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除夕夜,朝家老宅。

  “一会儿见你爷爷奶奶,把你身上那些臭毛病都收一收,嘴也放甜一点。”朝文斌语气冷淡,一边说话一边把脱下来的短尾大衣递给佣者,虽是在和朝弋说话,但却看也没看身后的那人一眼。

  为着洮海项目这事,父子俩也冷战了几日,朝文斌从来是封建大家长的心态,在他眼里,哪怕自己那天训斥得真有些过了,作为晚辈的朝弋也只该有体谅的份。

  更何况,朝弋辜负他的期待失标不说,把其他的投标人打了还和他犯犟,他没抽他几巴掌已然算是克制了。

  这小子凭什么还敢甩脸色给他看?

  不过昨天那家中标的韬星事务所被人实名举报,调查人员赶着放年假,查得飞速,当晚就出了惩处通知。

  说是韬星这次投标涉嫌串标,不仅借助违法手段提前得知了标底和评标的情况,还在上交的投标文件上的暗标部分做了特殊标记。

  韬星事务所坐实举报被废标,该项目自然就由中标候选人名单中的第二候选人顺位继标,于是七弯八绕的,这个项目最终还是落在了朝阳头上。

  只是如果这次违规舞弊没有被发现,那么其实无论朝阳的项目计划书做得多好,结局也是一样的。

  朝文斌得知消息的第一反应,倒不是这小子有什么通观全局、运筹帷幄的本事,只当他是运气好。

  就算后来查到上交举报文件的正是朝弋的下属人员,朝文斌也只觉得他是歪打正着,不过父子俩这关系一直僵着也不是个事,因此朝文斌此时便纡尊降贵地丢了把“梯子”让他下去。

  谁料这小子压根就没打算顺势而下,等了半分钟朝文斌也没听见他答话。

  “朝弋,”当着一家人和老佣者的面,朝文斌抹不开面,整张脸都板了起来:“你耳聋了还是哑巴了?长辈和你说话你就这种态度是吗?”

  “您刚既没看我,也没喊我名儿,”朝弋不紧不慢地说,“我还以为您在自言自语呢爸。”

  朝文斌气结,回头哽了一声:“你……”

  朝弋冲他露出了一个无辜的笑。

  朝文斌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二十来岁的人了,还成天嬉皮笑脸的,像个什么样子。”

  饭桌上。

  朝老爷子坐主座,穿一件深灰色的唐装棉袄,和旁侧的老伴儿一样,都是满头的银发,并不刻意染黑。

  他的目光跨过圆桌,然后不动声色地在朝弋身上停了停:“叫什么名字?”

  “朝弋。”

  第一次正式见面,就这么不冷不热的一句话,旁的朝老爷子就没再问了,叫人拿不准他对朝弋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郁琰身侧的座位依然空着,倒是也摆着一副干净碗筷,一双楠木筷横放在那只空瓷碗上。

  孟兰淳始终不敢往那个方向多看,生怕再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在这饭桌上落泪了。

  “小弋这孩子虽然年轻,但本事和手段也倒是不输他哥哥当年,”朝文斌默默观察着朝老爷子的神色与反应,“进集团的这半月以来,我也盯着呢,这孩子身上有股拼劲儿,我前段时间交给他一个公开招标的项目,他也弄得有模有样的。”

  他本意是想试探一下老爷子的心思,谁知这饭桌上压根没人接他的话茬。

  一旁的朝钰薇神色一动,看起来倒像是想讽些什么,可看了眼上首的朝老爷子,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从前的这顿年夜饭都是热热闹闹的,饭桌上有说有笑,可今年的气氛却格外诡异,鲜有人说话,更没人笑。

  受大人们的情绪影响,乐彤心里也有点闷闷的。

  她很小声地让身后的保姆阿姨给她拿了一颗松露巧克力,气氛不对,就连她平时最喜欢吃的小甜点也变得不好吃了。

  “妈妈,”乐彤忽然转过头,小心翼翼地问,“过年大家不是都要来太公太婆家吗?但是阿舅怎么还不回来呀?”

  朝钰薇皱一皱眉,低声训斥道:“小孩子别多话。”

  乐彤一边吃那颗巧克力,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可是阿舅之前说好了今年要给我买好多好多烟花的,他还说要教我滑雪的,怎么可以骗小孩呢……”

  朝家老宅在外环,乐彤每年就盼着来太公太婆家放烟花、玩滑雪道,但亲人里除了朝冶之外的大人,对她都没什么耐心,太公太婆倒是很宠她,只是年纪大了,就算想陪她闹腾也有心无力。

  乐彤本来也没那么想舅舅,但这会儿发现没人再会像他一样任劳任怨地陪自己玩了,心里一下子就伤感了起来,嘀咕抱怨过后就有点想哭。

  “彤彤过来,”朝老爷子忽然对她招了招手,“到太爷爷这里来。”

  乐彤跳下椅子,爬到他怀里靠着着,稚声里带了几分哭腔:“太爷爷,阿舅是不是以后都不回来了?”

  “阿舅他去的地方有点远,”老爷子抱着她说,“等彤彤长大,说不准阿舅就回来了。”

  乐彤惊讶地瞪大眼:“那也太久了,阿舅那里不可以坐飞机吗?”

  “乐彤是不是想看烟花?”朝老爷子话锋一转,“阿舅前几天寄了好多烟花过来,还说一定要放给乐彤看,阿舅没有骗你,一会儿太爷爷让他们放给你看,好不好?”

  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得知等会儿饭后就有烟花可看,乐彤就没那么伤心了,很用力地点头说“好”。

  饭后两个老人照例要给他们这些小辈发红包,老太太前年生了场大病,现在已有些不记事了,盯着郁琰看了半天,才拉住他手:“是琰琰吗?你都长这么大了。”

  自从和朝冶在一块后,郁琰每年除夕都来,前两年老太太精神头好的时候,还会拉着他和朝冶说好些话,今年却像是好久都没见过他了。

  “你和阿冶在一起好多年啦?”

  郁琰蹲下身,让她不必仰头盯着自己:“四年了。”

  “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小孩子啊?”老太太说,“趁着年轻还是要一个,男孩女孩都好,你和阿冶都长得那么好,肯定能给我生个很漂亮的重孙。”

  老太太现在已经出现了认知障碍,今天的精神头和思维逻辑已经算很好了,和她解释那么多也没有意义,因此郁琰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阿冶,”老太太又看向朝弋,“怎么站那么远?最近工作是不是很忙啊?你好久都不过来看爷爷奶奶了。”

  朝弋愣了愣,又看了眼后边的朝文斌,后者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迁就一下老人家。

  于是朝弋只好走过去,老太太拉过他的手,很自然地盖在了郁琰手背上,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阿冶你要好好对琰琰,别像你爸爸那样,朝三暮四的,知不知道?”

  朝文斌在后边挺尴尬地说了句:“妈。”

  老太太没理会他,不知道是没认出他来,还是刻意的不搭理。

  郁琰的手背很冷,朝弋状若无意地将手指交错挤进他指缝,郁琰立即觉察到了他的动作,但此时此刻他也不好把手抽出来,因此只好皱眉忍着。

  老太太拉着他俩又说了些话,但那股精神头一过去,她的话就有些颠三倒四的,说着说着她又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事,低声问朝弋:“你去找过你那个小弟弟吗?”

  不等朝弋回答,她便又自顾自地说道:“那孩子也怪可怜的,我得让文斌把他接到我这里来,我帮他带着。”

  “阿冶,你帮奶奶去接你弟弟回来,好不好?”

  朝弋前世不知道听谁提起过,说是得知他的存在后,老太太其实有去偷偷看过他几次,还提出让朝文斌把他接到老宅这里养,但霍佳瑛死活都不同意,因此后来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王妈,”沙发另一端的朝老爷子忽然开口,“带她回屋去休息吧。”

  王妈闻言立即上前,将老太太从沙发上搀了起来,用哄孩子似的语气对她说:“老太太,咱们得回去喝药了。”

  老太太病后和她最亲,只要王妈开口,她就像个孩子似的听话,因此毫不费力地就被她带走了。

  紧接着,朝老爷子往朝弋身上瞥了一眼,然后不冷不淡地吩咐他:“一会儿去跟我去趟祠堂,给你大哥上柱香。”

  朝氏祠堂落在住宅的西南角,据说这位置正占在龙脉上,这几年才刚重修过,内里高厅大堂,四势匀和,造得很有古韵。

  闻说朝家以前也是个名门大族,祖上出过大官,不过后来还是应了兴衰起落的规律,逐渐就没落了,直到朝老爷子这一代才又重新兴盛起来。

  朝老爷子是个古板又传统的人,要他们按着长幼排序给家中祖先和今年新丧的朝冶上过香后,又沉声安排起了朝弋:“你跪下,给祖宗们嗑个头。”

  朝冶的相片与牌位搁在最底下,就放在正中的位置上,正对着地上那只绸面拜凳。

  朝弋倒也不避讳,径直就跪下了,虽然磕头的姿态并不大恭敬,但朝老爷子也没多说什么。

  到底是朝家遗落在外的血脉,朝老爷子也不可能完全拿他当个透明人,这些年私下里也向人打听过他,只听说这孩子是个冲动好惹祸的,不大成器。

  本以为他会不肯跪,没想到他倒也没旁人说得那样不通事理。

  “进过宗祠,拜过先祖,也算是见了祖宗了,”朝老爷子沉声道,“以后出去可不要给朝氏丢脸。”

  从软垫上起身后,朝弋下意识用余光找寻起了郁琰的身影,注意到他似乎不在,便随口问了一句:“郁琰怎么没进来?”

  朝弋心里不免有些奇怪,方才饭桌上的人,除了回房休息的老太太和郁琰,其余的人都在这祠堂里,老太太是因为精神不好了,那郁琰呢?

  朝老爷子闻言看向他,他从来就没认可过那个所谓的“孙媳妇”,要不是朝冶当初死活都要和郁琰在一块,他都不会让人踏进他家门。

  “你大哥什么都好,”老爷子声音低缓,但却充满了威压,“只有为个男人要死要活这点,我是看不上的。”

  “只要我没点那个头,那个人就一辈子也别想踏进朝家祠堂。”

  因为要让朝弋“认祖归宗”,所以朝老爷子也认真地翻阅过那份由私助整理过的,关于朝弋的“人生履历”。

  除了这小子在大学的时候谈过一个“男朋友”的事引起了他的格外注意,旁的小打小闹的事情,他都一目十行地略过去了,

  家里只剩这么个孙子了,他绝不可能再让他步朝冶的后尘。

  因此这回他故意这么答,也算是旁敲侧击的警告,如果朝弋不打算“改邪归正”的话,他大概就要使上一点手段了。

  前世第一次听见朝老爷子这番言论时,朝弋只觉得荒谬无比,那时候他还太年轻,喜怒皆形于色,再加上那时对郁琰着迷上瘾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下意识就出口顶撞了老爷子。

  最后闹得实在不好收场,大冬天的,他被锁在没有暖气的祠堂里跪了一整夜。

  这一世的朝老爷子依旧封建又迂腐,提起郁琰,他又偏头看向旁侧的夫妇两人,训斥的语气:“我一早就说了他们八字不合,那孩子幼年克死父母,如今又克死了小冶,命硬魂轻,六亲缘分浅薄,谁和他亲近谁就会倒霉。”

  “朝冶那时被他迷得不清,听不进我的话就算了,连你们也觉得我是老顽固,太迷信。”

  “结果呢,他带朝弋去集团的第一天,就害得他弄伤了胳膊,好在那货物是不重,也没往要害处砸,不然朝家到了他们这一代,不就绝后了?”

  没有人答话。

  朝弋虽然恨郁琰,但那是他自己的事,旁人要是当着他的面说郁琰的不好,他简直比自己被骂还难受。

  正要开口驳上一二句,却听见那一直不发一言的孟兰淳忽然开了口:“父亲,倒也不能这么说……家里不是还有钰薇和彤彤吗?钰薇这些年在集团里也建立了一些威信,也是个有能力的好孩子。”

  她一直是个软弱的性子,不争不抢的,但却耐不住大女儿在自己面前闹,她总对她说:“妈,明明是我们的东西,怎么能拱手让给一个小三的儿子呢?你就是不为了自己,也得为我和彤彤想一想啊?”

  “到时候万一爸爸不在了,那个野种继承了集团,你难道指望他能好好对我和彤彤吗?”

  听得多了,孟兰淳心里忽然也起了几分怒,是啊,凭什么呢?是她陪着朝文斌一路走到今天的,还为他生下了一对儿女,当年她嫁给朝文斌,她爸不知道明里暗里给这个女婿送了多少资源。

  要不是后来她爸因病去世,家企渐渐没落了,她娘家不见得会比现在的朝阳集团差。

  见公公没什么反应,孟兰淳又紧接着说道:“更何况薇薇比那孩子年长不少,性子也稳妥,又是父亲母亲您二人看着长大的,都这个年代了,男孩女孩其实都是一样的,朝阳的合作伙伴里,也不乏一些年轻的女企业家。”

  朝老爷子却不以为意地背过手,然后轻描淡写地:“我没说钰薇不是个好孩子,可她是个女人,女儿迟早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就算找个男人入赘,但让集团落到一个外姓人手里去,我也不可能放心。”

  朝钰薇的脸色蓦地变得很难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可她敢冲着朝文斌大呼小叫,却未必敢对着这个爷爷发火,因此最后也只能是咬碎了牙往肚里咽。

  香也上过了,祖先也拜过了,朝老爷子就让佣者领着他们先去休息,乐彤心里还惦记着看烟花,跑过来拉住他的手:“太爷爷,烟花呢?”

  “太爷爷现在没空,让你妈妈带你去放,好不好?”

  乐彤一撇嘴,又看了眼还冷着张脸的朝钰薇:“好吧。”

  朝弋走在她们后头,看见乐彤像是小狗一样扒拉着朝钰薇的手臂,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我们现在去放烟花吗?”

  “外面现在多冷你不知道吗?”朝钰薇不自觉地把方才压抑的情绪发泄到了女儿身上,然后说不上轻、也说不上重地推了她一把,“就知道放烟花,放什么烟花?舅舅都死了你还放烟花。”

  乐彤不明白老妈为什么又忽然生气了,愣在原地呆了会儿,然后就放声哭了起来。

  朝钰薇一把将她拉过来,然后捂住她的嘴,他怕让留在祠堂里的老爷子听见:“闭嘴乐彤,大过年的你怎么能这么不听话?妈妈难道就不能说你两句了吗?你知道你这样会连累妈妈被太公骂吗?”

  乐彤不敢哭了,但情绪受不住,还是一下一下地打着哭嗝。

  “我错了……”朝弋听见她带着哭腔道,“我错了妈妈。”

  有那么一瞬间,朝弋是有些同情不远处那个明明已经很伤心很委屈了,还要安慰母亲的小女孩的。

  但也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间,因为年轻时候的霍佳瑛远比眼前这位母亲更偏执、暴力,朝弋几乎从她身上感知不到一丝母爱。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颗乳牙是被情绪失控的霍佳瑛连扇几巴掌打掉的。

  然后他把那颗乳牙连着血一起吐在手心里,血水从他的掌心里漏下去,好像把底下的地毯给弄脏了,他并不关心自己,只担忧霍佳瑛会因此更生气。

  于是他和乐彤一样诚恳地哭着向自己的母亲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