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月白过完生日后跟着父母出了国, 因为陈父陈母又一次联系到一位据说很厉害的眼科医生,很有可能治好他的眼睛。

  临行前陈月白抱了下贺知,贺知看着少年平静无澜却泛着淡淡疲意的脸, 道:“你不是说, 这次的医生很厉害,很有可能治好你的眼睛么?怎么不开心?”

  陈月白垂了眸,眼里被影子铺满晦暗, 他道:“我已经习惯失望了,所以还是不要抱期待比较好。”顿了下他笑开来,晦暗被细碎的阳光一扫而净,他捏捏贺知的脸,道:“我本来想说, 只要你陪着我, 我永远生活在黑暗里也没关系。可是,贺知,我还是太过贪心和懦弱, 我还是想看见,想重新看到天空、花朵和星光——或者, 至少想看看你的脸。”

  贺知瞳孔一缩,他能察觉到少年的难过, 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再好听的话都太过苍白。于是他难得主动抱了下陈月白,又揉揉对方的发, 道:“我等你回来。”

  陈月白笑着道:“好。”

  陈月白和父母在国外呆了一周, 就是在这一周里,贺知终于找到了回家的线索,更准确来说, 是他会来到这里的起源。

  陈月白能碰到贺知,也能碰到他的音乐盒,他知道那个音乐盒对贺知意义重大,便说要替他保存,贺知知道那个少年很怕他离开,相处了那么久,连他都会对那个少年心软,于是他还是把它交给了他。陈月白把贺知的音乐盒小心地锁到了他的小箱子里,面上难得带着稚气好看的笑。贺知看着那笑便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这天,贺知百无聊赖地躺在陈月白的床上休息,“咔嗒”一声,箱子打开,他的音乐盒便开始自动播放他妹妹和家人录给他的生日歌和祝福,在令他太过怀念的声音里,一个同他一样身体变得透明的少年便出现了。

  贺知猛地坐起来,看着对方眯了眯眸子。

  “你好,贺知。”那少年一步一步走过来,朝他伸出手。

  贺知看了眼对方的手,却并未握住,他面上满是戒备,道:“你是谁?”

  不知为何,少年眼里漫布着悲伤,他唇角泛起一抹苦笑,道:“你和陈月白第一次相遇时,是笑着的,而且你握了他的手。”顿了下他收回自己的手,道:“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是我把你带到了这里。我们很有缘分,因为我和你一样,也叫‘贺知’。”

  贺知睁大了眼睛。

  那少年整个人瘦瘦小小,与其说是少年不如说是个孩子,他近乎透明的手臂上满是刺目的伤疤,眼睛却生得很漂亮,他垂了眸,道:“你醒来时见到的荒地,就是我死去的地方,那底下埋着我的尸骨。”

  贺知瞳孔一缩,整个人怔愣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看着贺知眼中的同情和震惊,少年近乎讨好地笑了笑便继续解释:“如你所见,这里是书中的世界,我只是个连配角都算不上的角色,这些都是我死后才知道的事情。主角是陈月白、和一个叫白怜的人。也因为陈月白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他足够特殊,所以他能够触碰到你。”说到“白怜”这个名字时,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微微发着颤。

  “本来,我应该在父母的虐待中长大成人,接着阴差阳错和陈月白结婚又离婚,成为陈月白和白怜爱情的踏脚石,最终死在雨夜的车祸里。”

  “可是,这中间出现了意外,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也让我招致了杀身之祸。”少年静静叙述着,眼里的悲伤仿佛汹涌的湖水:“那天,我无意中偷听到了‘父母’的谈话,才知道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他们亲生的孩子在大城市鲸海的白家。当年,白家夫人怀了孕被绑架,被救出来后就要临盆,只好紧急去了当地一家小医院,那时候小医院管理比较混乱,我的‘父母’无意探听到他们的身份,便费尽心机换了孩子。”

  “我从小在虐待中长大,他们从未给过我一个笑脸,我一直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可那天我看到,他们在谈论他们亲生的孩子时,嘴角眉梢满是笑意。”

  “我确实不够聪明,他们还是发现了我的偷听。那是我挨过最疼的一顿打,真的很疼,到最后的时候,我觉得连骨头都在疼,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我的眼睛覆满了暗色和鲜血。后来,我就死掉了。那里是山区,他们便在深夜把我埋在那片荒地,因为怕被发现便匆匆离开了那里。”

  “我因为太不甘心死后灵魂也没有消散,这本书的运行规则才告诉我一切,我才知道,我的生命比我想象得还要可悲和轻贱,就算我那时候不死,未来也会因为一个男人死去。”

  “可我到底死在了错误的时间。我是陈月白和白怜之间必不可少的踏脚石,规则便需要另一个‘贺知’来填补我的空白。他选中了你。你和我恰巧同名,在黄昏时分出了车祸,你出车祸的十字路口是个很特殊的地方,用你们的话说那里‘不干净’,那里和这个世界在特殊的时间点里很偶尔会想通。规则便要我去找你——它告诉我一切并非仁慈,只是因为它没办法和你直接对话,而我可以,因为和我一样,濒死的你也是某种灵魂状态。”

  “也许你不记得了,我经过了濒死状态的你同意,才把你带来这里,我们约定好,你要帮我做两件事,然后我会帮你回家。我把你带到了这里,然后躲进了你的音乐盒里,观察着你的一切。”

  “我知道你很奇怪,为什么我现在才在你面前出现,那是因为规则束缚了我,它不许我和你对话。你知道吗?这个故事现在才正式开始,我的‘父母’,也在陈月白生日那天来到了鲸海,所有的角色都已经站在了舞台上——除了‘贺知’,所以它不得不让我出现在你的面前,说服你成为那个‘贺知’——欺骗也好威逼也好,方法不限。”

  “贺知。”少年说罢沉默几秒,突然猛地抱住他,喃喃叫着他的名字。贺知怔了怔,在确认对方没有恶意的情况下,到底没有推开少年——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二个人拥抱他。少年的身体几近瘦骨嶙峋,却带着淡淡的暖意。

  “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少年把脸埋在贺知温暖的脖颈处发泄似的哭泣着:“我不甘心受规则的摆布,我不甘心我的生命如此轻贱,我不甘心他们的孩子夺走我的一切,我更不甘心,我就这么白白死去,而杀人凶手逍遥法外!贺知,帮帮我!我会送你回家,只求你,让杀死我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贺知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他望着天花板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他真的看不得孩子哭泣。他道:“我要怎么帮你?”

  少年抓了抓贺知的衣角,道:“你在这个世界得到身体的代价是记忆,因为只有失去了记忆才方便规则把你改造成那个‘贺知’。我可以帮你把记忆提前保留在那个音乐盒里,有一天,当你打开这个音乐盒时,会恢复记忆,那时候,请你把真相告诉我真正的父母,让杀死我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贺知沉默半晌,轻轻推开对方,在对方诧异又受宠若惊的目光中轻轻握住了少年的手,笑道:“‘贺知’,合作愉快。”

  少年睁大了眼睛,眼角又流下一滴泪。

  ……

  落地窗外的月光淡淡的,贺知盘腿坐在地毯上,看着天上的月亮,有些无奈地道:“我欠了陈月白很多。”

  和他做了约定的少年抱膝缩在他身边,歪了头看他,有些不服气地小声嘟囔道:“是嘛……”

  “是”,贺知懒懒散散舒展了下身体,眼里盛满了月光,他道:“你知道这本书的剧情的话,陈月白的眼睛能治好么?”

  少年沉默半晌不说话,似是不想回答。

  贺知轻轻敲敲他脑袋,道:“快说。”

  “不能。”少年道:“眼盲是陈月白一生唯一的遗憾,除此之外,他会过得无比幸福。你不要担心他,他是主角,这个世界任何人陷入不幸他都不会。”

  贺知挑了眉,眼里明灭难辨,道:“这样啊……”顿了下,他看向少年:“你有法子治他的眼睛么?”这个少年知道这个世界的本质,有什么邪门歪道却管用的法子并不奇怪。

  少年一滞,眼睛向地板看去,张了张口又闭上,才结结巴巴似是有些心虚地道:“他是主角,我、我只是个炮灰,怎么可能知道治他眼睛的法子。”

  贺知笑笑便又轻轻敲敲少年的头,道:“看来你是个不怎么会说谎的孩子。快说。”

  少年泄气地撇了撇嘴,道:“他的眼睛在书里的世界根本治不好,可你不属于我们的世界。规则说异世界的人类的灵魂拥有强大的力量……贺知,别犯傻,割舍自己的部分灵魂去治主角的眼睛这种事情实在太蠢了。”

  少年说着抬头看向贺知,于是便看到那双盛满了月光的眸子如此美丽澄澈和明亮,他看到贺知面上带着清扬洒脱的笑,耀眼得像夜晚的太阳。

  “不要、这样做。”少年伸出细瘦的手指紧紧抓住贺知的衣角,眼里有嫉妒和焦急,他重复着说过的话:“不要、这样做。他不值得。”

  贺知却只是像个大人一般轻轻弹了下少年的前额,笑着道:“我要离开他了,这几年我欠他良多,总要一下子还给他。我这个人,不喜欢欠别人东西。”

  于是少年怔怔地看着贺知,再也说不出话来。半晌,他嘴唇才动了动,问道:“那么你的音乐盒……”和记忆、也要给他保管吗?

  贺知挑了眉想了几秒,便点点头,笑道:“他是个值得信任的好孩子。我们交换了名字,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对彼此都很熟悉。就算我因为失去记忆和被规则束缚变得和现在有所不同,我相信他也会认出我的灵魂,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到那时候,我会履行和你的约定。”

  少年眼里的嫉妒和倾慕更加厚重,却到底只是大着胆子抱了抱贺知,道:“谢谢你。我、我会留在你的音乐盒里,为你守好那些记忆。”

  说罢,少年抬了眼便看到贺知在月光下笑得流光溢彩,他听到他含着笑意的声音:“那就拜托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