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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的雨下得没完没了。

  醒来的时候郁琰下意识伸手探向他额头,用手背轻轻贴了贴,明显已经不怎么烫了,应该是退烧了。

  这人的上衣只虚虚披在身上,衣襟半敞着,被子也被他拽到了腰底下。

  昨夜太黑了看不清,郁琰这会儿才看见朝弋胸前戴着一条造型别致的小吊坠,银丝绕成的镂空空腔里放着那天他捡给朝弋的一小颗海玻璃。

  是一只小鱼的造型。

  听见郁琰下床的动静,一直闭着眼努力装睡的朝弋终于被迫睁开了眼,他黏糊糊地挪到郁琰身后,正要贴到他背上,却听见那人背对着他开口道:“头还晕吗?”

  朝弋怕他发现自己病好后,就要赶自己走,于是装模作样地贴过去,佯装虚弱道:“还是疼……”

  郁琰把床头的体温计递过去给他:“再量一□□温。”

  朝弋不肯接,犹犹豫豫地说:“我还没好……”

  “还想再多待几天,行吗?”

  郁琰背对着他,他起身将卧室里的窗帘拉开,窗外是一片遮天的雨幕,摇曳的枝叶在玻璃窗上映出绿色的湿影。

  “琰琰?”

  “雨还没停,”他忽然低声说,“你想怎么走?”

  不仅是在安慰朝弋,也像是在安慰他自己,好像这一步退让不过是因为这一不可抗力,而并非是出自于他的私心。

  朝弋顿时就快乐了起来,凑上去在他后颈上印下几个吻,被郁琰骂了才肯停。

  平时这时间,老太太早把早饭做好了,扯着嗓子在院里呼唤姥爷的大名,等叫醒了姥爷,她转而便会来敲郁琰的门。

  但现在郁琰屋里住进了一个陌生人,又有小刘“造谣”在前,姥姥不敢再去叫郁琰,于是便只好打发自己外孙去喊人。

  站在门口犹豫着不敢敲门的小刘想起自己上回去叫这两人起来吃早饭,还是三年前去洮海竞标那一次。

  那时候的自己就跟个苞谷棒子似的,完全品不出这两人之间的微妙,只堪堪猜到两人可能有些不大对付,但一直也没往深处去想。

  毕竟当时朝冶新丧,而朝弋这个便宜弟弟如果非要和他哥做比,说实话除了姓氏和性别,实在也没别的什么特别相像的地方。

  正当刘霁思考着该以什么力度敲开这个门时,房门却忽然被人由内向外打开了。

  郁琰走在前边,朝弋则黏糊糊地挨在他后面,看到小刘的时候,就跟狗看见来抢食的同类似的。

  小刘并不想和他成为“同类”,勉强忽略掉这个对自己充满敌意的巨型“挂件”,他转而又看向了郁琰:“姥姥已经煮好早餐了,让我过来叫你、叫你们。”

  “有我的份吗?”朝弋问郁琰。

  郁琰淡声回答:“昨晚我让姥姥多准备了一些,饿不着你。”

  小刘看见这人肉眼可见地摇起了尾巴,三人一起走去堂屋的时候,朝弋好像总得有哪儿是和郁琰碰在一块的,生怕他丢了一样。

  堂屋里很宽敞,地上前年才新铺了浅灰色的大理石砖,铺完砖后两个老人又觉得这四面水泥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于是只好将墙也重新粉刷了一遍,看起来倒是比以前亮堂了不少。

  房间靠里的位置上摆了张八仙桌,桌边的姥爷正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时不时还叹出几声“哎呦”的叫唤声响,另一边的姥姥则还在厨房里忙。

  “叫你往死里喝,”姥姥边往他水壶里倒醒酒茶,边骂骂咧咧地说,“头会不疼才怪,说你几次了就是不听……”

  见到郁琰他们来了,姥姥才不骂了,好歹要在这些小辈面前给自家老头留一点面子。

  刚刚还跟刘霁一副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样子,到了两个老人跟前,朝弋忽然就变得嘴甜了起来,笑着和两人分别问好。

  一口一个姥姥、姥爷地叫唤着。

  他本来就生得好,装模作样和人笑起来的时候,那股锋芒与阴郁就会被弱化掉,只剩下一股年轻又盎然的生命力。

  虽然仍对他怀有几分戒备之心,但看着这么个漂亮孩子边笑边对自己说着好听话,姥姥实在也冷不下脸来。

  “赶紧都坐下,”姥姥觑了觑郁琰的神色,没敢怎么回应朝弋,只是打岔地说,“包子和烙饼就是得热乎的才好吃。”

  朝弋紧挨着郁琰坐下,两人贴在一处,实在很养眼,姥姥脱口就想说出“相配”二字,但想了想,还是换了一种说法:“我们小郁的孩子以后肯定长得特别漂亮。”

  夸的明明是“小郁”,可朝弋却笑得很开心:“像他最好。”

  老太太脱口笑道:“像谁都好看。”

  “我和你们讲,我们霁几刚出生的时候,给我囡囡都气哭了,这小子小时候不管我们牵到哪里,别人都说他长得不好,皮肤黑眼睛小,结果长着长着还就张开了。”

  “姥姥!”刘霁瘪着张脸,怒道,“都说了别叫我霁几了。”

  “这有什么关系嘛,家里叫一叫而已。”

  朝弋笑了笑,先是往郁琰碗里夹了半张切好的鸡蛋饼,而后又给自己戳了个肉包子,一口就咬掉了半个,边吃边语气含糊地夸姥姥手艺好。

  家里这几个胃口都小,姥姥不清楚朝弋的食量,于是便多做了两人份,没想到这人最后竟全吃光了。

  吃完了还要夸她手艺比市里的连锁早餐店都要好得多,要是姥姥去A市开家早餐店,附近做早餐的恐怕都得失业。

  虽然知道他是在哄自己开心,但姥姥听还是得心花怒放,恨不得把冰箱里剩下的那些包子全翻出来蒸了:“怎么饿成这样了?怪不得要生病,你妈妈也不管管你。”

  朝弋笑了笑,没说话。

  郁琰偏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问:“那件事……很麻烦吗?”

  朝弋听懂了他没头没尾的问题,轻轻牵住他放在桌下的另一手:“不麻烦。”

  “他们已经认罪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提起两个和自己无关的人,“你高兴吗?”

  郁琰并没有正面表态,只是转移话题道:“孟阿姨怎么样了?”

  朝弋想了想,然后才道:“刚开始那会儿哭得还挺伤心的,后来就冲到集团里来,指着鼻子骂我是杀人犯、绑架犯。”

  “骂了几天大概也骂累了,后来就没怎么见到她了,”朝弋笑笑道,“听说等我妈和我舅判下来之后,她会和她女儿一起去德国,以后大概就不怎么回来了。”

  “挺好的。”

  郁琰没说话,只是无意识地反握住他的手,过了会儿才低声应和:“挺好的。”

  *

  小刘也没想到,这才一天不到,自家姥姥姥爷就全都“叛变”了,又是熬葱白姜汤要给他驱寒,又是约好了等雨停了就带他去野钓,嘴里一口一个小朝、小朝地喊着,叫得比亲孙子还亲热。

  而郁琰看起来也像是对他全无办法的样子,完全在被他牵着鼻子走。

  午饭后刘霁在檐下碰见郁琰,他先是四处张望一番,确定他身后没跟着朝弋,这才小声问:“郁总,您这是跟他……和好了?”

  郁琰顿了顿,看向不远处的大雨,答非所问道:“雨还没停,而且……”

  “路不是也还没通吗?”他说,“他现在想走也走不了。”

  小刘揣摩着他的语气,总感觉郁琰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但上司的私事他也管不了,劝多了还会显得自己多管闲事。

  可想了想,还是劝道:“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是当时……不是费了挺大劲才跑出来的吗?”

  “不过您要是都已经想好了,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郁琰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默了会儿,才终于低声应道:“等雨停了,我就让他回去。”

  说巧也巧,傍晚时这场雨突然间就停了,天际开始放晴。

  上山的路被稍微整修了一下,泄下来的泥浆和大小石块也被村民们自发清理干净了,然后小刘就被支使着拿了朝弋的车钥匙下去挪车。

  郁琰拿着他晾干的衣裤走进来的时候,朝弋正赖在床上装睡。

  他把衣裤放到朝弋旁边:“衣服都干了。”

  朝弋不说话。

  “吃了晚饭再回去,”郁琰轻声说,“姥姥给你做了一桌菜。”

  朝弋终于睁开眼,可那双眼却是红的:“我以后能再来吗?”

  顿了顿,又问:“你会走吗?”

  郁琰不回答。

  气氛忽然凝滞了下来。

  朝弋猛地坐起身,将那几件叠好的衣服扔了一地,紧接着他几乎是泄愤般,凶横地堵住了这个人的呼吸。

  吻停的时候,两个人都在喘气。

  院外不合时宜地传来一声车喇叭响,紧接着便是姥姥跑去开门的动静。

  小刘回来了。

  “你还记得当初那个被冷凝器砸瘫痪的鼎先主管吗?”朝弋的声音忽然平静了下来。

  郁琰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人,这一世他把冷凝器换成了侧板,那个人也因此逃过一劫,连一点皮外伤都没有。

  “前几个月,他出差时出了意外,成了植物人。”

  郁琰的心跳一坠,脑子里嗡嗡作响。

  “上一周,他因为多项并发症,抢救无效身亡。”

  “如果,”朝弋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我也逃不掉……”

  郁琰打断他:“不会。”

  “万一呢?”

  这句“万一”终于打断了郁琰心里最后一丝挣扎,朝叔和奶奶都死在和前世差不多的时间节点上,但他们一个是癌病复发,一个是寿终正寝,都没有办法被人为干预。

  但那个主管不一样,他分明已经逃过一劫了。

  为什么?

  “他已经很幸运了,‘偷’得了三年健康和自由的时光,”朝弋放低声调,故意说,“也不知道这一次还会不会有重来的机会。”

  “琰琰。”他轻轻抱住那个无措的人。

  “在我死之前,我只想和你待在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