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我自蓬莱>第129章 涉水寻津(三)

  贺兰月愣了一下,这才听懂谢苏先前那句话的意思,震惊道:“你说不是瘟疫,而是下毒?”

  谢苏平静道:“这几日我都在天清观,已经见过很多病者,又有精通医术和擅长用毒的朋友一同查看,可以确信是有人在水中下毒。”

  贺兰月受人雇请,来查这一次桃花疫的起源。上一次金陵城中桃花疫泛滥,死了很多人,与其说后来这疫病是被人治好的,不如说是城里的人死绝了,这才不再有病患增加。

  桃花疫销声匿迹这么多年,一朝卷土重来,反倒比上一次还要凶猛,这疫病的来源确实可疑。

  他查到最先染上桃花疫的就是这群小乞丐,却没想到这不是疫病,而是有人下毒。

  他一路跟随狗六儿到此,原本是心中起疑,桃花疫蔓延极快,这些小乞丐们日日待在一处,何以其他人都死了,狗六儿却安然无恙?

  贺兰月原本也只是将其当作一条线索,可是察觉狗六儿径直往宝云坊中来,以为他是来找那种仙药,更觉得奇怪了,所以一路跟来此处。

  此刻听到狗六儿说出报仇的话,贺兰月心中又惊又疑,再有多少想问的话都暂时压住了,先听听狗六儿怎么说。

  半个多月之前,狗六儿外出乞食,在街头巷尾等了一天,却没什么收获。

  到得傍晚,他跑去一家酒楼,等在后厨的小门之外,想碰碰运气。

  这家酒楼的厨子心很善,有时会施舍给他们一些饭菜,偶尔还能吃到一些荤腥。

  可酒楼的老板却不许厨子给他们吃的,有一次狗六儿偷偷跑到后厨,正巧看到那个心善的厨子被骂得狗血淋头,自那日之后就没有去过。

  可今天他实在太饿了。

  狗六儿悄悄走到后厨,抽了抽鼻子,却没闻到那个厨子身上的味道。他刚刚踮起脚想往里面望一望,就被新来的厨子发现了,嘴里骂着小乞丐,抄起家伙就出门追打。

  狗六儿连忙跑出了那条小巷,蹲在墙角,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

  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人会往他这里看来一眼,有人从他身边路过,还会因为闻到他身上的酸臭味儿而捂住鼻子。

  后来有人丢下半块烧饼,让他填饱了肚子。

  再后来有一个人打从他身边走过,将手里提着的吃食扔了一份在他面前。

  竟然是一只烧鸡。

  他咽了咽唾沫,将还温热的烧鸡抱在怀里,一路飞奔回去,献宝一般把烧鸡带回到大家的面前。

  每个人都馋得嘴里流口水,眼睛里冒光,可是谁都不肯先吃。直到夜里所有人都回来了,才高高兴兴地分吃了那只烧鸡。

  狗六儿也馋,可是他今天带回这只烧鸡,简直神气得不得了,很潇洒很大方地说他已经吃过了,把自己那一份让了出去,吞咽着口水,看他们吃。

  那天夜里每个人都高高兴兴,晚上做梦也是在吃烧鸡,手指上还有烧鸡的香味,被嘬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第二天,吃过那只烧鸡的人就发烧了,有的轻一些,有的重一些。

  到了第三天,更多的人开始发烧,他们身上起了一团一团红色的疹子。

  第四天,第五天,红疹开始变成脓疮,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第六天,小九死了。

  桃花疫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狗六儿不知道。他只是知道,那晚吃过烧鸡的人都死了,而他记得那个给自己烧鸡的人身上的味道。

  狗六儿说完,也已经不再哭了,他脸上脏得很,眼泪流过去,冲出几条清澈的道子。

  谢苏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来宝云坊,是追着那个人的味道来的。”

  狗六儿点点头,神色又沉寂下去:“可这里面的味道太多了,太杂了,我……闻不出来。”

  贺兰月挑眉道:“臭小子,那你是不是也早就闻出我身上的味道了?”

  醉月楼里人太多,一个错眼就可能把人跟丢,更何况狗六儿身形矮小,往人堆里一钻就消失了,必须跟得很紧才行。

  贺兰月自恃修为,就算是不加掩饰,寻常的修仙之人都察觉不到他的靠近,可狗六儿天生的狗鼻子,一闻就把他闻出来了。

  所以自己追到天井来的时候,狗六儿闻得到帷幔之后有另一条通道,倏尔钻了进去,那是为了躲他。

  后来狗六儿又从那暗门里面出来,躲在谢苏身后不敢出来,也是因为闻到自己还没有离开。

  他想明白这些事情,伸手在狗六儿头上一拍,却也不嫌弃他头发脏臭枯结,又叫了他一声臭小子,语气相当不善。

  可狗六儿扭头看他一眼,忽然跪了下来,朝着谢苏咣咣咣磕了几个响头。

  贺兰月第一个想法是,这孩子头真硬啊。

  第二个想法是,小乞丐聪明得很,看得出什么人心肠最软,爱管闲事,求他最好用了。

  狗六儿直起身子,眼睛亮亮的很是郑重坚定,向谢苏膝行了一步,伸手想抓他衣服下摆,又想起自己手上太脏,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我想求你们帮帮我,我看出来了,你们都是修仙之人,有大神通,可以……可以飞来飞去,求你们帮帮我吧!”

  眼看着他又要磕头,明无应懒声道:“帮你可以,可是你怎么回报我们呢?”

  贺兰月一怔,狗六儿也一怔。

  贺兰月是不知道明无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真好意思要一个小乞丐的报答。

  狗六儿则是绞尽脑汁,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是拿得出手的。

  明无应好整以暇道:“你先站起来,慢慢想。”

  狗六儿顺从地站起来,下定决心一般,斩钉截铁道:“你们都是修仙之人,我本来也什么都没有,就算有什么,你们肯定也看不上。我……只有我自己,只要你们帮我报仇,我就归你们了,是要炼药还是生吃,都行。”

  贺兰月愣了愣,随即放声大笑。

  谢苏抬手扶额,实在不知道修仙之人在金陵城中的名声竟至于此。

  “身上骨头没有二两重,啃着都硌牙,还是算了,”明无应漫不经心道,“等帮你报了仇,你就到清正司去,做个小杂役扫扫地,要是有点天赋呢,就学几个术法……”

  谢苏转过脸,看了明无应一眼。

  箐。

  明无应道:“学了术法长大了出来骗人啊,多好。”

  狗六儿怔怔地点了点头,片刻后才发觉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一时激动,又想跪下磕几个头,发觉自己的肩膀被贺兰月扣住了,跪不下去。

  “走吧,”明无应随口道,“再不走的话,那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仙药可就要被别人买走了。”

  谢苏今夜来宝云坊中是为了寻找温缇,不想先是遇到狗六儿,又与贺兰月重逢,知道了这么多事情。

  离开天井之前,他回头向那道帘幕后的暗门看了一眼。

  明无应十分敏锐,问道:“怎么了?”

  谢苏摇了摇头,只低声道:“等桃花疫的事情结束了,我想再来一次醉月楼。”

  明无应看他的时候,只觉谢苏眼底有种莫名的情绪,却没有多问,只笑了笑,说道:“好。”

  醉月楼中的拍卖场确实如谢苏所想,是在地下,只是进入拍卖场的路不止一条,他们进去时走的便不是自己先前走过的那条走廊。

  今夜这拍卖场中客人甚多,高台之上不断有侍者在展示珍宝。

  他们在外面耽搁许久,但襟前都簪着红芍,进来的时候也没有被人盘问。

  连狗六儿的身上也放了一朵红芍,路过一桌醉得东倒西歪的客人时,贺兰月还顺手牵羊,给他拿了一只面具。

  拍卖场下,最是消息流通的地方。

  过不多时,谢苏已经从他人交谈之中听到今夜售卖的不是仙药本身,而是药方。

  前几日的仙药已经要用黄金来买,那售药的人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今日出售药方,谁不知道这就是生钱的好东西,纷纷来争抢,更不知今夜要炒出何等的高价。

  接连看过高台上几件拍品,谢苏倒发觉醉月楼中售卖珍宝的方式与逐花楼很是不同。

  这里好像只是醉月楼提供给宝云坊中所有卖家的一处场所,竞价之时,买家本人就在台下,是要亮明身份的。

  若无意外,稍后他们就可以见到那个手握仙药药方的人了。

  左右还有些时间,谢苏游目四顾,想在场中找一找温缇。

  可是所有客人的脸上都戴着面具,且此处人实在太多,气息十分杂乱,若要以术法寻人,只怕会惊动醉月楼。

  谢苏只得作罢,又想起了什么,靠近明无应,低声道:“刚才我拨了玉玲铛。”

  明无应却笑了笑:“我还在想,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这件事。”

  “我见到一个女子,身形装束都和温缇一模一样,当时相隔太远,我来不及探查,只好追了上去,却被背后一个人推进了一道暗门之中,走到了醉月楼的地牢中去。”

  “地牢?”

  “里面关的都是鲛人。”

  明无应道:“你见到的那个人未必是温缇。”

  “我也这样想,应当只是为了将我引到那里。”谢苏轻声道,“师尊觉得,金陵城中这些怪事,国师可有牵涉其间吗?”

  明无应笑了笑:“你也觉得老东西身上有些不对劲,是么?”

  谢苏犹疑片刻,还是说了:“我觉得,他知道我是谁。”

  明无应看他一眼,忽道:“这几天他不在天清观,你就没有想过把那面山河璧偷回来吗?”

  谢苏微微一怔,已经知道明无应是开玩笑。

  明无应侧目而望,看见谢苏神色,嘴角一勾,却故意叹道:“那我偷。”

  他又正色道:“不过呢,童老头儿那个天清观里应该有不少机关,我去偷东西,你不能坐享其成。”

  谢苏莞尔,从善如流道:“那我给师尊望风。”

  明无应要的就是这句话,漫不经心道:“好啊,我偷东西你望风,你我就是一对贼……嗯,那个。”

  他故意拖长了声调,后面的话却不肯说了。

  谢苏心道,贼什么?

  他无端想到先前贺兰月说的承影剑作聘礼的事情,明无应早就过来了,全都听在耳中。

  下一瞬谢苏又微微脸热,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明无应方才那句语焉不详的话,自己心里以为的又是什么?

  台上数盏明灯,台下却是有意营造出一种昏暗样子。

  这手法同逐花楼十分相似,令台上珍宝沐浴在明光之中,宾客们却是谁也看不清谁。即使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别人,也不会引得旁人察觉。

  只除了那个被看的人。

  “师尊看我做什么?”

  明无应扬了扬眉:“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了?”

  又在强词夺理。谢苏不说话了。

  拍卖已近尾声,台下众人翘首以盼,台上,两位侍者捧一木匣,姗姗来迟。

  是仙药的药方。

  明无应靠近道:“你看那是谁?”

  谢苏原本不想理他,目光却已顺着明无应所示的方向望了过去。

  那高台有两处台阶通往下面,其中一处台阶旁,不知何时有一个女子挤到了最前面。

  是温缇。

  她掩身于台下一众宾客之中,不易察觉,可独身走到台阶边上,被上方明灯照亮轮廓,就显眼得很,一看就看到了。

  明无应笑了笑:“她做事跟你是一路的,实在想要,只好先抢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