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我自蓬莱>第95章 海雾烟霞(二)

  木兰长船的船主身份一向神秘。

  溟海风高浪急,自古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探访蓬莱秘境,乘船出海,却殒命海上。

  木兰长船既然能渡过溟海的风浪,那这汪洋大海之上的任何地方,都可去得。

  正因如此,寻常商船无法涉足的海路,木兰长船却可以轻易进出,往来运送旅人及货物,愈是凶险,报酬愈丰,便积累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

  若非修仙之人,只怕就连在何处可以上船都不知道。

  这船主的身份更是无人知晓。

  既然几乎没有外人能够见到这位船主,关于他身份形貌的谣传也就越来越多。

  有人说船主是个美貌女子,也有人说是个修为极高的阔面大汉,说什么的都有,反倒烟云遮眼,难以追寻。

  谢苏乘这木兰长船横渡溟海,也已经有过数次,一样不曾见到过这位神秘的船主,只知道船主复姓淳于。

  便是这一个姓氏,都是多年以前,他被贺兰月那不中用的符箓带到船上,在数日航行之中,无意间从两个船工那里听到的。

  没想到今日却让他见到了这位船主的真容。

  世间隐姓埋名之人不在少数,或是因身世凄凉、际遇跌宕,这才心灰意冷,再不过问外间事,或是性情疏阔、潇洒沉静,不愿在俗世浮尘中流浪,自己开辟一处世外桃源,将过往因缘抛诸脑后。

  还有一种,则是大隐隐于市,自己不显山不露水,只安然坐在幕后运筹帷幄,令别人在台前粉墨登场。

  而这位船主今日肯以真身示人,甚至乔装成昆仑弟子的模样混入学宫,将谢苏带来船上,只是因为知晓了世间真有死而复生之人,想要逆转生死,令自己的亡妻复活。

  谢苏挣脱开那皮影人偶的束缚之后,便藏身梁上,将这位船主与他女儿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这船主似乎有些疯癫,连他的女儿也看得出。

  而疯癫之人,往往也都是性情中人。

  他听到谢苏如此明确的拒绝,脸上先是出现了一瞬的茫然,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又扶着椅子坐下。

  那少女站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瞧着谢苏的动向,很是防备的样子。

  先前稍微一交手,她便知道自己与谢苏差得太远,但仍不免对他十分警惕。

  与这一茫然一警醒的二人相比,谢苏倒是最为放松的一个。

  那船主忽地站起,走到墙边,打开一只巨大的木箱子,从中拿出厚厚一沓纸,上面均印有精细的纹样字迹,加盖朱红及青黑两种颜色的印章。

  谢苏一见那上面“汇通天下”的字样,便知道那是一沓庄票。

  凭这薄薄一张纸,便可在任一钱庄兑换出黄金。

  以船主手中的这些,买下一座城池也足够了。

  他将这一沓庄票塞入谢苏手中,又拿出许多地契房契,应是这些年里积累下的各种产业,全数捧到谢苏身前。

  谢苏垂眸,目光从最上面一张地契上淡淡而过。

  船主尤嫌不够,从左手拇指上撸下来一个宝石扳指,旋开上面的宝石,露出里面小小一方印鉴。

  “这扳指给你,从此木兰长船便归你所有,海上的商路也是你的。只要你能救我夫人,你要这天下的任何东西,我都会为你取来,我淳于异说到做到。”

  那少女显然是有些吓到了,呆立在床边,轻声道:“爹爹。”

  船主见谢苏不为所动,只以为是自己出价太少,脸色一瞬间惶急起来。

  “金银之物你不要,那你想要什么?功法秘籍么?”

  他急忙转身,又在那口巨大的木箱子里翻检起来,口中喃喃道:“有什么,还有什么……”

  少女却是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拉住淳于异的手,眉尖蹙起,似乎马上就要落下来泪来。

  淳于异双手扶在木箱子上,深深地低下头去,身体不由自主发着抖。

  良久,他转身望向谢苏,连声音都喑哑起来:“你是明无应的徒弟,又怎么会看得上我手里的功法……你想要什么,什么都好,或是你有什么要做的事,只要你肯开口,我一定为你做到。”

  先前他带上人皮面具,将何靖济及一干昆仑弟子都蒙骗过去,又施展出精妙术法,将谢苏困在皮影人偶中,一路带回船上,足见此人的智计心机修为胆色都是上乘。

  可是此刻他拿出自己所拥有的全部东西,谢苏仍是不为所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整个人都苍老了几分。

  “你是记恨我趁你暂时失去灵力的时候,强行把你带来船上是不是?所以你才不肯帮我?”

  淳于异一双眼睛极锐利,盯在谢苏身上。

  “不,你把我从那个地下湖泊带出来,我反而应该谢谢你。”

  谢苏本就是以术法隐匿身形气息,这才跟着那些昆仑弟子进入学宫地下,又得知了昆仑灵气枯竭的秘密,他若在那里现身,反倒是个麻烦。

  谢苏将淳于异强塞在自己手中的庄票、契书及那只宝石戒指搁在一旁桌上,神色镇静。

  “我并无起死回生之力,无法令尊夫人复活。”

  身为修仙之人,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万物一府,死生同状,本是早就应该知道的道理。

  可是再将己身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想到要与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天人永隔,终究难以接受。

  知晓道理易,说服自己难。

  淳于异对自己的亡妻情深若斯,是没有人能够劝慰他的。

  那少女向谢苏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扶着自己的父亲走到椅边坐下。

  淳于异则转头望着床上妇人的尸身,声音浑浊道:“可是你死而复生了。”

  谢苏淡淡道:“是。”

  淳于异忽地暴怒:“那为什么你能复活,别人就不行?你用了什么手段,再用到我夫人身上,有什么两样?你是需要什么天材地宝,只管现在就说出来!”

  “爹爹!”

  那少女似乎极为紧张,不时望向谢苏,她早知自己的父亲在母亲去世之后就性情大变,生怕他失望盛怒之下会跟谢苏动起手来。

  “因为死而复生非我所愿,是有人以性命为契,偶然之间唤回我的魂魄。”谢苏声音平稳,“而这个人也已经死了。”

  在听到“性命为契”四个字的时候,淳于异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可是听到谢苏说唤醒他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脸色再次灰败下去。

  谢苏并没有说谎。

  他虽不知道自己在天门阵中魂飞魄散,又是如何被白无瑕的禁术唤醒,但也只是个偶然,不是他的魂魄进入沈祎的躯壳,也会是其他人的魂魄。

  如此死而复生,和淳于异想要的那种复活并不相同。

  纵然将白无瑕所用禁术告诉了淳于异,那也是没有用的,只会给他平添烦恼。

  谢苏直截了当告诉淳于异,会用此禁术的人已经死了,便是想要断绝他的心思。

  果然,淳于异听到谢苏如此干脆的回答之后,一时愣在原地,双手微颤,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少女蹲在淳于异脚边,双手扶着他的膝盖,脸上已有隐约泪痕,声音却依旧轻柔。

  “娘已经去了,我们就让她安心地去吧,好不好?”

  若是放在平时,淳于异一定听不得这样的话,会大发脾气,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妻子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可是此时不知道是一番折腾终于还是徒劳无功,或是淳于异忽然想明白了,他望着伏在膝上的女儿,缓缓点了点头。

  少女的眼中一瞬间有了些神采。

  淳于异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一下子变得苍老而干瘪。

  “好孩子,你说得是,”淳于异慢慢道,“你去给你娘换身衣裳,她喜欢颜色鲜艳的,别弄错了。”

  少女应了一声,抬手拭去腮边的泪,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走向床边。

  淳于异看着女儿的背影,目光向下滑落到妇人已经变成青灰色的脸。

  房间里点了灯,烛光微微摇曳着,洒下暖黄色的光。

  谢苏忽然皱了一下眉。

  淳于异脚下的影子忽然像是活了一样,漆黑的边缘蓦然涌动,凝成一把尖锐的匕首,直直向着淳于异的胸口刺去。

  只听“叮”的一声,承影剑雪亮的剑光一瞬照在淳于异的脸上,逼得他无法睁眼。

  而那把影子凝成的漆黑匕首被承影剑的剑刃一触,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淳于异仍不死心,神色已经近乎狰狞:“你说自己复生是以性命为契,那我用自己的命来换,行不行?只要你肯救活她,让我做什么都行!”

  淳于异的女儿惊惶之下回头,就看到父亲准备自裁的一幕,一时间脸也白了。

  她刚要扑过来,淳于异脚下的影子再度涌动,贴地而过,仿佛黑水蔓延,顷刻间边涌流到她的脚下,如一道绳索般将她定在原地。

  淳于异站起身,望着女儿,轻声道:“若是救不了你娘,爹爹也不愿独活。”

  人若是生出求死之心,起心动念的那一瞬就是最坚定的时候。

  淳于异一念而起,脚下影子便化为两把匕首,比寻常的变幻术法要迅疾得多,又是随着淳于异的心意而动,只是瞬息之间。

  谢苏手腕一动,承影剑轻灵飘逸,快得几乎无法用肉眼看清,已经左右连刺两下,将那两把漆黑匕首斩落在地。

  淳于异却忽然不动了,原地摇晃了一下,向后倒在椅子上,双眼翻白,竟好似昏了过去。

  谢苏抬眸,淳于异的脖子上刺着三根金针,正是方才由那少女刺出。

  淳于异陷入昏迷,他那玄妙的影子术法便也解开,少女身形一动,匆匆跑过来抚着他的胸口,又试了试他的呼吸。

  她又在淳于异脖颈的另一侧补上三根金针,镇住他经脉上的要穴,令淳于异暂时无法醒过来。

  谢苏收剑入鞘,并未说话。

  那少女缓缓起身,转向他,似乎很是歉疚。

  “我爹爹将你掳来船上,实在万分的对不住,还让你……还让你看到这些,”少女低声道,“我代爹爹向你道歉,请你不要同他计较。”

  谢苏道:“我并没有生气,不必对我道歉。”

  虽然淳于异行事匪夷所思,又喜怒无常,显然有些疯癫,却也因为他是个情深意重之人。

  少女似乎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先是将亡母的尸身重新收回皮影人偶之中,又将淳于异扶到床上,打算亲自照看他。

  她手脚很是麻利,使用淳于异的法器也算是得心应手,很快做完这一切,转身看向谢苏,试探问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这就告辞了。”

  淳于异从学宫那处地下湖泊将他带走,算是节外生枝,又在船上耽搁不少了时间。

  今夜谢苏在那灵气湖泊旁的所见所闻,都该尽早告诉明无应。

  那少女却像是有些为难,终于下定决心,走到窗边,一手推开窗子,又看向谢苏。

  外面一团白茫茫大雾弥散天地之间,看不见海浪,更看不见蓬莱。

  淳于异在走廊上时便已经嘱咐船工尽早准备,只等昆仑的人回来就开船。

  以何靖济为首的昆仑弟子明面上是来请明无应下山,更重要的原因大概是将那锦盒中的灵玉放入学宫地下的灵气湖泊,更是不会耽搁。

  木兰长船宽阔平稳,在进入溟海外一层的风浪之前,船上几乎没有行在水上的摇晃颠簸之感,是以谢苏从未察觉到,在淳于异同他说话的时候,这船早已经驶入了茫茫海雾。

  只有那少女身为船主的女儿,自小长在船上,这才能察觉到开船时的细微不同,听到谢苏要下船时,才会一脸为难。

  而木兰长船驶入海雾便再难掉头,只能凭借那只特制的罗盘指向,否则便要迷失在海雾之中。

  这件事,谢苏十年之前就已经知道。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微微皱起眉。

  溟海之上无法使用任何术法,自己不能向蓬莱传递任何消息。

  而明无应发现他不在,只要稍稍动用灵识就会知道,自己此刻已经不在蓬莱了。

  他复生换回自己身体一事还有诸多谜团,未能从明无应口中得到答案。

  这十年之中,明无应又是何时醒来的,对他擅闯天门阵一事,心中又是如何想的,谢苏全然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口。

  他想起自己在鬼市中曾数次动了逃跑的念头,都被明无应看在眼中,不知道这一次,明无应会不会也以为是他自己要逃的。

  想到此处,谢苏轻轻抿了抿唇。

  海雾从窗外漫进来,浸润他的眉眼发梢。

  那少女在他身后,十分抱歉的样子,轻声道:“实在是对不住,可是进入海雾,我们就不能回头了,不如……我先给你安排一个房间住下,待那些昆仑弟子到岸之后,我们再将你送回来?”

  溟海上无法御剑,似乎也只能如此。

  那少女以为他不满意,急匆匆道:“这船是被仓兕毁去之后重新建起来的,要比从前快上许多,从前渡过溟海要十日时间,现在只需要五日,很快的!”

  谢苏回头,轻声道:“好,麻烦你……”

  少女连忙说道:“我叫淳于笙。”

  谢苏嗯了一声,又道:“那么麻烦你,让我住在那些昆仑弟子旁边,但不要惊动他们,可以么?”

  淳于笙显然不知道谢苏是何用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作话: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均出自《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