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陆南意应下。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默契地避开天劫残余的力量,在废墟中寻找残存的事物。
天劫劈开了每一寸含有魔气的土地,将乘风宗搅动得天翻地覆, 实际上却没有对干净的灵气造成太多伤害。
不过以乘风宗的财政赤字,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事物可失去了。
甚至就连他们这些被魔修道则浸染的乘风宗人, 也被天劫宽宏大量地放过。
清暄真人望着天机阁的方向, 神色难明,最终垂下眸子, 对着遥远的天道, 真诚地深深一拜。
库房内。
陆南意机械地检查着, 捡起了还算完整的几本秘籍, 而后望向了之前盛放着魔修秘籍的地方。
此时,比起“师尊竟然把这种东西放在库房”, 陆南意最先冒出的想法, 已经是“要是从前仔细检查一下就好了”。
——不过这也只是他的愿想。鹿舟担任乘风宗大师兄时,不可能没有检查过,却没发现过异状。
这足以说明师尊处心积虑。陆南意恶狠狠地想,剜了一眼秘籍放过的地方。
魔修道则散去后, 那里焕然一新。
只有些许没有灵力的碎末残留,风一吹就化为飞灰, 飘散得无影无踪。
天劫只带走了与魔修道则有关的东西……
那些道则去了哪里呢?
师伯与神秘来客的谈话, 他其实听到了一些。
乘风宗封印……镇压魔修道则……被释放?天机阁不管?目的在于哪里……
这个念头在陆南意脑海中转了一圈, 紧接着, 少年望向天边,脸色有些发白。
希望他胡乱的猜测不要成真……已经变回乘风谷的乘风宗已经这么艰难, 没法再承受动荡的时局……
陆南意还没深想下去,门口就传来了杂役的声音。
那杂役面色疲惫, 但仍然对陆南意拱了拱手:“陆师兄,宗……谷主说,他发现了重伤的剑尊,让您过去搭把手。”
陆南意愣了一下,对惊魂未定的杂役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知道了,这就去。”
师尊重伤了啊……不过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入魔。按照大师兄的说法,师尊几乎不可能摆脱魔修道则的侵染……
也好,他也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师尊。
陆南意走在路上,看着熟悉而陌生的景象,有些漫无边际地放空了想法,克制着不让自己去感受痛彻心扉的悲伤。
这次天劫后,杂役几乎没有损伤。自己与师伯除了受惊也没有问题,只有师尊是重伤。
乘风宗的通讯没有被阻断,可是宗门外的师兄师姐,还有师弟,没有一个人传回问询……
池师兄或许已经进了秘境。
师姐为了躲避师尊,会越走越远。
小池师兄前几天就已经失踪。
小师弟被带回了舒家。
这些人名一一闪过,或轻或重地在陆南意心底留下波澜。
大师兄……
这个熟悉的称呼在脑海中回响,陆南意猛然停下脚步,艰难地大口呼吸着。
心脏猛烈跳动,之前因变故太快产生的不真实感,此时如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心脏的剧痛与懊恼。
鹿舟离开时,陆南意其实看到了他的影子。
轻盈,曼妙,自由。
他终于深刻地意识到:他们被大师兄抛弃了。
·
与此同时。
……
乘风宗不远处的荒山中,池归砚手中染着魔修的鲜血,面色阴沉但陶醉。
他身周气息浑浊,显然入魔已深。
在他身上,长出了几根肉做的管子。他源源不断地捕获着从乘风宗中逸散的道则,在自己身体里转化,而后通过肉管排出。
这过程极度痛苦,但他已疯疯癫癫,感觉不到。
在他身侧,几个修为较高的魔修,手里各捏着一根肉管,大笑着吸纳被池归砚转化好的道则。
为首的魔修怒赞道:“此番寻找道则,有赖小池!待我等吸纳了天机阁放出的道则,便为你去寻乘风谷报仇!”
池归砚陶醉地咧开嘴角,喉结上下几动,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
魔修们混不在意他的原意,肆意扭曲道:“小池说,他也为我们魔修开心!隐忍如此之久,被万魔宗几乎剿灭。如今,我们天道庇护的魔修,终于能再度横行于世!”
“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
池明霄面无表情地站在秘境的入口,但冷硬的肢体动作,代表着他此时的不悦。
他这几日,实在是太倒霉了!
想买的宝物被别人抢走,想猎杀的妖兽莫名其妙地消失,就连突破小境界的尝试也彻底失败。
这便是他的命数不佳吗?他不相信!
“我命由我不由天。”他低声道。
在他身侧,大乘修士负手而立,对池明霄道:“乘风宗出了些事,你是想现在听,还是等出了秘境?”
池明霄正在气头上,毫不犹豫地勾了勾唇角:“并非所有小事,都值得我等挂心,这不是您教我的吗?”
大乘修士于是收起了清暄真人发来的求援信。
他近些时日收获了不少新鲜气运,此时红光满面,和蔼笑道:“如此,那我们便进入秘境吧。”
……
东洲舒家,逼仄的小房间内,林初霁焦虑地咬着指甲。
他的大拇指指甲已经被咬得坑坑洼洼。
“不行,我没有钱……我不能见舒长洲的庶弟……”
“我要从这个鬼地方逃走……我不能……我没有钱……”
“不是我的错……我没有钱……”
他神经质地重复着,毫不在意自己的拇指已经被犬牙扎破,流出殷红的鲜血。
……
乘风宗不远处,一个村庄内。
一袭素衣打扮的晚吟,帮村民抓好了药,笑着道:“凡人生活不比宗门杂役,你们有疑难杂症,可以用海螺联系我。我近些时日突破了金丹,正缺机会练手。”
这里围了一圈村民,之前都是乘风宗的杂役。
他们腼腆地笑道:“多亏了大师兄和晚仙长给了我们一条活路,让我们能离开乘风宗……我们若是无事,怎敢轻易叨扰?”
“只是若是晚仙长见到了大师兄,还请帮我等道一声感激……与抱歉。”
“抱歉?”
村民们面面相觑,而后一人谨慎地措辞道:“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大师兄累病了以后,才突然感觉到……他是真正为我们着想的人,我们却未曾想过他……”
他沉默了一下:“虽然很僭越,但我们都希望,大师兄能好人有好报,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生活下去……”
晚吟微微愣怔,听见村民们纷纷附和:
“是啊,希望好人有好报……”
“好人有好报……”
……
琼月屿。
绵延的青山,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与外界对于鬼修驻地死气沉沉的猜想全然不同。
山腰的一间洞府里,鹿舟清醒过来,只觉得空气无比清新,流动的灵气几乎是追逐着他的经脉游动,令人心旷神怡。
从未有过的舒爽,让鹿舟有点发懵,晕乎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意识。
青年下意识坐起身来,看着陌生的景象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了乘风宗。
此时,即便不动用天机阁赠予的秘术,鹿舟也能察觉得出,自己的死劫已然荡然无存。
这意味着,他再也不用回到乘风宗了。
前世今生的痛苦与折磨,仿佛大梦一场。
鹿舟勾了勾唇角,一时之间竟然生不出多少感慨。
外面有鸟鸣啾啾,听起来分外耳熟。鹿舟几步下床,打开了竹门。
一只唧唧啾啾的雪白团子,轰然扑进他怀里。
文秋激动得声泪俱下:“大师兄!你终于醒啦!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我刚见到天机阁的人,就听说乘风宗出事了,天机阁不让我回来!琼月屿还把我抢了过来,不让我去找你,气死啾了!大师兄我真的好担心你,让我看看你还活着吧……”
小白团子在鹿舟全身蹭来蹭去,鹿舟有些无奈地任由他确认自己的生机,只在团子快要蹭到重点部位时,把它拎起来。
文秋迷迷糊糊:“啾?”
鹿舟轻轻垂下眸子,试图委婉地告诉文秋噩耗:“文秋,我有事要和你说。逍遥峰的布置,应当是用不上了……”
文秋歪歪头。
小白团子帅气地甩了甩羽毛:“我听说啦!不就是天劫把乘风宗劈了嘛!只要你在就好。我们也不是非得住逍遥峰对不对?大师兄你来看,琼宇屿的灵气比逍遥峰好多了,我们什么都能种!”
鹿舟张了张口,又闭上,不再试图告诉文秋真相。
这样就好。
顺着文秋的视线,鹿舟望向了琼月屿外面的景象。
那一刻,鹿舟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万亩灵田”。
鹿舟愣了半天,幽幽叹了口气。
他终于知道,琼月屿的家底为什么那么丰厚了。
极致的灵气催出的累累硕果,让琼月屿的资金链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断裂。
他可真是收了个……土皇帝徒弟啊……
“对了,”鹿舟问,“你小裴师兄怎么样了?”
文秋眨了眨眼睛,如梦初醒道:“啊!我忘记问了!他那么厉害,肯定没事的对吧?不过之前二当家说,让你醒了就去找他,他肯定知道!”
·
琼月屿虽然灵果赛大象,遍地是灵植,但实际上的设施非常天然,就连裴崤白作为二尊主,也住在洞府之中,而非像仙门一样,喜欢琳琅满目的宫殿建筑,以彰显自己对这片地域的统治力。
不过这洞府之内别有洞天,别有一番青山绿水的图景,价值远超乘风宗的工匠手艺,风格与天机阁更加相近。
不远处,一个气质儒雅、肩膀稍窄的白衣青年,正坐在亭中,朝鹿舟微微颔首:“鹿长老。”
鹿舟在凉亭内坐下,还没开口,裴崤白便温润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鹿舟轻轻颔首。
裴崤白勾起唇角,诚恳道:“只是崤白一见美人便技痒,在为你留下一副画作之前,没心情说裴景湛的任何事情。”
这是说明裴景湛的问题并不严重啊……鹿舟了然,只能微微摇头,笑道:“既然裴景湛无大碍,我便不着急。二尊主亲赴乘风宗救我性命,就算不是为了问讯于你,你想以我为素材,我也别无二话。”
“那便打扰鹿长老了。”裴崤白拍了拍手。
鹿舟眼前一花,周遭的场景便变成了一个画室。他坐在椅上,岿然不动。
离他不远处,裴崤白执起画笔,以秘法在画布上泼墨挥毫。
在他的笔下,青年轻轻垂着眸子,眼中波澜不惊,宛若下一瞬便要成仙飞去。
“美则美矣……”裴崤白没有掩盖眼中的遗憾,轻摇了摇画笔,撕下这张图,换了张画布,“鹿长老,我鲜少画活人。”
鹿舟一怔。
裴崤白笑道:“鹿长老如此容颜,却显不出生机,岂不是太过委屈?”
即便他不解释这一句,鹿舟也能明白裴崤白的意思。但鹿舟察觉到了裴崤白此举释放出的善意,放松了些,淡声道:“抱歉……刚经历乘风宗接二连三的变故,我心智不坚,可能没有那么有活力。”
“无事,既然如此,我们不妨聊聊天,帮鹿长老回忆一下,活着是什么感觉。”裴崤白的笑容不带任何攻击性,仿佛真是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关切地询问鹿舟的状况。
“……好。”鹿舟不明白裴崤白的所指,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诸位……”
他状似随意地朝着洞府外看了一眼,捕捉到了一些或熟悉或不熟悉的身影。
仲夏,还有一些琼月集的旧相识,以及完全不认识的鬼修……
他们脸上颜色各异,有的甚至有些看起来令人生畏。但鹿舟察觉得出,他们对自己并没有敌意。
只是一些好奇与新鲜……纯粹得像小孩子,符合鹿舟对鬼修们的认知。
“他们啊……听说琼月屿进了活人,都想来看看。他们没有恶意,鹿长老日后在琼月屿生活,少不得与他们打交道。我想,现在见一见也好,便没有阻拦他们。”
“嗯……”鹿舟扫视一圈,目光与几位熟人接触,勾了勾唇角,“你们好,我叫鹿舟,一个活人。”
他再次与仲夏对视时,仲夏笑着指了指裴崤白,像是要让鹿舟防备他。
鹿舟还未回应,仲夏便笑着移开了目光,目光中有揶揄存在。
仿佛鹿舟有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其实并不重要一样。
紧接着,裴崤白托腮望着鹿舟道:“鹿长老,你和裴景湛,有共赴极乐过吗?鬼王的滋味怎么样?”
鬼王的……滋味?
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辛苦与快乐都被对方掌控的滋味吗?
曾经因神经紧绷而忘却的感觉,在灵魂深处被唤起,让人心如擂鼓。
乍然明白了周遭鬼修们的来意以及裴崤白的用意,鹿舟的脑海轰然鸣响,轻轻垂下眸子,连唇珠都羞得泛起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