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意步伐匆匆地赶到逍遥峰, 在禁制前,心情忐忑地拱手行礼:“师尊,天机阁使者请您前去……”
他垂着头, 生怕剑尊看穿他身上的异样,或是因天机阁的催促迁怒于他。
面前的禁制掀起涟漪, 让陆南意忍不住猜测, 师尊是不是因为刚才的动静,终于顶不住天机阁的压力, 准备亲自出手了……
唉……
在高层次的对弈间, 陆南意只能瑟瑟发抖, 更加明白自己的弱小, 却因鸿沟巨大,生不起反抗的念想。
在他竭力祈祷剑尊不要注意到自己时, 附身于他的那抹魂魄, 竟然轻叹了一声。
陆南意如遭雷击,吓了一跳,双腿一软差点跪下。
里面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大师兄!”认出声音的主人,陆南意惊喜地叫了一声, 抬起头来,紧接着又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生怕剑尊还在附近, 不敢多说几句话。
“对不起。”裴景湛沉默了一瞬, “师尊, 我来晚了。”
鹿舟没有回答。
远处,乘风宗中传来了持续不断的轰隆声。
阵阵光芒闪烁, 而后,原本完好的峰头, 多出了几道焦黑的痕迹。
“这……”
眼睁睁看着自己生长的地方被破坏,陆南意震惊以后,眼眶陡然泛红,却不敢轻易回去插手。
“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他几乎有些乞求地望向鹿舟,这个时至今日仍旧在他心中有着极高权威的大师兄。
相隔着一层禁制,陆南意分明看到,鹿舟脸上没有自己期待的那种共情感,只剩下漫无边际的冷漠。
鹿舟没有回答陆南意的问题,分明望向陆南意的方向,却好像透过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虚空中的什么人:“那位大乘修士是你的人?”
裴景湛平静的声音响起,毫不拖泥带水地为鹿舟娓娓道来:“是裴崤白。鬼修不适宜参与仙魔间的斗争,他即将离开。师尊,事不宜迟,我先带你离开。”
“嗯。”鹿舟不置可否,长睫微闪,声音不含感情。
裴崤白是琼月屿的二尊主,轻易不能离开洞府,鹿舟对他的出手只有感激,没有异议。
随着他的声音,那原本便产生了漏洞的禁制彻底融化,青年无言地走了出来。
陆南意身上陡然一暖,是裴景湛的魂体离开了他的身体,附身于鹿舟。
附身的一瞬间,裴景湛便察觉到,他的师尊,内心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冷漠。
家园尽毁、长久的努力白费,无处释放的痛苦、仇恨与无望,被迫看着憎恶之人逍遥的憋闷,被他深深压在心底,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或许连习惯了压抑的鹿舟自己都没有发现……
“师尊。”裴景湛忽然开口。
鹿舟的声音竟然带着点笑意:“怎么了?”
裴景湛沉默良久,最终低沉而危险道:
“我们不急着走,对吧?”
·
“剑尊的仪式,旨在通过仪式,攫取生灵的灵感力,转换为气运,供给整个宗门使用。
“其中,主持仪式的必须是魔修,而献祭的祭品,灵感力越强越好,反抗意志越低越好,但必须有足够的求生欲,使他在全身骨血被仪式抽出时保持清醒,直到仪式结束后再死亡。”
鹿舟忽然明白,剑尊为什么会兀然摧毁逍遥峰。
为了用最强大的力量,摧毁他的反抗意志。
如果他没有趁现在逃跑,估计等到仪式开始时,剑尊还要不断给他讲故事,唤起他的愤怒,让他不至于死得太快……
鹿舟越想越觉得全身发冷。那恐惧不来源于青玄剑尊这个人,更像是洞穿了一个人形怪物的本质后,自然而然产生的排斥。
裴景湛的声音继续响起:“师尊,目前看来剑尊还未完全入魔。他对于乘风宗的掌控,也达不到如指臂使的程度。
“这就是我们破坏仪式的机会。”
“嗯……”鹿舟闭上眼睛,只凭灵感力,察觉到了几处灵气运行最奇怪的地方。
那里就是阵法的连接点,他们需要破坏的地方。
鹿舟已经靠近了一个最脆弱的连接点,此时他如果睁眼,能看出不断有漆黑的道则饿狼般冲击着他的身体,只是残存的气息,就能让人陷入疯狂。
鹿舟闭上了眼睛,安然无恙地往前迈步。
在他身周,那些可怖的道则与魔气垂涎欲滴,却无可奈何地消散。
裴景湛不再说话,鹿舟能感受到徒弟的吃力,谨慎的同时必须速战速决。
鹿舟蹲下身,用手挖开组成仪式的泥土。过多的道则忽然冲破了裴景湛施加的防护,将鹿舟的手指啃食得体无完肤。
鲜血流出,染红了一片泥土。鹿舟面上血色更淡,抿着唇挤出一滴心头血,用它加速破坏仪式的进程。
“师尊。”裴景湛声音沙哑,忽然开口。
鹿舟知道他想提醒什么。
不等裴景湛开口,鹿舟已经毛骨悚然。
杀气沉沉的青玄剑尊,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背后。
鹿舟大脑空白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应当是裴崤白被迫离开,剑尊腾出了手来找他。
他之前离开时,用自己的血散发出气息,迷惑剑尊。这等障眼法在剑尊回到逍遥峰的一瞬间就会被看穿。
鹿舟此举冒险,原本最重要的便是时间差……可惜他们的动作还是慢了些。
那把不知杀了多少人的剑直指鹿舟心脏,已然挥动。
鹿舟心脏紧缩,被杀气裹挟,却不能动弹,连呼吸都困难。
或许这次真要跟裴景湛一起去做鬼修了。
青年拧紧眉头。
血腥味儿弥散开来。
剑气却停在了青年身后,不能再前进一步。
那种渗人的杀气,陡然消散了。
鹿舟僵硬地缓缓转过头去。
五步之外,青玄剑尊怒视着他,口中漫出鲜血,黏连着滴落在地。
他眼中失去了清明,疯狂的力量仿佛在他体内争斗,让他痛苦不堪。
鹿舟大脑空白了一瞬,而后迅速从泥土中抽出双手,简单止了血,而后拔腿就跑,头也不回。
剑尊遭受了反噬,说明仪式已经被破坏。接下来,迎接着剑尊的,是魔修道则无尽的折磨。
现在不跑,更待何时?
耳边响起了裴景湛的一声低沉轻笑。
看来徒弟的状况还好,还有力气傻笑……鹿舟安心了一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裴景湛实在笑自己。
真是促狭的鬼王。
被裴景湛这么一打搅,鹿舟心情不由得轻松了些,即便身后的气氛愈发杂乱恐怖,随时可能爆发。
剑尊关押鹿舟时,自然没给他留御剑法器,鹿舟却觉得身子一轻,仿佛被无形的飞鸟拦腰抱起,飞上了天空。
乘风宗的土地在他的视野里慢慢变小,在地面上慌乱奔走的清暄真人与陆南意、杂役们,渺小得宛如蝼蚁。
鹿舟一时间有些懵怔。
裴景湛问:“师尊,你在想什么?”
鹿舟最后扫了一眼逍遥峰的一片废墟,轻轻眨了一下干涩的眼睛,轻声道:“我想……终于能离开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再也不用回来了。
裴景湛沉默了片刻,而后轻笑了声:“跟我走吗?”
鹿舟有点茫然:“我能进得去琼月屿?”
与寻常鬼修无法进入仙门相同,任何人修、妖修、魔修都无法进入琼宇屿。
这倒不是硬性规定,只是琼月屿内蕴含着丰富的灵气,若是灵感力不够高,便难以承受接纳的灵气,从而爆体而亡。
“你进不去,就没有别人能进得去了。”鬼王语气淡淡,看起来颇为自信。
两人小声交谈着,劫后余生的气氛轻松。
在被遗留的乘风宗主峰上,却响起了绝望的哭泣。
清暄真人红着眼,望向混乱的风暴中心。
师弟……你千万不要丧失神智……
乘风宗这些性命,全都没有挡下青玄剑尊一击的力量。剑尊一旦入魔,不分敌我地攻击,留给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清暄真人死死盯着,期盼剑尊能感知到他们的存在,控制住自己。
如果师弟在乎他们的话,听到他们的声音,就不会轻易走火入魔……这是修真界亘古以来的信条。
然而,那团混乱暴戾的气息,虽然没有迅速吞噬众人,却也在稳步增长,活跃得就好像抓到了耗子的猫。
那团邪恶的气息蠕动着,边缘被撑开到了极致,仿佛下一瞬就会从中爆开。
忽然。
天空中,一道来源于道则的雷声响起。
远处,鹿舟回过头来。
他看到乘风宗上空,道道光明的闪电落下,先是轰向青玄剑尊化成的巨大魔蛹,而后覆盖了整片山头。
“天机阁出手了……”
正巧在他们已经抽身离开,可以全身而退的时候。
雷声与电光像是为他们送行。
一瞬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
天劫。
清暄真人脑中空洞地回荡着这两个字。
眼看着天劫劈向乘风宗,劈向青玄剑尊,他急匆匆地带领陆南意与杂役们进入以前鹿舟准备的避难所,而后无力地站在原地,勉强支撑着不要瘫倒。
从震惊到绝望,再到茫然与平静。清暄真人目睹着乘风宗的一切积累毁于一旦。
到后面,雷劫旺盛起来,他甚至连直视的资格也无,只能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滑下脸颊。
在他身后,乘风宗留下的杂役们,全是一脸茫然。
有杂役小声问陆南意:“陆师兄,这是怎么了呀?这雷打得怪吓人的。”
陆南意耳根通红,为这雷劫的起源感到羞耻,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人的问题。
好在天劫很快落下得更快、更猛,巨大的声浪下,无论他有没有回答,都不会有人听见。
陆南意快速张了张口,喃喃道:“这是乘风宗……活该遭受的。”
说完后,他下意识看向周围。
映入他眼帘的,是清暄真人老泪纵横的脸。
陆南意并不感到同情,荒谬的是,他觉得滑稽与苍凉。
如果不是日日劳役,逼走大师兄和师姐……
如果不是不负责任,肆意宠溺小辈,助长攀比风气……
如果不是草菅人命,妄图以邪术挽救宗门气运……
怎会落到如此遭天谴的地步?
一想到自己也曾是浑浑噩噩的帮凶,陆南意便心如刀绞,喃喃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他说出这句话后,清暄真人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加惨白了几分。
·
天劫持续了整整一日,等到最后一道雷光消散,庇护所周遭早已成为了废墟。
费劲从庇护所中爬出来,陆南意发现,外面也是一片同样的焦黑狼藉。
大部分建筑垮塌,矿洞塌陷,灵田焦黑……一副灾难图景,降临在他曾经熟悉的宗门大地上。
因为之前受过同样的震惊,这一次,他只是木然张了张口,便转过身,双眸失神地问清暄真人:“宗主师伯,我们该怎么办?”
清暄真人望着外面的废墟,沉默良久。
身处雷劫中心的,除了青玄剑尊,还有乘风宗的天梯,支撑乘风宗跻身一流宗门的支柱。
原本富丽堂皇的天梯,此时悄然断裂,难以再与天空相连。
早在天梯坍塌时,清暄真人便若有所感。
只是终究要亲眼面对。
他长叹一声,脊背宛如被无形的力量压弯,颓然道:“不必唤我宗主……乘风宗,已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