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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弋的船已经开走很久了,可郁琰却仍然留在原地,任由那夹杂着水雾的海风将他压肩的长发打得湿乱。

  期间黄阿姨来叫过他一回,郁琰说自己没什么胃口,想在这儿再待一会儿再回去,黄阿姨迟疑了片刻,然后便像平时一样小心叮嘱道:“眼看着就要涨潮了,您在这里站站可以,但千万别往滩边去。”

  “饭菜我先回去给您温着,您记着过一会儿回来吃,不然那位老板又要问我们话了。”

  郁琰很轻地“嗯”了一声。

  天将擦黑时,有艘小型客艇悄然停靠在海岸边上,船舱内紧接着走出来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在看清岸边栈台上站着的人后,小刘压低声音呼唤道:“郁总?”

  郁琰抬起头,两人目光相接,还没来得及叙旧,别墅那边便有好几个人大呼小叫地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很快船梯降下,郁琰下意识回过头去,最后往别墅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便被一只手拉上了船。

  “您这……”

  小刘无意识地瞥向他隆起的腹部,目光明显有些错愕,但好在他跟郁琰的日子并不算短,对于他的身体情况……难免也会有所耳闻。

  不过他一直以为这个传闻顶多是三分真、七分假,心里只以为是因为自家上司的性取向比较小众,所以才会被那些不明真相的人编排出那些不靠谱的谣言闲话。

  为了缓和气氛,小刘干笑了几声,然后半开玩笑道:“是吃胖了吧?”

  郁琰缓步走进客舱,语气淡然,并没有要遮掩的意思:“七个多月了。”

  小刘猝不及防地被噎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连忙跟了进去,一脸郑重地压低音量:“要不要……”

  “要不要我这边帮您报警?”

  说着他又忍不住看了眼郁琰的肚子:“这也太、太恶劣了。”

  可那人却并不应声。

  过了会儿小刘才听见他说:“船上有剪刀吗?”

  “要锋利一些的。”

  小刘愣了一下,然后道:“我去找找。”

  几分钟后,刘助就拿了把厨用剪刀回来:“这个行吗郁总?”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朝、朝董刚刚给我打了好几通电话,要不要接?”

  话音未落,被他拿在手里的那台手机便再次震响了起来,郁琰沉默地接过手机,然后点下了接通键。

  朝弋那边似乎还在和谁说话,语气听起来相当不耐烦:“我说等他接了我就进去,就这一句话,听不懂吗?”

  郁琰贴近话筒,没什么情绪地说:“喂。”

  那边顿时安静了下来。

  “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郁、琰,”朝弋的话音里带着股抑制不住的怒意,“马上给我滚回‘家’去,听到没有?”

  郁琰没说话。

  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朝弋紧接着又刻意放缓了语调,慌促地哄诱着:“你现在回去,我不会追究,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A市的那层平墅已经装修好了,下周我就接你们过来,剩下的软装都由你来挑,”他的语速很快,像是生怕这人会挂断电话,“我还给你留了间书房,和原来家里那间一样大,到时候我让人把你的东西全都搬过来。”

  “好吗琰琰?”

  郁琰:“我不想去。”

  朝弋先是哽咽了一下,而后语调陡然加重,变成了奔溃的低吼:“你是不是忘了,只要离开那里超过……”

  “对不起啊。”郁琰打断他。

  颈上的环圈已经开始放出第一档轻度电流,皮肤表面很快就传来了密密麻麻、针扎一般的灼痛感,郁琰靠着舱内的窄船缓缓坐下:“你要杀了我吗?”

  没等那颈环放出第二档电流,郁琰就用那把厨用剪刀卡进了项圈与脖颈之间的缝隙,因为缝隙太窄,硬挤进去时刀尖不慎划破了皮肤,于是溢出来的血水便慢慢顺着脖颈滴进了他的衣领。

  “郁总!”朝弋在电话里听见了刘霁的声音,惊叫后头隐约还跟着几声询问,“您流血了、没事吧?”

  朝弋的心顿时就被揪了起来:“你在做什么郁琰?”

  “你在做什么?!”

  与他的失控截然相反,郁琰始终保持着近乎冷血的平静:“不小心划伤了。”

  “我还不想死,放心吧。”

  郁琰看着小刘急匆匆地跑出去找客艇上的急救箱,手中的剪刀紧接着“咔嚓”一声,颈间那一条看似严丝合缝的项圈就这么被他一刀给剪断了。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郁琰知道自己猜对了,这条项圈从一开始就不会放出能致人于死地的电流,从来都只有用来警告和恐吓他的第一、二档,而没有朝弋口中所谓的能杀死成年人的“最大档位”。

  朝弋怕他逃跑,但更怕他死。

  “你这个贱人,”电话那边的人陡然拔高了音量,“你骗我……”

  可仔细想一想,郁琰似乎什么承诺都没有给过他,从来是他一直在一厢情愿地说着以后。

  郁琰在那人失控的咒骂声中打开舷窗,然后将那条被剪断的项圈丢进了海里,于是这条做工精美的“狗链”连带着上面的微型监听兼定位系统便被卷进了黑色的浪花里。

  “孩子出生以后,我会让人把它送到你那里,”郁琰冷淡地说,“我不会再回A市,你就当我已经死了……”

  “别来找我,不然我就带着它一起去死。”

  他原本是打算生下孩子后再走的,但后来他发现待在这人身边越久,便越不好脱身。

  有好几次他从惊惧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被那人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本就不够坚定的内心恍惚间就开始动摇。

  要不就算了吧,他想。

  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害死朝弋的人不是他,朝弋和霍家人也没有任何关系,这个人也并没有极尽手段折辱过这一世的自己——

  然后他们就可以毫无芥蒂地相爱,多好啊……

  可他不愿意被囚困在“笼”里活一辈子,也不想朝弋再一次被自己和过去困住。就算他们都默契地对过去的事避而不谈,但其实他们谁都没办法真正干净地从过去走出来。

  朝弋还很年轻,只要他愿意,总会有大把清白干净的同龄人来爱他。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巧?”可朝弋永远无法理解他的绝情,就像郁琰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执着,“你把这个孩子当成什么了?你又把我当成什么?”

  郁琰沉默着没有应。

  身侧的警员再次提醒朝弋:“朝先生,请立即将身上的通讯设备放进这个柜子里,麻烦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朝弋不仅没有动,还一直紧捏着手机不肯放。

  所以其实他一直以来的恐惧和疑虑都是对的,这个人自始至终就没想过留下。

  那些罕见的温柔片刻,不过是这个坏人自以为是的“补偿”。

  所以郁琰后来才会那么执着地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因为那是他唯一能够赔给他的东西。

  “你就这么……喜欢他?”他说的是朝冶,那个明明已经死了那么久,却仍在折磨着他的名字。

  郁琰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可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然后若无其事地去爱你。”

  “忘掉我吧,”他说,“去爱其他人。”

  通话声戛然而止。

  分明还是盛夏,可站在警局大厅内的朝弋却感觉浑身上下都像是被浸在了冷水里,一股森然的冷意在他肢体之间无休止地蔓延着。

  他想立即赶回去,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将那个人重新囚锢回他的掌控之下……

  “朝先生,”身侧的警员见他这么不配合,便用手铐铐住他的半边手腕,“我已经警告您第三次了,如果您还是不打算配合调查,我们不介意用蛮力押送您进入审讯室。”

  *

  与此同时,客艇上。

  刘助提着急救箱紧赶慢赶地跑进来,却见那人只手捂着颈边流血的伤口,正面无表情地倚靠在床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虽然仍旧形容冷漠,可那双冷淡的眼睛分明已经被泪水浸红了。

  刘霁从没见过这样的郁琰。

  他在门口停了停,然后才走进来,装作看不见后者眼中的眼泪,手慢脚乱地替郁琰处理起了伤口。

  “回A市吗?”他问,“孟夫人之前和我说,一有您的消息就马上通知她,要给她报个平安吗?”

  “谁都别通知。”

  小刘:“好的,那A市……”

  “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