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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
朝弋又带郁琰到那家私人医院里做了检查,接诊的依旧是上回的产科医生。
“胎儿的生长发育目前已经恢复正常,可以先停针观察看看,但后期我们建议尽量还是至少每隔半月就来做一次检查。”
问诊结束后,朝弋就让一道跟来的施桐和黄阿姨先带郁琰下楼,然后私下又问了医生几个问题。
医生也有些惊异,毕竟平时鲜少接触到这样的病例,但还是认真分析道:“您所说的那种情况,大概率是因为妊娠期孕激素分泌增加,从而促进了那位先生第二套生殖系统的健全,但也可能是暂时性的,等生产完您可以让他再来复查看看。”
尽管医生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朝弋还是忘不掉那晚郁琰的眼泪。
好像就算把这个人囚困起来,毫不留情地打压、折辱,也没那么容易让他低头和驯服,可那日渐隆起的小腹和倒错的性别认知却似乎轻易地就打碎了他的自尊。
朝弋忽然就不是那么想要这个孩子了,即便一开始走火入魔般想和郁琰有个小孩的人是他自己。
车里冷气开得很足。
后座上那人披着一件宽大的浅灰色开衫,侧脸看向窗外。
朝弋小心翼翼地将人搂进怀中,然后低头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要不要去看看爸爸妈妈?”
他知道郁琰每年都会回去祭拜,但偏偏郁琰的老家就在A市隔壁,春节前孟兰淳还亲自来过一趟,朝弋怕她在这儿有熟人,因此一直没敢带郁琰过来。
可为了能让这人开心一些,朝弋还是让司机绕远路拐去了郁琰老家的一处墓园。
这会儿不年不节的,来祭奠的人很少,两人下车时墓地管理员从亭内探头望出来,在看清郁琰时,脸上顿时闪过几分惊讶。
大爷带上草帽走出来:“郁衡家娃儿?”
说着他低头看了眼郁琰腹部那突兀的隆起:“这是怎么回事?生病了还是怎么的?”
“今年清明都不见你来,我还以为你跟我孙儿他们一样,出息了就往跑国外去了。”
大爷平时就待在这儿守坟,难得见着几个人影,何况又是个有阵子没来的熟面孔,于是忍不住就多问了几句。
他语气热切,郁琰也不好什么话都不接:“祥宇大学毕业了?”
“毕业有两年了,他娘舅那儿有门路,给他介绍了个不错的工作,就是他们年轻人习惯不好,挣多少花多少,留两块钱放口袋里能咬了手,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媳妇儿还不知道哪找呢。”
见他对身上的事儿闭口不谈,大爷只当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又看了眼站在他身侧的朝弋,话锋一转,问道:“这位是?”
“朝冶他弟。”
听见这个名字,老头不禁有些唏嘘,他记得先前每年清明时朝冶几乎都会陪着郁琰一块过来祭拜。
“以前小朝放假过来玩,我家那婆娘还总让他帮着辅导我孙子的功课,祥宇那小子以前皮的,就是个铁匠铺里的料,纯是个挨打的货,可他就听人小朝的话。”
说着他又看向朝弋:“这两兄弟倒是都长得好,个高,跟电视机里那明星似的。”
“只是可惜了小朝,还那么年轻的一个孩子……”
朝弋越听越心烦,没好气地打断他:“老伯,我们赶时间。”
大爷终于住了嘴,摆摆手道:“快进去吧,再过会儿太阳当头,日头就该毒了。”
见着两人进了墓园,老大爷一边往亭里走,一边小声咕哝:“两个亲兄弟,脾气怎么差这么多……”
朝弋是第一次来这儿,陵园居高临下,再往下望便是一个陌生的小镇,山野间槐树生长,葱蔚洇润。
郁琰幼时的人生他从未参与过,就像从前不小心翻到他家相册中少年朝冶和郁琰的合影,背景从村镇老树,一直到城市里林立高楼,二人从来比肩而立。
朝冶俊朗端方,郁琰矜冷漂亮,站在一处就如同一对璧人。可朝弋始终却不肯承认他们相配。
恍然间又想到这人第一次情动、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所有那些青涩又懵懂的初体验,全都被他那个好命的大哥占有了。
多好,直到死了都还被人那样爱着。
朝弋心里既羡慕又吃味,一路憋着股说不上来的邪火,陪郁琰走到半道,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那老头都一把年纪了,记性倒还挺好。”
郁琰没说话。
朝弋顿了顿,紧接着又问:“朝冶以前总来找你玩?”
“跟他有什么可玩的?那种从小被当成精英来培养的继承人,寒暑假孟兰淳难道不给他报班吗?怎么还有空来这儿给人当‘免费家教’?”
郁琰似乎在回忆,而后才淡声道:“补习班也放周末,他和他妈说好要把假期攒着,后边余出来的假期天数就可以自由支配。”
朝弋“啧”了一声,而后连连冷笑,紧接着脑海里便闪过一万句诋毁的幼稚话,可要是张口说出来了,又显得他格外小心眼,于是便憋了口气,什么话都没说。
“我小时候没什么朋友,”朝弋听见这人低声道,“除了我爸妈,他是第一个主动来靠近我的人。”
朝弋顿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揪扯住了,又酸又疼。
小孩子对年长的玩伴大抵都有些莫名的崇慕与憧憬,更何况那个人的存在占据了他以往二十来年的人生。
就算是死了,也像诅咒一般的阴魂不散。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却听这人忽地又道:“你是第二个。”
郁琰在一片旧碑林前停了下来,而后慢慢地牵住了他的手,朝弋的脑子倏地变得空白。
“我爸妈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什么都做不了,”他低声说,“不想去学校,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但为了不让孟阿姨他们担心,我只能装出一副‘还好’的样子。”
朝弋看着他,山野间涌动着阵阵蝉鸣,恼人的聒噪。
“那天忽然想起要登那个游戏的时候,我坐在电脑桌前犹豫了很久,不敢打开看,”郁琰顿了顿,然后才道,“没想到有个傻子吵着要我把‘绝版别墅’送给他。”
朝弋没忍住笑了。
“个破游戏还不搞返场,想充钱买都买不到,”他的眉目不自觉地舒展开来,“我当时以为你以后都不玩了,那还不如送我……”
“谢谢。”郁琰忽然说。
朝弋一下就没声了。
现在山上已经不许烧纸钱了,墓园里干干净净的,只有些鲜艳的花篮与小香炉。
郁琰半俯下身,在两人合葬的石碑前放下一束花,他并不说话,只是站在碑前安安静静地看着。
朝弋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了梦里的场景。
梦里郁琰每次来看“他”,就只是送一束向日葵,很少和“他”说话,甚至很少有什么情绪流露。
只有那一次……却偏偏也是朝弋最后一次梦见他。
*
晚饭是郁琰做的。
郁琰跟朝弋提的时候后者有些惊讶,还以为是黄阿姨做的菜不合他胃口,不过询问后才得知这人大概只是在岛上待得无聊了,想找点事儿干,于是朝弋便欣然答应了下来,只是紧接着也给自己套了件围裙自作主张地要给郁琰做帮厨。
有他“帮忙”,原本一个小时就能做完的晚餐硬生生被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才总算顺利出锅。
郁琰会做的菜其实并不多,拿手的就几样简单的家常菜,当然不比黄阿姨做的好,可朝弋却吃得很干净。
饭后郁琰说想去海边散散步,于是两人就牵着手并肩走在海滩上,潮水缓缓起落,他们也走得很慢。
夏日里天黑得也晚,快七点钟的时候天边云际仍还卷着霞光,朝弋紧握着郁琰的手,低头看着松软沙滩上被他们踩出的浅坑。
“跟做梦似的,”朝弋半开玩笑道,“真想就死在这里算了。”
郁琰没说话,只是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而后忽地蹲下身去,从沙子里刨出一小块水蓝色的玻璃,对着那抹微弱霞光看了看。
朝弋也凑了过去,这块海玻璃被海水砂砾打磨得圆滑又漂亮。
旋即那一小块海玻璃便被这人塞进了他手心里,那玻璃还是湿的,通体都是透蓝的浅颜色,像一滴眼泪,又像硬糖。
“送给我最亲爱的好朋友,”他听见那人很轻地说,“朝弋。”
朝弋猛地怔愣住,转头却见这人背抵着那最后一层暮色霞光,看向他的眼睛里似乎还含着抹浅淡的笑意。
原来这个人什么都记得。
就像雨滴坠进海面、风坠入云,朝弋感觉自己的理智就像是流星一样坠了下去。
“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可回应他的却是一个潮湿的吻,下唇、舌尖,这人就像是在舔一颗昂贵的糖果一般缓慢而细致地吻着他。
朝弋一直都很喜欢和他接吻,尤其是在做|爱的时候,可那时候的吻似乎永远是强硬的侵占,疾风骤雨般的掠取,永远带着恨不得将这人咬碎的病态爱意。
他无法控制地托住了郁琰的后脑勺,然后慢慢加深了这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