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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仿古的廊檐下拐出来,踏进了外边的中式庭院,直到那雪天冬夜的冷风往身上一吹,朝弋才发现自己方才在祠堂中为了方便上香而脱下来的外套忘记拿了。

  因此他只好又折回了那供奉着牌位的正厅外,此时厅门正虚掩着,仿古制的镂空花格门里透着微微的亮光。

  朝弋正要推门走进去,却听见了朝老爷子的声音:“小冶已经没了,这是事实。你必须劝一劝郁琰,他有义务为他的‘丈夫’留下一个后代。”

  朝文斌的声音压得太低,以至于朝弋没听清他究竟回答了什么。

  但朝老爷子的话让他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当初朝冶在和郁琰正式在一起之前,曾经在研究所精|子库里储存了一罐属于他的精|子,这也是当初朝文斌松口同意他和郁琰在一起的条件之一。

  不过朝冶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郁琰,因为在朝弋的印象里,前世郁琰在得知这件事后,那双一贯冷淡的眼睛里浮起了几分惊讶和困惑。

  “现代医疗这么发达,一次试管弄不成功,那就再试两次、三次,”朝老爷子轻描淡写地说,“朝弋到底是你那只‘金丝雀’一手养大的孩子,那个女人学历和出身都不高,见识、手段,性格、处事风格……这些都可以经过后天的驯化来改变,但一个人的本性和底色是不会变的。”

  “如果你认为他变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本性藏得更深了而已。”

  “他虽然现阶段表现得不错,但依然不该是最优选,小冶身上就从没有他那样的‘小家子气’,你现在年纪也不算大,并不着急退休,当然还是自家养大的孩子知根知底。”

  朝文斌的声音终于大了些,听起来有几分为难情绪:“但小郁的体检报告上显示他的第二性征发育不全,很难受孕,而且就算怀孕了,对身体的影响也比较大,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当初他父母意外离世,要不是你出手拉了他和鑫瑞一把,他早就被他的叔婶二人啃得骨头都不剩下了,”朝老爷子淡淡地,“再说小冶生前对他那么好,他要是真爱朝冶,就不会拒绝,也不该拒绝。”

  他心里是不相信男人对男人能产生什么情爱的,顶多是种病态的感情,更何况那个人甚至连个健全的男人都算不上。

  但这个孩子是郁琰欠他们家的,如果朝冶当初娶的是个女人,也不至于到了三十一岁连个后代都没有。

  过了挺久,朝弋才听见他爸说:“郁琰这孩子性子高傲,就算小冶还在,他也未必会同意,更别说小冶现在已经走了……”

  朝老爷子哼出一声气音,傲慢地:“他不乐意生,多的是其他正常女人愿意做我们朝家的媳妇。他要是知恩图报,就应该自己先开这个口,拿了我们朝家这么多好处,却什么都不想付出,怎么可能呢?”

  门外的朝弋一开始听着只觉得好笑,随即心里又浮上来了一种很复杂的愤怒,无论是听见郁琰被人当做一个生育工具一样讨论,还是他们想要在他身体里放进属于朝冶的孩子这件事,都令他感到无比的愤怒。

  在他看来,朝冶已经霸占了郁琰二十多年,从幼年玩伴走到伴侣,他已经幸运得足以让自己妒忌到发疯了,假如郁琰真的生下了他的孩子,那么属于朝冶的那个部分,就会把郁琰完全打上他的烙印。

  他无法容忍那个留着朝冶一半血的孩子在郁琰的肚子里长大,那个小怪物会贪婪地汲取着母体的养分,在出生后仍然如同狗皮膏药般独占着他的郁琰。

  郁琰可能会对它笑,并且无条件地给它一切,毕竟那是属于他亡夫的孩子。

  一想到这个,朝弋就气得要发疯。

  暴虐而疯狂的念头在他心里游窜,但他还是克制地压下了想把里面这两人一并捅死的欲望,然后面无表情地推门而入。

  正在谈话的两个人纷纷朝他看了过来。

  “抱歉,我外套落里边了,”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朝着着两位长辈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回来拿一下。”

  *

  朝弋从宅院侧门进客厅的时候看见了郁琰和小乐彤。

  那人身穿一件羊绒毛混纺的长大衣,脖子上围着一圈围巾,屋外庭院灯的亮光不够明亮,朝弋看不出这条围巾的颜色,不过在来时他并未在他身上看见围巾。

  那条质地柔软的围巾给那个冰冷的人蒙上了一圈柔和的错觉,连他身上那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也被暂时弱化了。

  郁琰似乎是被小乐彤支去前面那块空地上点焰火了,背对着他走进了黑暗里,于是朝弋缓步走到小乐彤的身侧。

  乐彤既期待又害怕地捂着耳朵,鼻尖红红的,不知道是因为才刚哭过还是天冷冻得。

  听见鞋碾在雪地上的声音,小乐彤警惕地往朝弋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很嫌弃地说:“怎么是你?”

  “不欢迎我吗?”朝弋笑一笑,“我也是你的小舅,对小舅这么没礼貌?”

  “你不是我的小舅,”乐彤说,“老妈很讨厌你,所以我也很讨厌你,你不要和我说话,不然老妈会生我的气的。”

  “哦。”

  过了会儿,乐彤又转头对他说:“这烟花是放给我看的,你不能看。”

  朝弋把手插|进兜里,摆出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

  乐彤生气了:“喂!”

  “你不是让我不要和你说话吗?”朝弋反唇相讥道,“但好像一直要和我搭话的人是你欸。”

  乐彤仔细想了想,发现好像确实是这样的,但她不想承认,于是就像个小大人一样抱臂在胸前:“反正我不许你看。”

  “那你把我眼睛挖了,”朝弋说,“那样我就看不着了。”

  乐彤像是被他的话吓到了,声音莫名放低了些:“你好奇怪,哪有人会说这种话的?”

  但这种“不正经”的大人对孩子来说,就是有着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乐彤安静了一会儿,见远处的郁琰仍没有把焰火点起来,她就开始自言自语地说:“琰琰舅舅好慢啊,如果是阿舅的话,一下就能给我点好了,还能一次点两个一起放。”

  “喂,”乐彤忍不住又和他说话了,“为什么他们都说阿舅死掉了?死了会怎么样呢?”

  朝弋:“我的名字叫喂?”

  “好吧,”乐彤屈服了,“讨人厌的小舅,你能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吗?”

  “小舅”两个字她说得特别轻,仿佛音量再大一点,她就会被人割掉舌头,但朝弋捉弄她的目的已然达到了,因此便没有过多挑剔。

  “死了就是没有了,”朝弋难得耐心地和一个孩子解释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了。”

  乐彤有点害怕:“以后也不会回来了吗?”

  “以后也不会回来了。”

  她在那些大人口中听见过各式各样的关于死亡的版本,但却没有一个像朝弋说得这样残酷,可她却总觉得这个坏人的话才是真的。

  “我不信你。”她还是倔强地说,“你是坏蛋,坏蛋的话不可信。”

  “那你干嘛问我?”

  乐彤有条不紊地回答说:“因为大人们都爱撒谎,阿舅骗我,太公骗我,爸爸妈妈也骗我,老师说做人要诚实,可是他们老是说话不算话、老是撒谎。”

  朝弋的目光落在远处的那个身影身上,这个人似乎对“燃放烟花”这项业务不太熟练,但又不想在一个孩子面前丢了颜面,因此在那踟蹰了好半天了,还是犹犹豫豫地没敢点。

  “那你怎么不觉得他们是坏蛋?”

  还不等乐彤回答,他便朝着远处那个身影走了过去。

  “不敢放?”朝弋在他身后站定,揶揄地俯身靠到他耳边,“胆子这么小,不应该啊?”

  郁琰刚才就发现他了,正想咬着牙把引火线点了,这人就莫名其妙地跑过来了,应该是为了来看他的笑话。

  他不说话,依然低头摆弄着那根引火线。

  朝弋却猝不及防地继续欺进,然后从他冰凉的手心里抢过那台打火机,他一下贴得太近了,几乎像是将郁琰整个人都抱住了,但朝弋在郁琰感知到他温度的前一刻就站了起来。

  “我来吧。”郁琰听见他说。

  他看起来像是好心要帮忙,郁琰没理由拒绝,因此他就从善如流地退到了旁边去。

  朝弋本来想把眼前这一盒烟花点了就算了,但又想起刚才乐彤说朝冶一次都点两盒,因此朝弋干脆搬了五盒放成一排,一次性全点完了。

  第一发焰火飞上天的时候,朝弋看见郁琰已经在往回走了,而且脚步很快,几乎像在跑。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来,几步追上去把人揽住:“你真怕焰火啊?你不是年兽转世吧?”

  郁琰没理他,很冷淡地甩开他手,然后低声警醒:“这里是老宅。”

  “那又怎样?”朝弋看着那漫天花火的光影在他脸上更迭明暗,几乎忍不住想在那人冻得发红的鼻尖上咬上一口。

  很快回到了宅屋客厅的落地窗外,乐彤兴奋又害怕地躲在了郁琰的身后,只探出一个脑袋来看,嘴里“哇哇哇”地叫个不停。

  朝弋并不看烟花,他的所有视线都不出意料地降落在郁琰身上,焰火把这个人照得很亮,于是他终于看清了他脖子上那条围巾的颜色。

  是灰棕色的,已经戴得有点旧了。

  胸膛里的心跳忽然汹涌,变得比那焰火的尖鸣还要猛烈,他想起在很久以前的某一个夏日的夜晚,自己曾在郁琰高中学校的保安室里偷偷寄放了一条用礼盒装着的围巾。

  那是他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太像了……以至于朝弋有些难以置信,他在这爆竹声的间隙里,胆战心惊地开了口:“这条围巾是你自己买的吗?”

  郁琰没听清,只冷淡地:“什么?”

  于是朝弋只好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别人送的。”郁琰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朝弋总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在最后一发焰火在夜幕上绽开之后,他再次询问了郁琰一遍。

  郁琰似乎是觉得奇怪了,微微皱起眉:“你问这个干嘛?”

  “好奇,”朝弋说,“以前没见过你带围巾。”

  郁琰今天心情好像不错,于是朝弋如愿以偿地从他口中又听见了那个答案:“别人送的。”

  朝弋原本还想继续追问下去,例如那人是谁?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但又怕会引致郁琰的怀疑,因此最终还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