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新雪带着天韵从湖心岛回到岸上的时候, 乌庭竹在水面上打坐,乌听雨撑着一支竹蒿顺水漂着,容雨苍站在岸上, 她身后有两只雪羚羊, 一只在草地上奔来跑去, 另一只稳重些, 在缓缓散步。

  容雨苍一眼就看见天韵脸上的红掌印。

  看巴掌大小, 不像是这毒草自己的。

  方才湖心岛上只有旧雪大人和天竹两人, 如果不是天竹自己扇的——

  难道是旧雪大人扇的?

  “看什么?”天韵捂着脸不自在地转了过去。

  容雨苍狐疑地盯着她,感觉这毒草似乎长高了不少, 前几日初次见到时, 天竹才只到旧雪大人胸口,这会儿和旧雪大人一起上岸, 走在旧雪大人身边,却几乎撵上了旧雪大人的肩膀。

  才过了几天而已, 长得这么快么?

  难道越是毒草,越是生长得迅速么?

  乌听雨从乌篷船上跳下来,将竹蒿扔在一旁,“旧雪大人, 您要带天竹走么?”

  “对。”

  “可是……”

  “我知道。”尹新雪在她将‘可是’后面的话说出来之前就阻止了她, “我自有分寸。”

  乌庭竹在水面上打坐,人与湖波融为一体,他闭着眼睛, 声音悠悠从水上传来:“旧雪大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愧为雪山之主。金石有声, 不考不鸣,只望旧雪大人`拳拳之心能得到回应才好。”

  容雨苍低声问乌听雨:“你阿爹又在打什么机锋?”

  乌听雨撇撇嘴:“谁知道呢, 想必是他预知到了什么罢。”

  “多谢乌篷家主忠告。”尹新雪招手将正在湖上玩水的雪羚十七叫了回来,准备带着天韵和容雨苍离开,“至于修真界那边,还望乌篷家主——”

  “放心。”乌庭竹道,“在下自会解释。”

  乌听雨:“阿爹,你如何解释?不让天竹走的人是咱家,放天竹走的还是咱家,旁人若是问起那起大祸究竟是什么,我们该怎么说?”

  乌庭竹:“什么都不必说。”

  乌听雨:“那旁人便会以为是我们故弄玄虚,下次回去逆舟堂,宣玫那帮家伙定要取笑我了。”

  这时尹新雪忽然在一旁说:“他们若取笑你,我便将他们撵下山去。”

  乌听雨神色微动:“真的?”

  容雨苍:“旧雪大人不会骗你。”

  乌听雨对湖面上的乌庭竹喊道:“阿爹,旧雪大人说会护我!”

  “走罢。”尹新雪轻声催了容雨苍和天韵一句。天马上要黑了,身上的伤愈发痛起来,得赶紧找个地方疗伤修养,否则旧雪再出来扇天韵一巴掌,尹新雪就真的要吐血而亡了。

  尹新雪上了雪羚一的背,容雨苍已经在雪羚十七的背上,天韵正要上去时,乌听雨在她身后道:

  “对你师尊善良些,不要欺负她!”

  天韵视线朝师尊看去,目光在半空微微一碰,忽然感到脸上的掌印在发烫。

  明明她才是被扇的人,为何要叮嘱她不要欺负师尊?

  什么毛病。

  回到药圃,尹新雪本是想接了九方若谷一起回寒羚山,没想到伤口发作,她感觉怕是撑不到回寒羚山,于是便在紫檀这里借了一个小院,让容雨苍和天韵一人一间,自己则呆在药室。

  此时紫檀不在药圃,听药奴说,她被请去给方家人验尸了。

  当时尹新雪往仅剩的七个方家人体内钉了七颗蚀骨钉,其中有一颗是天韵亲自对方路迷动的手,可是在那场毒雾散去之后,修士们清点伤亡人数时,竟赫然发现除了方路迷,其他方家人全断了气。

  这太诡异了。

  虽然蚀骨钉威力巨大,但以方家老人的修为,一颗而已,绝不至于死。

  再说天韵当年受了一百零八颗,不也没死么。

  要说最可能死的,绝对是之前就被烧伤的方路迷。

  但偏偏只有他活下来了。

  “会不会是天韵在暗中作祟?”雪羚一问道。

  尹新雪微顿:“你为何会认为是天韵?”

  药室里的香炉烧着,冉冉升起淡青色的烟,雪羚一来到尹新雪面前,将一罐药放在尹新雪身旁,“大人以问灵之术召唤天韵魂灵时,八支冷香灭了七支,最后那支自然是要留给争渡。如此,说明天韵是要方家人死绝的。而大人只是伤了他们,却留下他们的命,想来天韵并不安息。”

  “但方路迷还活着。”

  “或许是天韵念及方路迷有苦衷。”

  “当年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方路迷,你认为如果真是天韵回来复仇,她会单单放过方路迷吗?”

  雪羚一陷入沉默。

  “好了,你先出去。”尹新雪闭上眼睛,将灵力汇聚到伤口。

  这是她自受伤之后第一次能安静坐下来疗伤,原本在体内不断冲撞的痛渐渐变成持续不断的啮咬,虽一样难以忍受,但她能专注下来,不必一边忍受疼痛一边还要处理各种剧情。

  雪羚一穿透房门,悄无声息地从药室里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尹新雪一个人,还有缭绕的药香。

  真的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谁知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敲响了。

  容雨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诶,不许拦我,这事我必须告诉你师尊!”

  这话对谁说的显而易见,果然天韵的声音响起来,伴随着持续不断的敲门声,“师尊师尊,对不起,容雨苍说她一个人怕黑,非要来找你一起睡,我说了你在养伤,不宜被打扰!”

  尹新雪心道你俩特么两株草,根本不需要睡觉好吗?

  她没有理会,故意装死,指着这俩棵草自己折腾一会儿就离开。

  天韵似乎在门外拽容雨苍:“你别敲了,跟我回去。”

  容雨苍扔开她的手,继续啪啪拍打着门:“你松开我,今日必得让旧雪大人教训你。”

  尹新雪尽力让自己不要分心,从心脏向外涌出的灵流正在她体内淌动,她感觉浑身骨骼相互挤压,像要从肌肉/缝里钻出来一般,终于骨头之间能让出一条通道给灵流通过,那一处的疼痛便会缓和几分。

  容雨苍却还在门外拍:“旧雪大人,方才天韵放出毒气,将药圃的一个玉兰花妖精毒伤了!”

  灵流骤然僵滞,尹新雪停下来,睁开眼睛。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修真界,花精灵和草木精灵虽然灵根低下,但毕竟是条命。

  尹新雪一挥袖子,门自动打开,扑进来两个人,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在地上。

  只见天韵和容雨苍站在门口。

  尹新雪皱眉,“花妖现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容雨苍将天韵推到一边,行了个礼,道:“旧雪大人放心,花妖已没事。”

  “怎么回事?”尹新雪道。

  容雨苍责备地瞅了眼天韵,“方才我与天竹在药圃中散步,见一朵玉兰花生得不错,天竹便想摘来。”

  尹新雪:“药圃的花岂是能随便摘得?!”

  天韵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洛藕一样不能随便摘,可师尊又没教过。”

  尹新雪:“……”

  天韵这是在呛她?

  容雨苍见天竹如此无礼,心中不悦,继续道:“谁知那玉兰花并非普通的玉兰花,竟已修炼出灵识,天竹刚一折她,便被她在手上咬了一口。”

  尹新雪视线立刻落在天韵手上,果然在合谷处发现一排细密被刺扎过的红印,真可怜。

  容雨苍见师尊到现在也没有要责备天竹的意思,只好又接着道:“岂料玉兰花精咬了天竹之后,竟被天竹的毒液反噬,当时便失去了意识,眼见着快死了过去。”

  尹新雪:“是你救下了她?”

  容雨苍点头。

  既然救下就没事了,还跑来告状做什么。不过既然她们都找上门来了,尹新雪也没有理由立刻赶她们走,只好勉强忍着疼痛让这俩货呆在这里。

  “来,过来,让我看看你们手上的伤。”尹新雪让她俩凑近点来。

  天韵:“我们?”

  她和谁?

  容雨苍:“我们?”

  除了天竹,还有谁?

  天韵走了过去,容雨苍在原地一动不动。

  尹新雪:“你愣着做什么?过来。”

  容雨苍指了指自己,“我?”

  “不是你是谁,过来。”尹新雪道。

  两人并排坐在尹新雪面前,尹新雪将天韵的手拿起来,往伤口处注入一些灵流,很快伤口便消失了。

  她自己疗伤消耗的灵流已经够多了,此刻帮天韵修复手伤,虽用不上太多灵流,却也牵扯得她头疼欲裂。

  “你的伤在哪里?”尹新雪要去拉容雨苍的手。

  但容雨苍抢先一步将手藏在身后。

  容雨苍:“我……”

  天韵往她身后看去:“你受伤了?”

  在天韵的记忆里,容雨苍似乎从来没受过伤,或是她受了伤,但从来不说。

  尹新雪将容雨苍的手拽了出来,在她的手心处,赫然布满许多道疤痕,都是被利器一下剌开的。

  天韵诧异,狐疑地盯着她:“谁伤的你?”

  容雨苍不言。

  天韵站起来,仿佛要冲出去找人算账,被尹新雪眼疾手快拉了回来。

  尹新雪:“倘若真有人要伤她,又怎会只在她手上开条口子呢?”

  天韵不解。

  “还没想明白吗?”尹新雪将容雨苍的手心摊给天韵看,指着一道还没来得及愈合的口子道,“这个,想必是方才为救玉兰花精割开的;那一道,是前日我为了给方路迷吊命割开的。至于其他的,想必是这些年雨苍在外历练时为救人而放血留下的陈年旧疤,没错吧?”

  容雨苍低下头:“大人……”

  天韵忽如大梦初醒。

  当年和容雨苍一起呆在寒羚山,雪山上常有风雪,有时候她们在外练功时会被冰尖划破脚,或是被大风吹倒掉下深坑,她总觉得自己很容易受伤,不是这里青一块就是那里紫一块,而人参却不会,每次都是人参搀着她跌跌撞撞回来,却从没说过一句累或疼。

  过去她一直以为是因为人参自愈能力强,原来不是,原来只是人参从来不说而已。

  她竟从没想过问一次。

  她忽然意识到,世上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有喜怒哀乐,只是旁人喜愠不形于色。

  她总觉得自己受了世上最多的委屈,但其实并不是,只是旁人的委屈从来不诉之于口而已。

  尹新雪见天韵一动不动,大致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好时机。

  “天竹,”尹新雪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就算耳鸣和头痛同时折磨她,她也还是摸着天韵的头道,“有时候看起来很坚强的人,其实并不那么坚强的。有时候看起来对你很冷漠的人,其实也并不真的冷漠,或许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其实……”

  天韵紧盯着她,那张平日总是对世事不满的脸上满是紧张、期待。

  其实什么?

  师尊突然这样摸着自己,是想说什么?

  接下来的话尹新雪自己都不信,但这是个很好的机会给旧雪洗白,因此她还是昧着真相道:“天竹啊,世人皆说雪山无情,神女无心,可是呢,其实不是这样的,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在层层厚雪之下,其实藏着一颗炽烈的心,只是那颗心不知该如何让世人见到而已。”

  天韵紧紧将自己的衣裙攥住,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似乎终于找到一个理由可以解释师尊过去的冷漠。

  师尊不是真的冷漠,师尊只是不知如何表达。

  师尊的心会跳。

  那其实是一颗炽烈的心。

  师尊说过,她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在逐羚雪寄大会上救下自己。

  师尊还说,之所以收天竹这株毒草为徒,只是因为天竹的眼睛像极了过去的自己。

  师尊当然不是没有心的,不然为何当年在冥谷会替她挡那一阵血雨。

  不然为何饮冰殿中的第一个吻,师尊明明醒着却没责怪她。

  不然为何明明被她扔进雪地的红梅种子,最后竟会长在师尊的院中。

  心里最后的堤防被冲垮了,天韵的肩一下子垮了下来。

  她又一次抱住师尊。

  这个动作对天韵来说有些太熟悉了。

  尹新雪身体一僵。

  她对这个动作有些后怕了。

  可以感动,可以哭,但是别上手好吗?

  尹新雪感觉颈侧有湿湿的东西落下来。

  “哭了吗?”她问。

  天韵埋下头,“嗯,最近长身体,经常骨头疼。”

  “疼哭了?”

  “嗯。”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