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反派但求一死>第九十四章 知己

  纸。

  很美丽的纸。

  薄翼青纱纸下透着一笔风雅又雄浑的魏楷。

  末两句写道:

  “……有女怜仙, 仰慕公子。见之则生, 不见则死。”

  落款为“独孤棠”。

  一只美丽的手, 将信笺收入衣襟。

  苏试站在一只小舟上, 小舟像是岁月的遗物,里里外外都爬满了绿色的苔藓。

  山如屏,水如鉴。

  轻舸移过江渚。

  合欢谷已在目前。

  山上有陷阱,水中有机关。

  一个绿衣美人正在岸边, 按着一棵木桩。这木桩其实连着机簧, 将其按下,就可以将水中机关暂时关闭。

  她正好奇地看着从水面上而来的白衣人。

  只见他衣袂飘然,似有霜风侵衣, 眉宇已在淡烟疏雨之中朦胧。

  待近了看, 见着舟舷边立着一只山雀,扭头梳理着雪白可爱的羽毛。水中又有一尾小鱼追啄着舟上的青苔。

  舟中人敛神闭目,容姿洒淡。

  好似那出尘丰骨、舟中仙。

  未见其容,已觉不俗。

  叫人恨不得为烟为雾, 氤氲在他身旁。

  绿衣美人起身, 她刚从木桩上松手,便见舟中人似有所感,睁眸向此处凝睇过来。

  他的眼睛,清如云水一色, 一点眼波,便是鱼尾撩动水面而泛动的、一道吻痕。

  舟首叩上河边矶石,山雀一惊而飞, 鱼儿也翻起水声潜入河中。

  绿衣美人亦惊动,眨了眨眼睛,心中不由得泛起叹息——

  行止云满身,物我两相忘。

  能做到物我两忘之人,武功之境界,非常人可以窥探。

  她不由得为谷主担忧起来……

  绿衣美人行到渡头,矮身行礼道:

  “苏公子,请随我来。”

  苏试便随她上岸。

  只见谷中长廊萦回,楼宇美丽,满目的朱红漆亮之色。

  一道长廊,竟绕山而上,通往半山的金红殿宇。

  其下有海棠庭院,一个梳着双垂髻的女童正扫着残雪。她扫几下雪,又忽而和扫帚跳舞。那落花与雪相堆,都在树下堆成个小山锥状,显得清净可爱,不见其衰残,而另有一种美丽。

  山上女郎的串串笑声,透过遮阳的藤蔓,挥洒下来。

  走到半道,便有一个凉亭。

  亭中已有四个月白衣裳的美人,为首一个道:“公子,请留步。”

  便有两个上前,呈上一个长方檀木盘,恭谨行礼道:

  “请公子佩戴索魂锁。”

  盘底洒满了花瓣。上搁一双精铁所制的镣环。表面有美丽的鎏金花纹,两个脚环中间连着一根尺长的锁链。锁链两端连着的是镣铐内的机簧。若是扯动锁链,就要触发镣铐中的机关,将有毒针从脚铐中探出,刺入人筋脉。

  ——美人将这镣铐的机巧一一说了。

  见苏试没有拒绝,便有两个美人上前,跪到苏试跟前,用温柔而纤美的手,小心翼翼地为苏试脱下鞋袜来,仿佛是为他戴上饰品般、戴上了那对脚镣。

  从长廊上下来,有一条彩色鹅卵石路,通向那座金色的楼宇。

  小路两旁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明妆素衣的美人,俱是手挽花篮。

  等苏试踏上这条小路,往前走去,便不断地有美人为他在路前洒下粉红娇艳的花瓣,一对对美人,相继地用温柔甜蜜的声音,一齐轻声道:

  “欢迎苏公子。”

  独孤棠不愧是一个很好的主人。

  叫人觉得,来合欢谷送死,也是一件愉快的事。

  还未进得那金屋,便已从中听闻悦耳琴音。

  铜炉中轻烟袅动,桃衣美人先弹了一首《渌水》,而后弹起了《楚妃》。

  苏试踏上红线毯,缓步向前走去。

  那桃衣美人抬头看了苏试一眼,便弹错了一个音。

  便听一道声音轻盈而又庄严地响起:

  “出去。”

  那桃衣美人,羞愧落泪,低头抱琴而去。

  说话之人正是独孤棠。她一出声,那为她端去茶盏的青衣小婢手一抖,手中茶盏跟着一斜,便将少许茶水泼在了她外袍上。在白色的锦衣外袍上洇了一道淡碧痕迹。

  那青衣小婢忙用手帕去吸拭,惴惴不安地抬眼去觑独孤棠的脸色。

  独孤棠仿若未觉,并不曾多看她一眼。

  她正落拓地坐在一张美人榻上,面前张着一张桌案。与人打牌九。

  那牌九是翡翠做底,用玛瑙和水晶镶的点数。

  待到苏试走近了。独孤棠便将手中牌九一放,抬眼道一声:“坐。”

  那陪着独孤棠打牌九的三个黄衣美人便鸟雀般地散了。

  苏试落座。

  独孤棠不动声色地将他打量。

  香室中的其他美人,也都暗暗地注目。她们看到苏试脚上的索魂锁,都不由得露出复杂的神色。

  ——看来这男子,对怜仙是感情深厚的了。也难怪叫她抛下堂主之位,不惜犯禁。宁肯被逐出谷,也要将他维护了。

  ——合欢谷的女子,并不相信怜仙竟也会单相思。她们不相信合欢谷的女人,竟也会自作多情。

  ——她们都以为是苏试诱惑了怜仙,才叫她犯下了错。

  这时,有美人奉上美酒一壶,象牙杯一盏。

  独孤棠看着苏试道:

  “自我立谷以来,入我谷中的女子,定要守一规矩:合欢谷的女子不能喜欢上任何男人。一入合欢,终身不嫁。”

  苏试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独孤棠又对苏试道:

  “你是否已经知道,怜仙为你犯了禁?”

  苏试略微困惑地道:“是。”

  ——其实他实在是不明白,合欢谷中的事,怎么就和他扯上了关系。

  ——若说,叫他由此就记起一个不知姓名,又只见过两面的女子,还不算难事的话。那么要以为这个女子,深深地爱上了自己。恐怕不是一般自恋的人,才有这个智能作出这等推测来。

  独孤棠道:“既然你已知道我谷中的规矩,又知道我已发现怜仙为你犯禁。你就该知道,你与她两个人,我只会留一个。”

  独孤棠动了动手指,一旁的青衣美人斟酒。

  那酒一斟入象牙杯中,象牙杯便立刻变成了乌黑之色。

  独孤棠注视着这杯酒道:

  “怜仙既然犯错,自然应受惩罚。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

  这里有一碗毒酒,你来决定、谁来喝这碗毒酒。”

  苏试也注视着这杯酒道:

  “所以,怜仙犯了错,她爱上了不该爱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就是我?”

  独孤棠冷哼一声,抬起眼睛看向他。冷眼。

  苏试却没有看她,而是叹了口气,而后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搁碗道:“好酒。”

  独孤棠看向他的眼睛流露出了欣赏。

  “好!”

  独孤棠赞道,“既然你够爽快,那我也可以答应你——

  只要你能认出她,我就让你带走她。”

  她拍了拍手,立刻有紫衣美人领着一群女人进来。

  一群老女人。

  个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腰背,穿着粗灰布衣,没有一分颜色。又个个脸皱如菊、胸垂如袋。

  ——不愧是画骨堂堂主江鸭鸭的一双神仙妙手!易容之术,可谓是巧夺天工了!

  施与人身上,便如造物主般神奇!

  这些老太婆,也许原来都尽是些如花美人。

  现在却是个个又老又丑,令人想吐。

  即使你知道这紫衣美人江鸭鸭是个易容高手,你也会怀疑:也许真的有老太婆混在其中也说不定呢!

  苏试却只是向这群老妪扫了一眼。

  只一眼,他的目光就凝注在其中一个灰发蓝衣的老妪身上,轻声道:

  “想必你就是怜仙吧。”

  怜仙怔住,忽而落泪。

  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泪。

  是否她已觉得,自己喜欢的人能认出自己,是一种幸福?

  独孤棠也不得不惊讶:莫非,这个世上真的有,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看向苏试的目光,不由得已经带上了满意。

  就好像丈母娘看着自家女婿般,变得温柔而又慈祥——

  “你已经认出她,我也会信守承诺。你带她走吧。”

  苏试转回首,看向她道:“我不能带她走。”

  独孤棠的眼底已有了杀意:“你既然认出了她,却不肯带她走?”

  周围的美人跟着脸色变冷,一双双美丽的手,已经摸向了致命的武器。

  苏试道:“我不认识她,要带她往何处去?”

  独孤棠冷笑道:“你不认识她,却肯为她戴上索命锁、饮下毒酒?阁下可真是个情圣。”

  苏试却看着独孤棠微微一笑道:“我是为了你戴上了索魂锁、饮下毒酒,难道我该带走你?”

  独孤棠一怔,周围的美人倒吸一口凉气——

  从来只见谷主调戏美男,没想到还有男人敢调戏谷主!

  独孤棠看着苏试的美目已经结冰。

  苏试却仿若未觉,仍缓声道:

  “合欢谷是一个充满快乐的地方。从我踏入这片土地之始,我见到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不是脸上洋溢着快乐、安适的容光。早就听闻合欢谷内,都是些名节败坏、为世所弃的女子。可我目之所见,没有一人凄凄惶惶——能够做到收容身世凄凉的女子,又能做到为她们遮风挡雨,给予她们无比的安全感——非有大爱者不能为此。

  所以,我便戴上镣铐。”

  独孤棠手中捏紧了酒杯。

  苏试温和地看着她,继续道:“我进得屋来,见你斥责弹琴的女子,却无视端茶小婢的差错。你不计较小婢的无心之失,是因为你并不自视甚高,胸襟宽广。你无法容忍曲调上一点点的错误。因为老师对于钟爱的学生,总不免要苛求。希望他比一般学生,更能成材。师者之心如此。

  所以,我饮下了这碗、”

  苏试看着象牙杯一笑,“‘毒酒’。”

  “因为我相信一个心中充满了爱与宽容的人,其行事也必然是磊落而坦荡的。”

  独孤棠的指尖摩挲着杯子,她忽而、猝然、短暂地一笑:“你倒是会说话。”

  苏试道:“我不知道独孤姑娘爱听什么话,倒是知道你不爱听什么——

  “昔年你曾与人私奔,败坏了名节,不料对方竟是有妇之夫……”

  室内在一瞬间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只听得细细的一声“咔”,是杯子碎裂的声音。

  独孤棠的一双眼睛已像结了冰的寒湖。

  苏试却轻柔而舒缓地道:“你很了不起。”

  一颗心若总是记着仇恨,又哪有地方容得下爱呢?

  一颗心若总是记着爱,又怎么会分毫浸溺于仇恨?

  能让自己的胸怀忘却仇恨,已经很不容易。记着自己受过的苦,由此来爱惜同样受苦的女子,则可谓是不凡。

  独孤棠凝注着苏试。

  苏试亦静静地凝注的她。

  在这种无声的凝注中,独孤棠的眼睛逐渐冰释。

  苏试轻声道:“我为独孤姑娘戴上索命锁、饮下了‘毒酒’,可否将姑娘带走?”

  独孤棠垂下眸,捏起那发黑的象牙酒盏道:“我若是真下了毒呢?”

  苏试微微一笑道:“我自以为了解你,活该被毒死。”

  独孤棠抬眸看他,忍不住一笑。

  她一笑——

  一双眼睛便从冬天的湖,变成了春天的湖。

  独孤棠道:“毒虽然没有,酒却有很多。我请你喝酒。”

  她率先从酒壶倒出一碗“毒酒”,就着象牙碗一饮而尽!

  弦音,响;

  美酒,来。

  酒逢知己千杯少,

  会须一饮三百杯。

  ——可苏试又是怎么一眼认出怜仙的呢?

  ——爱你的人,与不爱你的人,看你的目光毕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