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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琰不知从哪找出了一根老式的水银体温计,用水简单清洗了一下擦干,然后让朝弋夹在了腋下。

  眼看着这人又要走,朝弋贪恋地抓住他的手:“去哪?”

  “给你倒点热水。”郁琰说。

  “我不渴。”

  “你再像刚才那样碰一碰我。”他指的是郁琰把手探向他额头的那个动作。

  可郁琰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动。

  朝弋于是自顾自地牵起他的手,慢慢地贴到了自己滚烫的脸颊边上,然后悄悄吻了吻他的指尖。

  郁琰眼睫一颤,缓缓错开眼:“刚刚……在外面站了很久吗?”

  “嗯?”朝弋像是没听清他的问题,想了一会儿,才时停时续地小声说,“听见你们好像在给‘姥爷’过生日,本来想站一会儿就走的,但一直没听到你的声音,就有点不甘心……”

  他撒谎了。

  其实一开始他就没想主动离开,没人发现他的话,他就会在外面雨里站一夜,最好能晕倒在门口,让郁琰不得不把他“捡”进屋里。

  就像刚刚他故意冒着可能被二次滑坡掩埋的风险,徒步穿过半道上那一临时拉起的简陋警戒线,心跳逐渐变快,随即他亢奋地想到了自己被泥土石块活埋的情景。

  就这么匆忙地死在这场“意外”里,死在这个人的身边。

  朝弋病态地想看见那个人为自己的死亡而感到愧悔的样子,哪怕只有一点。

  但在看见郁琰的那一刻,朝弋发现自己还是想活,想听他说喜欢、说爱,他不想再带着那些未竟的渴念与心愿孤单死去。

  活了两世,总不能每一次都这么窝囊。

  五分钟到了。

  郁琰拿起体温计看了眼,39.2℃,高烧。

  “头疼吗?”郁琰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灼烫的目光,“我去给你拿退烧药。”

  这人生病后比寻常时候明显要黏糊得多,他强硬地攀住了郁琰的手臂,可语气却是软的:“我不想走,你别给我拿药……行吗?”

  他看上去像是马上就要哭了,郁琰拽了两下都没能把自己的手臂抽出来,于是便只好又坐着陪了他一会儿。

  印象中这个人似乎极少生病,连咳嗽两声都很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过。

  前世有一回朝弋攀缠着向他讨要拥抱时,郁琰偶然发现他的体温有些不太正常,但朝弋看起来却又跟个没事人一样。

  后来想一想,大概也不是他比旁人更有忍耐力、更迟钝,只是从小就知道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什么人在乎,所以就这么坚强地长大了……

  等这人的力道渐松时,郁琰才去二楼姥姥那拿了药,塑料药箱里有不少药都过期了,被郁琰随手挑出来装进一旁的塑料袋里,姥姥看着那一大袋子的药盒,心疼得不得了。

  半梦半醒的姥爷则躺在床上骂她:“药过期了最好,说明家里没地儿可使,那玩意不又能当零嘴吃……”

  姥姥听着也觉得有道理,但气势上到底不肯输,非得往姥爷腿上呼上一巴掌才觉得舒坦。

  郁琰听着两人拌嘴的动静,缓步走下楼,心里有种异样的情愫在发酵。

  除了早逝的父母,他似乎从不曾和旁人有过这样亲昵又放松的状态。

  曾经的伴侣对他无限纵容,而他对他展露出的似乎也从来只有熟稔和依赖,他们并不会相互拌嘴,不会有争执,不会有人使小性子……

  郁琰曾经一直觉得这种状态就很好,但直到现在他才发现,那是因为自己好像根本就对那个人没有情人间的渴望。

  恍惚间他又想起最后一次和朝弋通电话的那天晚上,快天亮的时候他才堪堪入睡,然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他梦见了一个很年轻的朝弋,穿着校服,身边站着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孩子,两人牵着手,一直走在他前面,怎么追也追不上。

  醒来时心口都还是酸的,好半晌都缓不过来。

  他想自己大概是会在乎的,所以那天才没点开朝弋手机里那个叫“程安安”的人发来的消息,所以才会下意识想离他远远的,最好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与此同时。

  卧室床上的朝弋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他晕晕乎乎地坐起来,然后下床到处去找郁琰的杯子。

  扫视了一圈,台面上没看到杯子,于是朝弋脑子一抽,下意识地就拉开了抽屉。

  一股干燥的桂花香扑面而来,朝弋愣了愣,紧接着伸手从那层薄薄的干花底下翻出了一小张糖纸。

  糖纸皱巴巴的,上面是他手写的字迹,一串潦草的手机号。

  朝弋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

  郁琰端着温开水走进来的时候,卧室里异常得安静,只有老式空调运转的嗡嗡声和雨打门窗的轻响。

  大概是因为感觉冷,那人已经将自己牢牢地裹进了那床薄被里。

  郁琰把水杯和药放在床头,紧接着又把自己那床被子也扯过来叠盖在他身上。

  他以为朝弋是睡着了,于是便尽量放轻了手上的动作,缓慢地拉下了朝弋罩在脸上的被子,和预料中相反,这人的眼睁着,眼底有一圈不自然的红颜色。

  他并没有睡。

  郁琰愣了愣,然后才道:“把药吃了。”

  “我手好冷,”朝弋小声耍赖道,“你能不能喂我?”

  郁琰不想再被他牵着鼻子走,冷冷地回应:“爱吃不吃。”

  “那我吃完了,能不能抱着你睡?”朝弋讨价还价道,“我想抱你睡。”

  郁琰没回答,只是把药掰出来放到他手里。

  朝弋就当他是默认了,把那粒药片丢到嗓子眼附近,紧接着一仰头,三下五除二地把杯子里的水全喝完了,最后迫切道:“我好了。”

  台灯被熄掉了。

  说是要抱着睡,可朝弋非得面对面地贴着他,弄得两个人都抱得很委屈。

  朝弋身上那套刚换上的睡衣已经被汗潮透湿了,黏糊糊的贴着难受,他干脆把上衣扒了,然后痴迷地抵凑过去,晕乎乎地去嗅他衣领上的香。

  “这里会不会涨?”他的一只手莫名其妙地就探到了郁琰的睡衣底下,然后抬起头,不含什么绮念地盯着郁琰看。

  在这暧昧而赤露的气氛里,朝弋再一次觉察到了自己的贪心,他不止想占有这个人,还想要他身体之外、碰不着的东西。

  “我又有点渴了,”他轻轻撞上这个人的鼻尖,“怎么办?”

  郁琰皱了皱眉,下意识就想将他推开,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手心里被塞进了一张皱巴巴的糖纸。

  他并没有在睡房里放零食的习惯,因此这张糖纸究竟是从哪来的,答案不言而喻。

  “如果你一点都不在乎我,”朝弋看上去几乎是一个要索吻的姿态,灼烫的呼吸轻轻地抵在他鼻息之间,他根本躲不开,“为什么要把它收在抽屉里?”

  “为什么不丢掉?”

  面对他的质问,郁琰只是怔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每次他都想断干净,可总会因为舍不得,然后退让般地留下一条围巾、一张糖纸……

  “你是不是……”

  朝弋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微乎其微的哭腔:“也有一点在意我?”

  郁琰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慌乱,他把那张糖纸塞回朝弋的手心里,口不择言道:“我随手放的,你想多……”

  朝弋一把抓住他的手,那张糖纸便紧紧地贴在两人的手心里:“是吗?”

  “那为什么你还留着那条围巾?”朝弋在黑暗中凝视着他,“都十一年了,你还戴着它,为什么?”

  “郁琰,”半张脸贴抵到郁琰的心口,朝弋听着他略显急促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声交叠着响,“为什么呢?”

  风把雨丝掼打在门窗上,发出一阵一阵的响声。

  迟迟等不到郁琰的回答,朝弋逐渐有了几分困意,他时断时续地说:“如果高考那天,我把花拿到了你面前,会不会有点不一样?”

  “你会稍微考虑一下我吗?”

  顿了顿,朝弋又轻笑了一声,像自嘲,也像苦笑。

  “我后来读书也很用功,因为想和琰琰考上同一所大学……”朝弋低声道,“我还想毕业后就去鑫瑞应聘。”

  “知道你已经有他了,但还是想靠近你、引起你的注意。”

  “我那时候很傻逼地想,等我哥老了,配不上你了,我就悄悄地趁虚而入,和你爱一天也好,一年也好……”

  “我是不是特别贱?”

  郁琰终于开口,声音发着抖:“别说了……”

  朝弋不说了,他只是紧紧地搂着这个失而复得的人,泪水蹭湿了郁琰满衣领。

  见不到这个人,他每天晚上都在发噩梦,有时候梦到自己还沉在冰冷的江水里,有时则梦到自己已经死了,那些相见和重逢不过是他濒死前的妄想。

  梦里像炼狱,他不敢睡。

  好在就算再痛苦、再绝望,那也只是噩梦,他还是又一次把这个人抱进了怀里。

  “琰琰,”他呓语似的开口,“我爱你……”

  “我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