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衍天劫>第四十章 尚在人间

  “坐。”李无疏熟稔的语气宛如此间的主人。

  他看向阮柒, 心头产生一种好久不见的感慨。

  阮柒接过他递来的酒坛,全身好似紧绷着:“你知道了多少?”

  他掀起眼帘:“柳无双吗?时宗主都告诉我了。”

  明明已回想起一切,李无疏却不知自己为何要对阮柒隐瞒。好像那些回忆太过沉重,会让他蒙上阴暗的色彩, 而他并不愿意让阮柒看到那样的自己。

  他觉得悬赏榜上的李无疏, 哪怕故作狠戾, 也像个丧家之犬。

  “柳无双之死,不是你的错。”

  李无疏记得那件事。

  当年赤墟试不了了之,道门又重启了一轮赤墟试, 李刻霜为太微宗人选。恰逢太微宗被灭,他无家可归,便在赤墟试那几年寄人篱下, 一些宗门对他颇为照顾。却也有狼心狗行之徒, 觊觎太微宗信物,试图从李刻霜身上摸出线索。

  幸而李无疏不曾松懈,被道门通缉东躲西藏的同时,不但一直调查幕后真凶,还暗中护着道门最后一根独苗。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也是唯一一次。柳无双死不瞑目,两眼瞪得浑圆, 最后的眼神仿佛是在对李无疏说“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

  你果然是个罪人。

  道门对你赶尽杀绝做得果然不错。

  果然如此,你这个祸害。

  直到后来, 他累计夺走六枚宗主信物, 将道门强加于他的种种罪名坐实, 让一道道追杀令名副其实, 成为一个人人谈之变色的魔头, 他仍频频想起柳无双死前了然的眼神。

  他是否预见了自己的恶行, 他是否看清了自己内心的幽暗。

  等到李无疏领悟那不过是出于以己度人的恶意,才发觉自己已经回不了头。

  “李无疏,你喝太多了。”

  阮柒抓住了他的手腕,从他手里抠出酒坛。

  李无疏傻傻看了看空了的手掌心,抬头凑近阮柒。

  像是脑子里空了一下,阮柒反应稍慢,便被他囫囵环抱住脖子。李无疏伸手从他背后的桌上又提起一坛酒,咕咚灌了两口。

  阮柒一矮身,从他臂弯里绕出,劈手便夺酒坛。李无疏伸手与他交握,将他往旁边一拽,转到他背后,仰头又灌了一口。

  前世李无疏练功刻苦,若是阮柒不作弊,身法还要略逊李无疏一筹。

  李无疏趁着酒意胡搅蛮缠,被抢走一坛,再取一坛,他今日足足带了十坛酒来。

  阮柒捉住他双手,好容易将他按在窗台上。

  他委屈看着阮柒,双眼在昏黄烛光中闪动。他听见有什么动静响作一片,细细辨别,原来是窗外林中的虫鸣。

  他抬眼便瞧见对方紧抿的薄唇,白日里在橱柜后的狭缝中匆匆一撇,此时趁着天色昏暗,酒意朦胧,他敢多看两眼,甚至靠近一寸。

  阮柒比方才进门时还要紧绷,下颌的线条分明,鼻梁笔直宛如刀刻,他此时不仅双唇紧抿,眉头也微微皱着。

  李无疏喉头滚动,缓缓靠近,忽然间又垂下眼帘,不知想起什么,做错事一般把头低下了。

  阮柒轻抽一口气,还是松开了他:“也罢,你便饮个痛快吧。”

  他顺着墙滑坐在地,抬手盖住渐渐红了的双眼。衣料响动,是阮柒在他面前蹲下了身。

  “怎么了?”阮柒问他。

  他摇头。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喝什么酒,伤什么怀,动什么心?

  阮柒掰开他的手,看到他苍白的脸上布满泪痕:“你……”

  虫鸣突然停歇。李无疏听到一阵规律而缓慢的心跳,来自阮柒的胸腔。阮柒将他拥入怀中,胸口的温度是与他平日作风截然不同的温柔。

  “别哭了……”他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说了两遍。

  李无疏在烂醉当中听到这句话,哭得更凶了。

  *

  应惜时将针囊卷起,看了眼床上的人,摇了摇头。

  “怎么了,大夫?他没救了吗?”江问雪瞧见应惜时的反应,大为着急。

  应惜时道:“无妨,我只是施针令他暂且昏睡。他看到了李无疏,若被他逃脱,恐怕要节外生枝。”

  江问雪点了点头,终于安心。

  秦坠月因为发现了李无疏的踪迹,被敲晕了。李无疏下手太黑,秦坠月一直没醒,江问雪便只好请来应惜时为他检视。

  江问雪目不转睛看着应惜时将针囊系好,又慢条斯理地提起笔来写方子,不禁称赞道:“大夫,你的手真好看。”

  应惜时道:“都是练功磨出的茧,哪里好看了?”

  “真的吗?可以让我看看吗?”

  一旁等药方的白术眼神顿生杀气。应惜时却大方地摊开手。

  江问雪小心翼翼地在他手掌摸了一摸:“真的呢。”

  门口一阵刻意的咳嗽声。江问雪一抬头,看到李刻霜黑着脸站在门口,立刻收回手:“师、师父!”

  这声“师父”喊得李刻霜头皮一炸,他涨红着脸,一指院子:“去练剑。”

  江问雪苦着脸:“今天可以休息一天吗?”

  昨日李刻霜让她将《参阳剑法》第一式练一百遍,她掌心都磨出了血泡。今日又来了月事,唇无血色,小脸煞白,李刻霜居然一看到她就让她去练剑。

  应惜时忙道:“练功修行不急于一时,劳逸结合才可进步。”

  李刻霜道:“可是今天都还没练。”

  白术道:“便是休息一天也没什么。”

  “为什么要休息?”李刻霜疑道,“我今日卯时不到就已经把功课做完了。”

  江问雪听闻此言,什么也不说,抓起桌上的木剑便出门去了。

  李刻霜目送她出门,一转头应惜时与白术俱是用一副不赞同的目光看着他。

  “都看着我做什么?”李刻霜在应惜时面前坐下,道,“仙师可有解酒的药?”

  “解酒药?”

  “若是没有的话,见血封喉的毒药也行。”

  李刻霜一早起来找了一圈,连树上的鸟窝和后山的悬崖都没放过,最后居然在阮柒房里找到了李无疏。这厮烂醉如泥,不省人事。阮柒还拿着一条手巾在旁边为他擦脸。

  应惜时领着白术,不刻便又转移到李无疏床边。一碗化了解酒丹的温水下去,李无疏才悠悠转醒。

  “师父。我死了吗?”

  “我是应惜时。你尚在人世。”

  李无疏皱眉看清床前的人,痛苦道:“那为什么我全身都疼?”

  “臭不要脸,别装了!”李刻霜说着,一拳锤向他肚子。

  阮柒对此早有预料,拿剑垫了一下。

  李刻霜锤在剑格上,痛得脸都歪了。

  饶是如此,李无疏还是难受得蜷成一团。

  “你且躺着休息。昨日会上之事,李宗主还未对你说罢?”

  李无疏摇头。

  应惜时便把会上之事,一五一十讲给他听。

  李无疏听罢,脸色大变,一骨碌坐了起来,把围立床边的众人惊得后仰。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李无疏扶着膝盖,低头凝思道:“会上之事若是被颍川半卷生知晓,我与素月兄清白尽毁矣。” 好在颍川百草生人在夷陵,对剑宗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李刻霜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谁知道是在担心这个,不禁恼道:“云敛那人嘴贱也就算了,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无聊?”

  “不要小瞧了谣言的力量。”李无疏对此经验老到,“不然人们会如何揣测江卿白此番作为的动机?”

  “江宗主还是颇为顾念往日同修之谊。昨日会上他虽未言明,诸位宗主都看出了几分端倪。”应惜时微笑道。

  江卿白顾念着李无疏,也顾念着段九锋,独独对应惜时不假辞色。应惜时说起这话,笑里都不禁带了几分自嘲。

  赤墟试时,明明几乎每一年,两人都是同院。

  李无疏瞄了他一眼,心中灵感大盛,想要奋笔疾书三万字,书写道门双杰种种痴怨。

  “李无疏,”应惜时问道,“你将段九锋藏起,究竟作何打算?”

  李刻霜立时道:“李无疏!真是你干的!”

  阮柒说放火劫人的真凶就在会上,那此事莫非是李无疏和阮柒合谋而为?

  李无疏不言语,两眼高深莫测地盯住应惜时,不多时,又将视线移到白术脸上。

  白术被他看得发毛,对应惜时道:“仙师,解酒丹不顶用。我这儿有粒白日飞升丸,死马当活马医吧。”

  李无疏无比怜爱地揉揉白术的头:“不是我做的。”不等白术跳脚,他便又道,“江卿白如此不留情面,各位宗主断不会忍气吞声,个别心性高傲的,该离开了吧。”

  “云敛吗?”李刻霜道。

  阮柒送给云敛的那一耳光余音绕梁,李刻霜到现在都没回过神来。

  云敛在几位宗主当中其实不算傲气。

  道门最心高气傲的非江卿白莫属,其次宁断尘与莫璇玑两位女宗主也是颇为骄矜,宁断尘少言寡语,不好亲近,莫璇玑则是个刺头。

  其他人等,或性情急躁、或处事圆滑、或性格阴沉,却不像是能被第一个气走的。

  这种驳剑宗面子的事,要有第一个人做出表率,其余人才好效仿。

  “哎呀!小师妹这招好厉害,叫什么名字?”

  院里乍然响起一个陌生声音,李刻霜往外看去,发现是剑宗弟子,江卿白的不知道第几门师侄,正同江问雪搭讪。

  江问雪收了木剑:“归远师兄你怎么来啦?”

  归远说:“太素宗泽兰君说宗内有急事,昨晚连夜离开,结果今早被发现昏倒在山门口,随行的两名弟子也昏迷不醒。宗主让我去请应仙师,仙师院里的小童说他来了李刻霜的院子。”

  屋内众人听罢,面面相觑。

  李无疏躺回床上,双手交握,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喃喃道:“人在家中卧,锅从天上来。”

  应惜时道:“你且歇歇。我去看看。”说罢便领着白术匆匆离开。

  李刻霜也出去看江问雪练剑。

  李无疏睁开眼,看到阮柒正与他对视。

  “狐狸露出尾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