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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内间包厢里。

  郁琰半垂着眼看向跪在地毯上的那个人,但却迟迟没有开口。

  小岚被他盯得心慌,低声问:“听说您、您找我?”

  他弓着身子低着头,不敢跪得太直太端正。

  看见郁琰的第一眼,小岚心里就乱得不成样子,毕竟这个人长得实在和自己太像了。

  可相似归相似,这人眉眼间偏又蕴着股熟悉的陌生感,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头皮发麻的错乱和慌张情绪。

  在这种低压气氛里,小岚莫名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背假包、穿假货的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赝品”二字,却偏偏就在这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撞上了那个真的。

  他满心以为是那位主顾死后“东窗事发”,那人口中的“琰琰”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了,今天自己恐怕免不了要挨这人一顿打骂。

  可出乎意料的是,想象中的耳光并没有落下来,他听见那个人不冷不淡地开口说:“他们都走了,坐吧。”

  “你也不用紧张,我只是来找你问几句话。”

  小岚愣了愣,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这才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沙发边上,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有什么事……您请问吧。”

  可郁琰其实也不知道该问他些什么。

  朝弋“送”给他的那份资料里已经写得足够清楚明白了,他来不过是想再亲自确认一下,确认这些并不是那个人为了恶心他才编造出来的谎言。

  小岚见他迟迟不发问,于是就主动开口道:“如果您是为了那位先生的事来的,我知道的其实也并不多……”

  他说的和朝弋告诉他的其实相差无几,只是有些细节上的出入。

  小岚从好朋友程安安那里得知,那位先生已经意外离世了,因此他也没有故意对郁琰隐瞒什么:“其实那位先生应该是很爱您的,他从没有、没有进来过,都是用那些……”

  郁琰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漫不经心地问:“是吗?”

  “这种事我没必要骗您,”他有些不好意思,很局促地红着脸,“而且我们都会定期去做体检,没有那些病的,您不用担心。”

  “嗯。”

  他这样冷淡的回应,让小岚心里不由得有些七上八下的,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记得那位先生有次和我说,‘琰琰’从来都不和他发脾气,也不管他几点回家,他心里其实一直都很羡慕别的情侣夫妻。”

  “他还说希望‘琰琰’也能对自己耍耍小性子、闹闹脾气……”有一点粘人就好了。

  说着小岚脑海中忽地又浮现出了那人的脸,昏暗的卧室里,那人点了只烟,却并不抽,由着那橘红色的火光在黑夜中烫出一点亮色的污垢。

  他听见他自嘲地笑:“你知道吗?他不会逼我过那些纪念日,也从来不问我要任何礼物,我给了他就会收,每次都说很喜欢,然后转头再还给我一个差不多的。”

  “听起来很乖是吗?”

  小岚不敢乱开口。

  就听他又说:“没人会这样对自己的爱人。”

  “你会吗?”

  小岚乖顺地跪倒在床边,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可那人的目光却慢慢垂落,这是非要听他回答的意思了。

  于是他硬着头皮开口道:“我不会。”

  然后他听见那人讪笑一声,手探进他那松垮垮的领口,就这么残忍地将那只没烧完的烟在他锁骨上挤灭了。

  小岚痛叫了一声,哀哀地求饶:“别、别这样老公,好疼……”

  他顿在这里,因为看见包厢里那个一直面无表情的“客人”终于皱了皱眉,有了些细微的表情变化。

  郁琰从没见过那样的朝冶,小岚口中的“那位先生”于他而言,简直就像是另外一个人。

  在郁琰面前,朝冶从来情绪稳定,是位秉节持重的好兄长,更是一位无可挑剔的成熟伴侣。他对家里的家政阿姨、餐馆里的服务生都能做到礼让三分,怎么会这样对一个陌生人?

  最令郁琰无法想象的,是朝冶面上一副温柔端方、波澜不惊的模样,可心里却那样扭曲地……

  该说是恨吗?

  小岚觑着对方冷艳的眉眼、纠结的神色,忽然恂恂地问:“我还要继续说吗?”

  只是一瞬间的失神,小岚就发现这人又恢复了原本的漠然模样。

  “说吧。”他听见他这样说。

  “那位先生第一次找到我的时候,”小岚边想边说,“也没怎么和我说话,只是一直在质问‘我’,是不是一直都背着他在喜欢别人……听他的语气,我感觉他好像是看见了您和谁的聊天记录,觉得您‘背叛’了他。”

  他顿了顿,然后又说:“但后来他又开始自言自语,说什么‘君子论迹不论心’,只要琰琰不离开他,他就一辈子都假装不知道。”

  “每次掐住我脖子的时候,那位先生好像都会很生气地问……”

  “那条围巾是谁送你的,是那个人吗?”

  “你知道我每次看见你带它的时候,我有多难过吗琰琰?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

  小岚平铺直叙道:“然后我就有点好奇地问他说,为什么他不去亲自问问‘琰琰’呢?”

  “那位先生就说自己很害怕,他怕他只要问出口,‘琰琰’就会马上离开他,去找那个人。”

  听到这里,郁琰忽然怔了怔。

  他比朝冶小了整整五岁,小时候用的社交账号大多也是他帮忙注册的。小孩子哪里记得住那么复杂的密码,所以他记得朝冶当时干脆就用他的名字拼音设置了一个简单的密钥。

  那时候郁琰的账号上也没几个“好友”,懒得再改,所以就一直这么用了下来。

  郁琰没想到朝冶会背着他去登上那个……他好多年都没再登录过的账号。

  那么多年都没登录过的账号,按说以前的聊天记录应该已经看不到了,除非是……那个人还在给他发消息。

  郁琰忽然有些怅然,也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没有狠狠心把那个账号注销掉,也后悔自己一直没能舍得丢掉那条围巾,更后悔高考结束那天晚上,在朝冶向他袒露心迹的时候,他那样匆忙地点头说了声“好”。

  那个刚刚成年的小小大人,卑劣地恐惧着自己的拒绝会让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疼他的人也离自己远去。

  当时朝冶那样坦诚地对他说了喜欢说了爱,几乎没给他留下任何拒绝的余地,因为郁琰知道如果拒绝的话,他们就连亲人都做不成了。

  没有哪个哥哥会像爱自己的情人一样爱自己的弟弟,在拒绝他的示爱后继续和他保持原有的关系,是对他和他未来伴侣的不负责。

  郁琰也是那时候才发现,其实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怕孤单得多。

  所以在朝冶充满期待的目光中,他点头接受了他的爱。

  他不该这么贪心的,如果早知道会让这么多人难过,他一开始就不该回那个人的消息,也不该接受朝冶的告白……

  不过郁琰并没有在这种情绪里沉溺太久,他稍一偏头,看向小岚那张与自己肖似的侧脸,淡淡地开口道:“小岚吗?”

  小岚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慌乱地点了点头:“是,我姓陈,陈小岚。”

  “这之后,我会以个人名义资助你那几个弟弟妹妹念到大学为止,如果他们争气的话。”

  小岚缓缓呆住,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您、您说什么?”

  但郁琰并不给他思考缓冲的时间:“这种工作虽然来钱快,但不能长久。”

  不管怎样,这个和他肖似的男人是无辜的,如果没有朝冶,靠着这张脸,他未必不会找到更好更温柔的主顾。

  可也就是这一句话的建议,甚至都算不上是规劝,这个人听与不听,那是他自己的事。

  虽然小岚人还有些怔怔然,但郁琰这话他还是听明白了,他知道这人是在劝他换个正经工作。

  他有些不知所措,局促地站起身,半弓着腰说:“谢谢、谢谢您……”

  等郁琰再抬起眼的时候,杨姨已经换好了床单,正在用一块干软布擦拭着矮沙发上那不存在的灰。

  郁琰不动声色地看向纸箱里照片上,紧贴着他而站的、那张被划烂的脸,然后很轻、很轻地喊了一句:“哥?”

  这一声几乎像是叹息。

  紧接着他又慢慢地将挂在脖颈间的那枚吊坠和无名指上的婚戒一并摘了下来,然后毫不留情地放进了纸箱里。

  “对不起。”他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