兰月虽较十年之前稳重许多,但人的本性难迁,见到谢苏死而复生,实在有太多的话想要问他,却也知道醉月楼不是说话的地方,此刻也没有耽搁的功夫,故而只听谢苏略略讲了几句为何要入醉月楼,知道了丛靖雪中毒,此刻台下的这位温姑娘是来为他寻药的。

  谢苏应道:“先看看再说。”

  贺兰月一笑:“这醉月楼是什么地方,我可比你清楚得多。要是这位温姑娘拿得出大笔黄金,买下那张药方,那么一切好说。可要是她想动手硬抢,今天这一架就非打不可。”

  他又低头对坐在自己身边的狗六儿说道:“等会儿动起手来,你机灵一点儿,就往人堆里一藏,听见没有?”

  狗六儿神色激动地点了点头。

  谢苏问道:“仙药可以治愈桃花疫,是真有其事还是?”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贺兰月坦然道,“宝云坊里的事情我大都知道一些,不过近几日在外面查桃花疫的事情,没往这醉月楼里来,只听说这里有仙药售卖,价格极是昂贵。应当是有用的,否则第一天买回去吃了不见好,第二天还敢在这里卖药吗?”

  他了然地笑了笑,又道:“再说,桃花疫这么严重,这时候有人说自己有药,就是一碗清水,也会有人来买的。”

  所谓病急乱投医,再渺茫的希望,也会有人相信,便如此时的温缇一样。

  谢苏说静观其变,心里也知道今晚恐怕不能善了,比起台上盛放在错金木盒里的药方,他注意温缇的动向更多一些。

  台上的侍者已经推开木盒盖子,向台下宾客展示那张被蜡印封住的药方。

  明无应忽然道:“那个正往台上走的是什么人?”

  谢苏凝神看去,见一个衣着华贵、遍身金玉的人,正摇摇晃晃地往台阶上走,面色酡红,醉醺醺的,显然是已经酒醉,连面具都没有戴。

  身边立刻有侍者上去,想托他一把,却被他一挥胳膊赶开,另外一个侍者靠近,轻声细语,动作轻柔,这才将面具戴在他的脸上。

  只听得贺兰月“哎”了一声,谢苏低声道:“你认得?”

  贺兰月奇道:“他叫郭乾,宝云坊里这些地痞流氓,他是混得最差的那一等,好赌又好色,烂得没有人愿意搭理他,又常常欠账不还,醉月楼从来是不让他进门的,今天是怎么——”

  片刻之后,高台上的侍者自然给了他们答案,这个郭乾就是药方的主人。

  前几日售卖仙药,已经令他赚得盆满钵满,在这醉月楼里过了几天醉生梦死的日子。

  可是醉月楼有规矩,售物之时,物主也要亲自上台。

  原本大家都戴着面具,能认出郭乾的人不多,可是他醉醺醺的,一时忘了戴上面具,倒是让贺兰月给认了出来。

  贺兰月嘲弄道:“这种货色,他能拿得出仙药?”

  今夜这张仙药药方势必要炒出天价,这郭乾如此轻易就在众人面前露了形貌,钱货交割之后,只怕不到后半夜他就会被人劫杀。

  谢苏心知郭乾绝不会是药方的主人,只是抛出来作个挡箭牌的。

  那个郭乾不知道是醉还是蠢,上台之后兴致高涨,洋洋得意地环顾台下,听着宾客们竞相出价,很是陶醉,几乎站立不稳,要从台上摔下去。

  一旁的侍者见状,命人从下面搬上来一把椅子。

  高台之下,那两名搬动椅子的侍者于温缇擦肩而过。

  温缇向后退了一步,看似让路,却不着痕迹地抬了抬手。

  侍者们将椅子搬上去,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按住郭乾。他坐在椅子上往后一靠,像是沉沉睡去,形似一团烂泥,可是片刻之后,整个人又精神百倍起来,中气十足道:“等等!”

  一旁的侍者尚不解其意,郭乾已经站了起来,一把抢过木盒抱在怀中,大声道:“我不卖了!”

  高台上有数只明灯,台上人的一举一动,下面看来都是十分清晰。

  郭乾的怪异之举,自然引得台下宾客都注目在他身上。

  谢苏的目光却望向了温缇,她稍稍后退,将自己藏在宾客之间,毫不起眼。

  鬼面人用蛊控制他人心智,谢苏已经见过许多次,很是知道这蛊术的神妙之处。

  看那郭乾忽然出尔反尔,双目之中不再是醉意,而是一片空茫,谢苏就知道是方才侍者们搬椅子上台的时候,温缇在上面动了些手脚。

  比如说,放了一两只蛊虫上去。

  众人环伺,如自己在逐花楼那般硬抢是下下策,温缇是想用蛊术控制郭乾。

  明无应却道:“未必能如她所愿。”

  台下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台上几名侍者在最初的愣怔之后,已经恢复如常。

  他们都戴着面具,瞧不出神情为何,却是逼近了郭乾,连连柔声劝阻。

  身在台下的人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有些眼力的人却都已经看出,那些侍者的站位将郭乾的数条出路全数封堵。

  醉月楼提供场地拍卖,会从中收取大笔的佣金,上台之前一切好说,上台之后若是卖家反悔,醉月楼也有自己的手段。

  那郭乾连声嚷嚷,就是抱着木盒不撒手,台下已经汇集不少侍者,将高台围得水泄不通,另有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出来打圆场,反倒令台下嘘声阵阵。

  温缇如此行事,却是有些想当然了。

  若郭乾执意不肯卖出药方,为使拍卖会不中断,醉月楼的人必是要先将他带下去,稍加验探,未必查不出温缇在郭乾身上动的手脚。

  一旦郭乾被带走,再想从他手中拿到药方就更加困难,只怕这瞬息之间,温缇就要铤而走险。

  谢苏在逐花楼里抢过承影剑,此时很清楚温缇心里在想什么,知道她按捺不住,马上就要出手,低声道:“我去找她。”

  他刚刚起身,就看到台上的几位侍者忽然散开。

  郭乾被温缇的蛊术控制,说起话来四平八稳,毫无感情:“你们是说,今夜我非得把这张药方卖出去不可?”

  他前一刻还醉醺醺的,现在又十分清醒,几个侍者对视一眼,均已察觉出异样,仍道:“正是,醉月楼的规矩在此。”

  郭乾又道:“那我只想卖给她。”

  他伸手向台下一指,温缇缓缓走上了高台。

  几名侍者稍稍一怔,连那管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醉月楼的拍卖场上,往往是价高者得,但若是买卖双方自己愿意,只是想借醉月楼过个明路,也无甚不可。

  管事稍一犹疑,温缇已经上台,走到郭乾身边,伸手欲接木盒,淡淡道:“佣金分毫不差,这样也不可以吗?”

  管事点点头,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倒是台下无数宾客今夜原本就是为了来抢夺这张药方,又是见到卖家出尔反尔,又是见到莫名其妙出现一个女子,轻描淡写便将药方拿下,一时群情激愤,连声叫骂,说是药方珍贵,醉月楼必是自己找人扮作买家,做这一窝里左手倒右手的生意。

  那管事急于安抚台下宾客,从郭乾身边稍稍走开,温缇便要将木盒拿到自己手中。

  只要醉月楼没有异议,这笔生意便可敲定。

  谢苏心道,只怕未必能有这么顺利。

  这念头在他心底一过,当真好的不灵坏的灵。高台之上,温缇握住木盒发力,却没能将它从郭乾手中给抽出来。

  郭乾忽而摘下面具,茫茫然向四周环顾一圈,像是忽然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一样,片刻之后,他的目光才落到温缇和自己同拿的木盒之上。

  明无应看着台上,说道:“温缇的蛊术好像出了些差错。”

  那郭乾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清醒还是不清醒,紧紧攥着木盒,却不撒手,更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一样,神情古怪。

  温缇低声道:“你已经将此物卖给了我。”

  若是寻常什么人被她下了蛊虫在身上,又听到她如此命令,一早安静下来。可是郭乾色迷迷地一笑,目光在温缇身上扫了几圈,口中却道:“是吗?”

  他忽然伸手向温缇的肩上摸去,温缇与他原本就站得极近,手中又攥着一只木盒,又分出一半心思注意着那些侍者的动向,一时来不及躲,竟被郭乾摸到了肩膀,目光霎时间一冷。

  明无应忽道:“不好!”

  下一瞬,众目睽睽之下,那郭乾摸过温缇的整只手掌已经转为青黑色,蛊毒蔓延,瞬间攀到了他的脸上。

  他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似乎是窒息了一般,口鼻中均涌出黑血,退后两步,从台上摔了下去。

  郭乾身上皮肤变色,吐出黑血,一望即知是沾染了剧毒。

  他尸身跌落之处,宾客们大惊失色,四散而逃。

  温缇将木盒抱在胸前,冷冷环顾四周。醉月楼的管事此刻才反应过来,右手一抹,袖底飞出几枚暗器,去势极快,与温缇已经是咫尺之遥。

  一道白影飘渺落下,只听得叮叮数声,管事的暗器已经被击出,飞向台上的数盏明灯。

  暗器所过之处带起劲风,将灯芯全数截断,四周一瞬陷入黑暗之中。

  管事两鬓冷汗涔涔,要挡下他的暗器不难,可要后发先至,一瞬间将所有暗器击向灯盏,无一错漏,这妙到毫巅的手法却是生平仅见。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管事已觉一柄森冷长刀架在自己颈中,挟持他的人大剌剌从他肩上一捋,手指一错,已卸掉他双手关节,再不能施放暗器。

  那声音也是飞扬跳脱:“您老人家帮帮忙,送我们出去,如何?”

  眼见又一人来到台上,不见他如何动手,那些侍者便都轻飘飘地掉了下去,管事暗暗咬牙,答应道:“好,我带你们出去。”却拼着被长刀刎颈,反向滑出半步,踩在台上一块凸起的芍药花石刻之上。

  纵然整个大厅都陷入漆黑,可管事对这台上一应事物都熟记于心,一脚踏下,只听高台之中机括声响起。

  一个巨大的牢笼从天而降,将台上众人关在其中。

  明无应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方法那么多,非要挑最麻烦的那一种。”

  贺兰月一脚将管事踹倒,上前握住一根栅栏摇撼了一下。

  那栅栏都是玄铁打造,成人手臂一般粗细。贺兰月大喊道:“你能不能别说风凉话了?”

  宾客们或散或逃,却有密密的脚步声传来,是此地侍者发出信号,醉月楼的人匆匆赶来,将此处高台团团围住。

  那管事跌坐在地,挣扎着将脱臼的双手护在胸前,沉声道:“你们跑不了了。”

  明无应微微一笑:“那也未必。”转向贺兰月,又道:“方才进这拍卖场之前,见着你以术法给人传信,那人也该来了吧?”

  贺兰月将长刀一挽,说道:“你——要是有其他办法,我也不想麻烦我的朋友。”

  谢苏却并未留意贺兰月何时向外传过信,他耳力过人,此刻在黑暗之中,又较平时灵醒,听到厅外另有一队人赶来。

  随着几人拍掌之声,厅中有人点灯,渐渐亮起。

  台下自然是被醉月楼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入口处却有艳丽红绸,一路如水波一般推进来。

  红绸之上,缓缓走来一个女子。

  她一步一步,腰肢款摆,走路极慢,落地无声。

  她身上全无金玉珠饰,只穿素色衣衫。因为这天下再华丽的首饰,再明艳的刺绣,在她的身上,也只会黯然失色。

  女子走过之处,醉月楼的侍者们纷纷低下头,仿佛她的美丽是利箭,穿过眼睛,钻进心里,就再也逃不脱了。

  风华绝代,世无其二。

  红绸铺到高台之下,女子也走到高台之下,扬起脸来,与贺兰月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