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衍天劫>第五十六章 有为之道

  “湛尘真人?”泽兰君意外道, “你竟也在此地,何不出来说话?”

  湛尘与他们三人隔镜相望,双手抱于腹前,一副并不打算挪动的模样。

  “贫道戴罪之身, 无法亲身待客, 几位莫要见怪。”

  “你……你是被江卿白关在此地?”泽兰君难以置信道, “此子未免太猖狂了!连自己师父也……”

  “非也。贫道乃是自困于‘齐物之境’,珠流璧转,露往霜来, 已有五个寒暑了。”

  五年……

  泽兰君稍作思索,便猜到了原因。

  五年前太微宗满门遭戮,现场有各宗武学痕迹。曾为《补天鉴》作注的宗主们对于发生了什么, 自然心知肚明。

  当时与李无疏及太微宗素有旧怨的几个宗门, 如太清宗、太素宗、太息宗、灵枢宗,理所当然地将贯通各宗武学的李无疏推上了风尖浪口。李无疏便成了替罪羊。

  也有反对的声音,如湛尘,但终究因寡不敌众,被主流的声音淹没。

  湛尘年纪稍轻于李期声, 少年时得李期声点化,才入仙道一途。李期声于他, 可谓有再造之恩。

  他始终不能原谅自己的过错,将宗主之位传予亲传大弟子江卿白, 从此销声匿迹, 避世不出。

  泽兰君听说湛尘仍居剑宗, 只是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子, 不爱与人交谈, 形容木讷, 像被什么精怪摄去了魂魄。

  旁人只当他为李期声的不幸悲伤过度才致性情大变,原来事实竟是如此。

  关于太微宗一案,湛尘自问有罪,于是将自己关入“齐物之境”深层,甘愿从此做一个活死人。

  李无疏道:“江卿白性情刚烈,嫉恶如仇,对善恶褒贬自有主见。在他看来,参与《补天鉴》注释的宗主皆有罪过,当然要同罪同罚,和湛尘真人一齐关入‘齐物之境’才对。”

  湛尘真人点头道:“贫道常在劣徒面前颂扬先李宗主的事迹,恐怕也是一个原因。”

  “幸有李无疏出手相助,我才脱出梦境,并厘清一切原委。若无李无疏,你便打算坐视不理吗,湛尘?”泽兰君道。

  湛尘默然不语。

  “其他宗主现在何处?是生是死?”

  湛尘长袖一挥,三人身后亮起数道卦象,分别是位于东南巽宫的杜门,西南坤宫的死门,正西兑宫的惊门。

  那三道卦象亮了一时,随后便有三座巨剑从卦象所在位置升起,巨剑之上,分别映出其中梦境。

  巽宫之位是云敛的梦境,杜门属小凶。

  但见云敛被困于一座荒城,城门被巨石堵住,整座城设有结界,进出不能,街口堆满来不及焚烧的尸体,城中黑烟弥漫,处处躺着奄奄一息的病人,便是有个别侥幸之人不曾染病,却也都神情麻木。

  这座城已被瘟疫杀死。

  兑宫之位则是孟辰初的梦境。

  云敛与泽兰君是陷于旧事,而孟辰初则显然是陷于未来当中。巨剑显出他的梦境,道门分崩离析,山河破碎,十一宗彼此征伐,俨然如诸侯割据,全无仙道威仪,百姓流离失所。

  而这其中,太息宗早已全宗覆灭。孟辰初便如一个亡国之君,其恨绵绵。

  再观坤宫之位,其中竟困了莫璇玑、宁断尘、上官枢三位宗主,梦境之主是其中哪位便不得而知。

  死门属大凶,其中构造光怪陆离,非常人所能想象,魑魅魍魉横行其中,凶险异常。莫璇玑、宁断尘与上官枢被困其中,不断遭到种种鬼魅精怪袭击。这些精怪如同凭空变出来的,总也杀之不尽。纵使他们三人位极宗主,修为精深,面对无穷无尽的敌人,也终究要有力竭身亡的时候。

  湛尘道:“死门内囚禁着剑宗数百年来降服的各路妖邪。困入其中,若无外界相援,须得将一切鬼怪斩尽,才能破出梦境。”

  死门、惊门、伤门皆是大凶之门。而李无疏进入“齐物之境”第二层时,却是陷入休门。

  不知是否因江卿白从中运作,对所有人区别对待。

  更不知泽兰君所面对的梦魇,是不是江卿白刻意安排,竟仿佛别有深意一般。

  泽兰君看到另外三处梦境,脸色微微一变。如果不是李无疏相助,他决计逃脱不了。假使陷入死门的是他,恐怕凶多吉少。

  李无疏现在已得知了各宗为《补天鉴》作注一事,那他是否还愿意救余下几位宗主?

  不止泽兰君,阮柒和湛尘也在看他。

  泽兰君道:“道门十一宗,半数宗主陷于此地。其宗门内必生无妄之争,纵使上下一心无权位之争,也要向剑宗讨个说法,天下恐要大乱。若放任不管,孟辰初所临之境不远矣。”

  湛尘摇头:“定乱自有其数,早至晚至,又有何差别?道门绵延五百六十四年,比之预言中的五世太平,犹多出数十载,够久了。”

  泽兰君想不到曾为一宗之主的湛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不得不说,湛尘虽然消极,却是道门当中最接近“无为”“无争”境界的人。

  湛尘对李无疏道:“一切变乱虽非你所为,却因你而生。你是先李宗主的弟子,太微宗首徒,灭门之仇旁人做不了主。是否愿意放下这份仇怨,原谅他们,当由你说了算。”

  泽兰君看向李无疏。

  伤门之中,李无疏对他说的那番话掷地有声,犹在耳畔。

  李无疏是以德报怨,能够对构陷于他更赶尽杀绝的宗主们既往不咎,但是,当一切涉及灭门之恨,不再是他一人的恩怨,他还能释怀吗?

  李无疏一直阴沉着脸,默然不语。

  倒是阮柒,耐人寻味地回应湛尘道:“变乱是由于人心浮躁,时局动荡,非是因一人之故。仇怨是太微宗上下数百人的仇怨,没有人能替死者原谅。几位宗主的生死掌握在贵宗手里,何以要把屠刀推到李无疏手中呢?”

  泽兰君被阮柒一番话点醒。

  对他们出手的人是江卿白,原因却是为太微宗一案。湛尘把生杀大权推到李无疏手里,若是不救,恶名便是李无疏背,几位宗主所属的宗门讨要说法,也将针对于太微宗。

  李无疏是聪明人,自然深谙这一点。太微宗待他恩重如山,他断不会陷宗门于不义。所以湛尘此举,与其说是将生杀大权推卸给李无疏,倒不如说是逼李无疏出手相救。本质上,湛尘还是希望天下太平,少死几个人。

  “代行者说得是。是贫道思虑不周。”面对阮柒的反问,湛尘笑了笑,“贫道尚且自身难保,更无法将他们放出。恐怕只能仰仗李无疏亲身进入梦境,助他们一臂之力。”

  湛尘道:“宁宗主熟谙奇门之术,她也是由其他宫位脱出后,自行进入死门襄助莫宗主。”

  而现在,死门中的宁断尘与陷于惊门的孟宗主,眼看就要不行了。

  几人的视线重又落到李无疏身上。

  李无疏微埋着头,眼神藏在重重额发后面。他刻意留长了头发,将一双惹眼的秀目盖住,是为不引人注意,而现在,那成为他躲藏的屏障,用以抵御各种各样的臆测。

  “说了这么多,我差点都要忘记,我进来此境的目的。”

  他一开口便动了身,身法灵动,步履轻盈,话说完时,已踏着流云九宫步停在西南坤宫死门之前。

  泽兰君惊道:“李无疏!”

  “湛尘真人。”李无疏头也不回道,“先时你曾问我,是否愿意舍弃仙缘,了却一切纠葛,留在‘齐物之境’过俗世生活。我的答案,想必你在当时就明白了罢?”

  镜壁之内,湛尘望着他的背影,面上露出欣慰之色。

  李无疏与他非同道中人,但却行了他所乐见的道。

  湛尘所愿,不过天下太平,人人相安,但正如阮柒所说,变乱是由于人心浮躁,时局动荡。他感到势单力薄,无力挽回这一切,所以选择避世不出,将自己囚禁在梦境中。

  而李无疏则认为梦境或好或坏,都不是人沉溺其中的理由,所以他不愿留在梦境里自欺欺人,也不希望泽兰君在梦境里沉沦于过去。在他看来,梦境既不是恩赏,也不是惩戒,所以无所谓放下仇怨。

  他进入此境的目的,只是来救人而已。

  坤宫卦象在李无疏脚底亮起。

  死门之内诡谲的冷光映出,为他年轻俊秀的脸蒙上沉郁的色彩。

  他朝巨剑的镜壁伸手,游荡的魑魅魍魉仿佛有所感应一般,从四面八方朝他的方向涌了过来。

  *

  江卿白让秦坠月送江问雪离开时,江问雪就感觉不对劲。于是她假意服从,中途又寻了个空档折返,谁知竟看到如此惊人一幕——

  李无疏与莫璇玑都倒在血泊之中,李刻霜则与江卿白斗作一团。

  江卿白是剑宗之主,《天问九式》第十代传人,放眼当今道门,难逢敌手,对付李刻霜自是游刃有余。

  李刻霜虽也是一宗之主,但连太微宗一套入门剑法都使不流畅,曾被认为于剑道之上毫无天赋。

  但真正与李刻霜交起手来,江卿白却感到了压力。

  李刻霜剑路很野,像是偷师学来的一样,招式不伦不类,变招随心所欲。江卿白与他拆了几招便发现了问题。

  他使了一招“岁晚寒梅”,换做是李无疏,可能会使出“阴阳三合”以攻为守,或者以“参阳第五式”应招。

  李刻霜不会“阴阳三合”,但“参阳第五式”总该会的,可他却以“参阳第三式”应招,正面迎向江卿白的剑锋,肩部生受一剑,同时换得契机,一剑从背后递过来,划破江卿白衣袖。

  “……”

  江卿白小臂被划了个口子,但不得不承认,李刻霜那股子以伤换伤的狠劲,倒是颇得李无疏真传。

  “江卿白!你在干什么!”

  江卿白正打算将李刻霜敲晕关起来,就被江问雪拦住。

  李刻霜捂着肩膀,满脸泪痕地看向李无疏。

  应惜时好容易才为李无疏和莫璇玑止住血,探着李无疏的脉,神色复杂道:“暂时……睡过去了。”

  江卿白想来查看李无疏伤势,却被江问雪当作要上去补刀。江问雪死死抱着他的腰,质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无疏抹脖子之前什么都没交代,他推断出来的情况,只有应惜时知道。应惜时便向江问雪解释了来龙去脉。

  江问雪这才明白李刻霜为什么哭成这样,原来李无疏成了蝴蝶洞的猴子。

  莫璇玑已经成了俘虏,江卿白却还要动手杀她。他不想让妹妹看见这一幕,才将她支开。谁知道李无疏为了进入那个梦境,居然能对自己下狠手。

  “哥,你把无疏哥放出来吧。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江问雪也很着急,眼泪在一双杏眼里打转,生怕李无疏在梦境里待久了回不来。

  江卿白见自己妹妹为了外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立时火冒三丈:“放开!让我过去看看!”

  江问雪瑟瑟地松开他,眼看他走到了无生气的李无疏身旁,又被李刻霜拦在面前,恶狠狠地瞪住。

  “李刻霜,要放李无疏出来,其他宗主也都会一并放出,他们都与你灭门大仇脱不了干系。你真的愿意这么做吗?”

  “……”

  李刻霜垂在身侧的手攥了又攥,他低头看了看李无疏苍白又安静的脸,好一会儿才道:“他们虽然与此事有牵扯,真正凶手却另有其人不是吗?”

  “你倒真会给自己找借口。”江卿白半跪下身,捏着李无疏双颊,将他脸掰了过来。

  “那你呢?你何必多此一举问我愿不愿意,其实你自己说什么也会救李无疏吧?”

  江卿白瞧着他,双眼眯了起来,半晌,冷笑一声:“哈,我以为你是个榆木脑袋,只会莽撞行事,原来不是啊……”

  李刻霜想不明白他对自己哪来那么大敌意。

  只见江卿白检视片刻,对应惜时道:“我将‘齐物之境’撤去半刻,他们都会醒过来。至于会不会立刻死掉,但看你的医术如何了。”

  应惜时听了,颇为勉强地弯了弯嘴角。

  江问雪忧心忡忡问他:“大夫,他不会死吧?”

  应惜时柔声道:“别担心。”

  江卿白将冯虚剑举过头顶,冯虚在他手中剧震,剑光耀目。

  室外风云急变,似与冯虚遥相呼应,一柱天光穿透层云漏了下来,仿佛一柄从外界刺入这方天地的剑。

  就在那柱天光即将与冯虚相接之时,还在挺尸的李无疏突然深吸一口气,紧闭的双眼唰地张开。

  他睁眼便见江卿白仿佛在旁边作法的样子,作到一半瞧见他醒了,连忙撤回了剑。

  那柱天光也瞬间收了回去,风云皆散,天地归于平静,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唯有江卿白一人因强行中止术法,受到反噬。

  他强忍喉中涌出的腥甜:“李无疏!你是我命中克星吧?”

  李无疏一骨碌坐了起来,正要张口奚落他,便被应惜时拦住:“不可说话!你咽部被割穿,虽然我为你处理过了,但还需要将养几日。”

  李无疏摸摸脖子,无奈地看向四周,发现阮柒与莫璇玑也都醒了。

  莫璇玑还在发怔。

  阮柒看向李无疏,立刻就要起身前去查看他的伤势,却因身上所中那剑痛得一顿。

  李无疏向阮柒示意自己无碍,令他安下心来,这才看向众人,徒劳地张了张嘴。不能说话真要了他的命。

  李刻霜道:“你想说什么?”

  李无疏指了指江卿白手里的剑,又指了指自己。

  江问雪道:“你要冯虚剑?”不等他点头,便连忙抢了冯虚剑递给他。

  李无疏接了剑,闭上眼睛,盘腿而坐,稍灌灵力,便进入了玄武坛。

  玄武坛里炸开了锅,正吵作一团。时景、上官枢、宁断尘、云敛,甚至连李无疏身边的莫璇玑都在,唯有太息宗孟辰初没有动静,不知是否脱出梦境,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见剑宗的石碑亮了,他们一个个都静了下来。

  幸好在玄武坛上,李无疏尚能开口说话。

  “我游学各宗,承各位前辈训诲恩情,今次助几位破出‘齐物之境’,算是两清。但诸位因一己之私为《补天鉴》作注一事,却不得不另作清算。”

  玄武坛安静了许久,才听上官枢道:“李无疏,你要如何清算?”

  “李无疏欲挑战各宗,以宗主信物为赌,输者将信物奉上。李无疏若输,除手中所得信物外,这条性命也任凭处置!”

  “下月十五,洛水城北,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