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衍天劫>第三十九章 齐物之境

  一边是不堪的记忆, 一边是幸福的坦途。

  任谁都知道该如何选择,李无疏却犹豫了。

  或许是因为他在现世还有割舍不下的东西,或许是因为那张幸福的图景完美得像个陷阱。

  “我识得一位道友,能执掌因果, 号令光阴, 他于此道可称世上无双, 其能为却不过方寸因果,弹指光阴。让搅动山河一身风雨的罪人翻身变作寻常凡人,世上当真有如此乾坤再造之法吗?若是如此, 道门……还会有我存在过的痕迹吗?”

  湛尘真人沉默片刻,坦言道:“世上自无乾坤再造之法,不过是令你困于齐物之境, 在镜花水月当中安然度过余生。”

  李无疏失笑:“前辈, 这等条件,应该提前说清楚罢。”

  果然过于完美的事物,只会是陷阱。湛尘倒算仁善,还在囹圄之中赠他一个完满的幻境。

  湛尘道:“天道无常,人道妄为。道门覆灭是我所不愿, 戕害无辜亦是我所不忍。我身为剑宗之主,当允我保留一分私心。李无疏, 若是易地而处,你当如何?”

  “前辈, 一切功过是非, 既是我李无疏所为, 便当一力承担。若我为求无愧于师门, 为求无欠于道门, 为这虚无的一己安宁而选择蜷缩于此, 岂不做了临阵脱逃的懦夫?易地而处,剑宗纵使将我李无疏关上一辈子,也于事无补,道门仍然危机四伏,焉知剑宗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太微宗?”

  湛尘轻笑道:“我倒被你说服了。”

  李无疏道:“如此一来,我可以取回自己的记忆吗?”

  “这是自然。”

  “多谢前辈。”

  话音刚落,巨剑便在他面前轰然碎了,无数记忆涌入他脑海,灵识仿佛被割裂成碎片,少不更事的灵魂在上面滚过,伤痕纵横密布。

  不曾经历,便不知道怎样的境遇之下,才被逼得信仰崩塌,违背初心。离经叛道是嘴上说说,做起来需要绝情断念,背负着噩梦一样的诅咒。左手是恩情,右手是公道,是非对错将他撕成两截,自己拖着自己与天下为敌,一直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刻。

  李无疏跪在地上,汗水沾满额头,将一缕缕额发洇湿,十二年的悲喜离乱让他□□出声。前所未有地,他感到了天地之间,自己是如此渺小而孤独。

  *

  李刻霜难以置信地看着陆辞,又征询似的看向阮柒。阮柒回看他,用眼神给以肯定的答复。

  “竟然……竟然是因为这个?”李刻霜喃喃道。

  道门对李无疏赶尽杀绝,下十二道追杀令,竟是因为李无疏本命紫薇,有妨于道门安危。

  陆辞道:“对于道祖以身祭法之说,民间有不同流传。有言道祖许下万世太平,为此修为尽毁,灰飞烟灭。有言道祖境界,至多能许五世太平。五世之说在玄道末年,也就是六十多年前最为盛行。自道门初立,至玄道九十九年,正好是第五世结束。治世既尽,乱世将至。”

  应惜时思忖道:“所以紫微星的现世,才使道门如此忌惮?”

  孟辰初摇了摇头:“若只是如此,我等还不至于容不下一个晚辈。只是这李无疏有通天本领,竟还觊觎宗主信物,当真是有颠覆道门之能。”

  李刻霜道:“我师叔本无心宗主信物,后来夺取信物,还不是被逼无奈!你等口口声声为道门着想,实则是怕自己权位不保!”

  这话算是得罪了在场一大半人。

  “李刻霜!你为道门逆徒百般辩护,如何对得起李宗主在天之灵?”莫璇玑怒道。

  李刻霜像个倔牛犊子,浑然无惧:“便是李宗主在此,也要骂你们道貌岸然,沐猴而冠!”

  莫璇玑怒然一拍茶案,案上佩剑顷刻出鞘,直向李刻霜面门袭来。

  这剑极快,凭两人的实力差距,李刻霜决计躲不过去,然而现场还有三人同时有了动作。

  江卿白手掌一翻,手中茶盖便飞向剑身,蕴含力道足将剑身击偏。

  然而另一方向,应惜时也出手相助,三枚银针破风而出,无愧生死针之名,却好巧不巧,恰与江卿白的茶盏力道相抵。

  剑尖眼看就要刺中李刻霜眉心,千钧一发之际,一条人影紧随长剑而至,竟是从容不迫,镇定自若。除却阮柒,还能是谁?

  阮柒抽住剑柄,调转剑尖,一把掷了回去,看也没看,便分毫不差地归入剑鞘。他身法之快,竟使在场一众高手难以看清,但闻剑啸余响,震鸣不止。

  如此一番变故之下,众人脸色俱是难看不已。

  “江卿白,你煞费苦心召集此番共议,却是要我等前来听几个小辈指手画脚么?”上官枢冷眼看向江卿白。

  泽兰君也道:“江宗主在打什么算盘,何妨说出来,众人一起计较计较。”

  江卿白却是一声轻笑:“前辈多虑了,今次共议,不是为商议段九锋失踪一事吗?段九锋是玄天宗高徒,又与我同修一场,剑宗岂能坐视。”

  “李无疏也是江宗主同修。若段九锋真为李无疏所劫,江宗主如此重情重义,又当站在哪边呢?”云敛调笑道,“听说民间有不少李无疏的崇拜者,都是为着那副好相貌,我真担心江宗主也为此倒戈。毕竟李无疏这人不择手段,使出什么伎俩都不足为奇。”

  李刻霜想要起身,被阮柒按了回去,因莫璇玑那雷霆一剑,他仍煞白着一张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共议至此,李无疏条条罪行皆是无中生有,穿凿附会,却也不多段九锋一桩冤案!如今你们还要诬他清白,真想象不出,这话是出自堂堂一宗之主!”

  他眼睛布满血丝,眼角有泪光,显见是愤恨到极致,却被阮柒死死按在椅背上,挣脱不得。

  云敛在对面看着他笑:“太微宗如今门衰祚薄,人丁寥落。李宗主,你便断了这念想吧。不管怎么看,背景强大实力不俗的江宗主都更能讨得李无疏欢心。”

  “你——”

  李刻霜正要破口大骂,然而有人动作比他的嘴还快,一掌抽在云敛脸上。云敛按着瞬间泛红的脸颊,无比愕然地看着阮柒。

  他身为一宗之主,道门魁首,辖一方领土,号令修士百数之众,而今居然在剑宗的地盘,被步虚判官当众打脸,面子里子可谓全都翻没了。

  阮柒漠然环视众人,缓缓道:“今日闹剧当结束了。放火劫人的元凶,就在诸位当中,万勿牵扯无关之人。”这是身为天道代行者的阮柒头一次泄露天机。

  这话像一记响雷劈在头顶,众人不由将方才那一耳光忘在脑后,纷纷看向陆辞。

  陆辞朝静静流淌毫无异状的混沌仪一摊手,无奈道:“这是一句实话。”

  猜忌的目光在人群当中蔓延。

  江卿白视线从阮柒身上收回,嘴角挂起某种目的得逞的得意。

  云敛顶着红巴掌印,拂袖而起:“几位联手做局原是为李无疏洗白。道门存亡关系重大岂能听你一家之言,休怪云某不奉陪了!”

  泽兰君也起身,饱含恨意地看着阮柒:“太素宗亦不奉陪。”

  江卿白宣布道:“今日共议便到此为止。在座诸位都有嫌疑,还请暂留剑宗,等待案情水落石出。”

  泽兰君道:“浪费时间!”说罢尾随云敛而去。

  各个宗主依次离开,神色各异。

  唯有陆辞仍安坐不动,冲江卿白拍了拍手:“真是一场好戏。江宗主不惜开罪各位宗主,当真是为李无疏翻案吗?据我所知,二位自赤墟试时便不过泛泛之交。”

  江卿白不置可否,只道:“这都是道门家丑,让陆先生见笑了。山路难行,我送陆先生回客房罢。”

  *

  天色已黑,幽深山林虫鸣阵阵。

  李刻霜与阮柒同归,虽然同路,但比陆辞与江卿白快上许多。

  李刻霜看也不看阮柒,冷声道:“你在道门树敌太多。”

  “你也一样。”

  两人随即都想到了树敌最多的李无疏。

  李刻霜道:“你方才是生气了?”

  “不曾。”

  李刻霜哼了一声:“李无疏死而复生一事,当真与你无关?还是说,你在混沌仪上施了什么手段。”

  “不曾。”

  “方才之事,多谢了。”

  “不必。”

  两人入了院子,不约而同往东边厢房去,彼此互不相让地对视一眼,一齐停在李无疏房门前。

  李刻霜瞪他:“难不成你也对李无疏有那种意思?”

  阮柒反问道:“也?”

  李刻霜哽住,他也说不清这个“也”字的前提是哪一位。于是沉着脸,猛地踹开李无疏房门。

  谁知房内空无一人。

  他气哼哼地掉头回房。

  阮柒阖上房门,本欲四处查看一番,不知被什么样的力量驱使着,还是决定回到属于他的形同摆设的客房。行至房门口,听闻杯盏声,不由心跳一滞。

  他推开房门,李无疏正背对着他,看着窗外黑黢黢的树影,酒坛滚了一地。

  也不知是否错觉,阮柒觉得他侧脸的轮廓在夜色下格外深沉,某种曾令他哀怜不已的东西仿佛复苏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李无疏头也不回道,“原来我的酒量,这么好。”

  作者有话说:

  道门十一宗分别是:太微宗、太清宗、太息宗、太素宗、灵枢宗、药宗、剑宗、神机宗、玄天宗、九仪宗、天心宗。不用特意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