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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弋就这样死皮赖脸地住进了郁琰家里。

  不同于朝家主宅的华丽装潢,这个家装古早的小洋房里有种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温馨气息,像是被太阳曝晒过的棉被,有种暖洋洋的干净味道。

  郁琰去公司的时候,朝弋就窝在他家的沙发上,懒怠地翻看着这个人小时候的家庭相册。

  相簿里几乎都全是郁琰,偶尔也会出现那对夫妻的身影,郁琰的母亲看起来很年轻,眉眼和郁琰很相似,只是这个女人看起来更加柔软、温和。

  分明都是一样的单薄,可郁琰的母亲就像是一条绸缎,看不出任何攻击性,但郁琰却更像是一片薄刃,轻易地就能把人划得满身是血。

  太锋利的刀片往往过薄,只要有个不怕流血的人胆敢握住它的两端,就能很轻易地将它掰断。

  朝弋沉醉又痴迷地看着相册里那人一天天长大,直到他十六岁那年,相册中关于郁琰的成长轨迹猝然休止,再往后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十六岁以前郁琰的脸上是有笑的,浅又微的一点点笑意,但却是朝弋从未见过的神态,不是冷笑,也没有讥讽含在其中,只是单纯的因为放松和快乐,才不自觉地扬起的唇角。

  朝弋又开始觉得嫉妒,嫉妒在那之前认识郁琰的每一个人,甚至是他的父母。

  妒羡之后便是遗憾。

  如果郁琰的父母没有死在那场意外里就好了,朝弋想。

  这个人就可以一直在爱里长大,朝文斌不会成为他十八岁以前的临时监护人,他不会搬到朝家去住,也不会欠他们朝家的人情债,说不定就不会被朝冶“趁虚而入”。

  即便郁琰可能还是看不上他,不和朝冶在一起,他可能也还是会爱上其他人。

  但至少他不会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

  朝弋觉得自己有点犯贱,他明明恨得想让这个人去死,可潜意识里却还是隐隐希望,那个少年郁琰能够不那么孤单一点。

  下午三点的时候闹钟响了,朝弋把那本相簿放回到原处,然后换了套外出的便装,紧接着就揣上手机出门买菜去了。

  前两天他抽空回了一趟朝家,把之前搬过去的行李又挪到了郁琰家,随后也不管这个家里的主人乐不乐意,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把东西都堆进了郁琰住的那间次卧。

  他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东西摆得到处都是,于是郁琰那间不大的卧室里就布满了属于他的痕迹。

  朝弋最近心情难得的好,在附近的小超市里逛了不到一小时,就买了三大袋的东西,他买东西几乎没有看价格的习惯,一般看着顺眼就买了。

  但眼看着自己随便出一趟门,手机余额里本不富裕的金额数就得下去一截,朝弋破天荒地开始为“钱”这个字感到发愁。

  得出去找点兼职做了,朝文斌的手就算再长,也不至于能伸到那些饭馆便利店里,赚得少就少吧,他总不至于伸手管郁琰要钱。

  一回到家,朝弋就把买回来的生鲜食品塞进了冰箱,郁琰家冰箱的容量不算小,但还是禁不住朝弋这一番毫无规划的乱塞乱挤。

  最后剩下来塞不进去的,朝弋干脆就摩拳擦掌地琢磨着全给做成晚饭。

  但朝弋压根就没做过饭,他的厨艺巅峰就是在封闭式中学寄宿的时候,学舍友往泡面里加过火腿肠和卤蛋。

  念小学的时候学校里倒是好像给布置过一份“实践作业”,题目叫做“和妈妈学做一道家常菜”,那天他把作业单子拿回家,然后小心翼翼地递给霍佳瑛看。

  霍佳瑛只是屈尊扫了一眼,然后就用一句不耐烦的“你们老师有病吧”草草将他给打发了。

  朝弋记得那个星期一,班上所有的同学都交了作业,他们互相交换着欣赏那些彩印出来的亲子合照,到处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只有他拿着张空荡荡的作业单子,被老师罚站到了教室后面。

  委屈吗?记不起来了。

  *

  郁琰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下车时他看见一楼的窗户里亮着灯,客厅中窗帘半开着,靠近落地窗的那张茶几上摆着一盘新鲜的水果,果篮边又缀着一瓶鲜切白瓣紫阳花。

  眼下才是春初,乍暖还寒,并不是紫阳花开的季节。

  早上出门前,他记得那个花瓶里放着的分明还是朱丽叶塔,因为老爸老妈出意外的那天茶几上摆着的是那个品种,所以郁琰就固执地让一切细节都保持着那天的样子。

  哪怕老妈以前最喜欢买的其实是紫阳花。

  郁琰站在院里,远远地隔着窗子凝望着客厅的那一个小角落,好半晌都没有动。

  直到房子里忽然传出了一声奇怪的响,郁琰这才皱起眉,开门走了进去。

  他才刚换上拖鞋,就听见厨房里“叮铃哐啷”的一阵响动,郁琰赶忙跑进去,正撞见朝弋手慢脚乱地拔掉了电饭锅的插头。

  厨房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糊味,电饭锅的锅盖被顶飞了,而锅里的白米饭突兀地冒出了两个指节的高度。

  两人一锅面面相觑,朝弋嗓子有点痒地干咳了一声,心虚的语气:“那什么,你家锅质量好像不太好。”

  他刚往里倒米的时候还怕放少了,于是后来干脆就又犹犹豫豫地往里搁了满满一量杯,谁知道那点米蒸出来竟然有这么多……

  郁琰无视了那个“意外身亡”的电饭煲,冷着张脸:“围裙脱了。”

  做错事被当场抓包,朝弋终于理直气壮不起来了,因此还挺顺从地把围裙脱下来还给他。

  “滚出去。”

  朝弋难得没和他呛,但也不肯就这么“滚出去”,抬起下巴指了指那口还在运作的电磁炉:“我那白灼虾快烧好了,照着网上的食谱做的,没糊。”

  郁琰瞥了他一眼,无话可说。

  水煮的要是都能糊,那也挺让人“敬佩”的。

  朝弋若无其事地把煮好的虾从锅里捞出来,紧接着还挺费工夫地将熟虾在盘子里叠成一个环状,最后又赖在厨房里,亦步亦趋地跟着短视频里的“大哥”调起了酱汁。

  “白糖,”朝弋四处看,“白糖……你放哪了?”

  郁琰看他在那里磨蹭来磨蹭去的,烦得简直想给他一脚:“柜子里。”

  “哪个柜?”

  朝弋一边拿着手机,一边试图单手掰开香醋的盖子,看起来忙得不可开交。

  于是郁琰只好走过去,在这人脑袋边上的橱柜里拿出了糖罐,靠近的时候,朝弋感觉到他几乎要贴到自己后背上了,动作带起的微风卷起一丝温热的、带着一点苦味的柑橘香。

  香水是他早上出门上班时喷的,现在已经很淡了,可朝弋却还是觉得“浓烈”,熏得他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不在于香气,也不在于那不经意间贴近的吐息,只是因为郁琰主动靠近的这个动作,就让朝弋的心跳宛如陡然坠地的碎珠,惊跳着起伏、失控。

  只可惜还不等他细细品味,那人忽地又远了,只剩下留在他手边的一只糖罐。

  料汁调好了,朝弋端着这盘唯一幸存下来的白灼虾上了餐桌。

  再回头时,他看见厨房里的那个身影已经穿上了围裙,灰蓝色的衬衣长袖被折挽到关节处,露出了那半截纤细有力的手臂。

  朝弋直勾勾地盯看着那个梦一样不真实的背影,痴迷地发了好久的呆,然后才终于拿起手机,连拍了好几张。

  点进去翻看相册时,他越看越喜欢,干脆就挑了一张最顺眼的设成了手机壁纸。

  冰箱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郁琰不得已把剩在桌上的那些已经化冻或已经清洗好的菜都马上处理掉。

  切菜切到一半的时候,朝弋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没生息地又走了进来。

  见郁琰没察觉,他就慢缓缓地贴覆上来,掌心托着他的后腰,然后很轻地啄吻着郁琰的耳垂和颈间。

  郁琰被这个毫无预兆的吻吓了一跳,冷眼一回头,刀刃重重卡进案板里。

  “吓到你了?”朝弋故意把声音放得很轻,“对不起。”

  他看起来好像真的很无辜,除了那只附在郁琰腰上乱掐的手。

  “松开。”

  朝弋笑着抵到他鬓边,不屈不挠地在他下颌骨上又落下了一个吻:“今天很好看。”

  他搜肠刮肚地想了个不那么冒犯人的词语,哪怕现在他心里想的其实全是龌龊又下|流的形容词,不堪入耳的妄念。

  朝弋回来后就又换上了宽松的家居服,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其实他贴近的那一刻,郁琰就已经发觉了。

  “再蹭把你剁了,”郁琰拔起那把刀,冷冰冰地,“滚不滚?”

  “我没蹭,”朝弋反倒还委屈上了,“它看见你自己就动了,很难管。”

  委屈时他低眉耷眼的,一副煞有其事的可怜模样,像是漂亮的大型犬。

  朝弋的外形的确很能迷惑人,毕竟霍佳瑛是个美人胚子,而他又很幸运地继承了父母基因里表现最为优异的部分,无论是身高还是样貌,都远远拉出了普通人一大截。

  但很可惜的是,郁琰并不会被这张得天独厚的脸打动:“只有处在发|情|期的动物才会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最便捷的干预手段就是物理阉割。”

  “我可以帮你,朝弋。”

  朝弋眼里佯装出来的委屈顿时消失不见,他笑吟吟地盯着郁琰的眼睛:“你可真狠心,用完了就嫌它坏,我弄你的时候,你难道没有爽吗?”

  眼看着郁琰就要生气了,他便又浅尝辄止地退开了一些,人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冲着郁琰做了一个自己闭嘴的手势。

  这是朝弋第一次亲眼看见郁琰下厨做饭,虽然心里躁动难当,但他还是舍不得打破这样的画面。

  郁琰下意识做了三菜一汤,一家三口的分量,都是很清淡的家常菜。

  电饭锅虽然提前退休了,但里边的饭倒也没有煮得太坏,郁琰拿饭铲盛了两碗的量出来,放到蒸笼里蒸了会儿,也不是不能吃。

  饭菜齐全后,朝弋就很自觉地进厨房端菜,跟在郁琰身后出去时,他心里忽然有种隐秘的满足感。

  是比强硬地嵌进这个人的身体里还要膨胀的餮足。

  他很早就想这样了,住进一个只有他和郁琰两个人的房子,然后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爱侣那样,一起上班、逛超市、买菜、做饭、洗碗,闲暇时就依偎在一起看电影。

  可以不做|爱,但必须要抱着睡……

  但从前的那个他花了近三年,也没有让郁琰和他完成其中一项,这个人连给自己一个的眼神都像是施舍,可偏偏朝弋又舍不得逼他。

  不忍心看他皱眉,更不敢对他用强。

  所以到死都那么窝囊。

  那三菜一汤朝弋每碗都尝了一大口,味道不算太好,但至少比他做的强多了。

  两人之间难得不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朝弋自作主张地剥了几只虾,放在郁琰面前的小碟子里。

  可直到碟子要堆满了,郁琰也没有要动那盘虾的意思。

  朝弋的脸色又冷下来,夹起一只虾强硬地送到他嘴边:“特意为郁总剥的,不尝一口?”

  “我想吃自己会夹。”

  “把它吃了,”朝弋不依不挠地逼迫,“说了以后都听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吧,琰哥?”

  对峙良久后,郁琰才终于张开了口。

  朝弋如愿以偿地把那只剥好的虾喂了进去,筷子前端有意无意地压过那人饱满的下唇,而后者微微皱起眉,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

  但郁琰嘴里含着东西的时候是不说话的,他没吭声,只是抬手把那只拿着筷子的手推开了。

  朝弋的目光胶黏在他身上,像是挪不开了。

  他很认真地盯着他的唇,这个人吃东西很慢,细嚼慢咽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盯看了一会儿,朝弋心里忽地又没来由地恼,只要一想到他大哥曾独享过这个人……这样心甘情愿为他洗手做羹汤的身影,朝冶可能已经看了无数次了,朝弋就妒恨得发疯。

  郁琰被他诡异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把食物咽下去后,他才冷声说:“别他妈盯着我。”

  “变态。”

  朝弋笑了一笑,不但没收回目光,还要得寸进尺地贪看:“为什么不让盯?嘴也不能看么?怎么对我就这么小气?”

  “更深的那两张嘴,”朝弋看着他微微笑,然后又轻又慢地说,“我都看过了。”

  郁琰听不下去了,推开餐椅站起身,要走。

  朝弋连忙把人拉住,他有些懊恼,难得这个人肯和他坐在一起吃一顿晚饭,他舍不得撕破这样“温馨”的“幻象”。

  于是他抬起眼,哀哀地求他:“我不说了,好好吃饭,错了。”

  这时候他又不像是刚刚那个强硬又蛮横,拿着把柄来压他的人了。

  郁琰不动声色地睨着那人的眼,又见朝弋一副略带期待的样子,低声询问他:“晚上不做了,你陪我看电影吧?”

  “好吗?”

  就算郁琰拒绝,朝弋也会逼着他承受,他总是问“可不可以、好不好”,但却从来不给郁琰以拒绝的机会。

  果然,不等郁琰答话,他便又继续自说自话地:“片子你来挑,都随你。”

  很大度的样子。

  这个人只是疯起来不可控,被刺伤后总要溅人一身的血来报复,但如果给他一丁点爱呢?

  郁琰不露声色地想。

  “The fall,”他说了一个电影名,“就看这个吧。”

  郁琰看见那个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