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 裴瑾容只觉得周遭的声音都像是消失了一般。他浑浑噩噩地将丢在地上和展在桌上写了一遍又一遍的信纸全部堆在一起。
第八遍、第九遍、第十遍……
一封写了十几遍没寄出去的信。
他忘记了很多东西,但爱宋闻清却是本能的。就连想哭也哭不出来,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默了半晌, 裴瑾容重新打开书房的门,往外每走一步都是生疼的。还没多远,他便觉得浑身发软, 下一秒竟猛地晕倒在地上。
隐隐约约间, 他听见柳红冲过来哭泣着的声音。
“少爷!”裴泽也冲了过来。
直到好久后, 意识慢慢回来, 裴瑾容睫毛微颤。郎中还没走, 好像在收拾东西。
“吐出血来最好,一直淤积在心头那才是最严重的。”
闻言, 几人松了口气。
“陈医师,那小儿多久能恢复记忆?”顾楠的语气夹杂着担忧。
郎中挎上药匣:“撞上脑袋这事谁也说不清楚, 也许明天就能好,也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两人还想多说些什么,一时之间问不出一二来, 只好作罢。
“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裴煜朝门外扬袖:“我送你一程。”
“劳烦驸马爷了。”
闭着眼在床上躺了会儿, 裴瑾容总算重新掌握身体的主动权。他撑起身子, 道:“娘,我想退亲。”
裴煜刚进门就听见他的话,正色道:“近来西南有战事, 倘若现在去了也只是徒增陛下烦恼罢了。过几日是太后的八十岁生辰,等到那时再说。”
裴瑾容只得应下。
好在几日也不难捱, 裴瑾容同裴煜他们一道去。太后的生辰宴来的都是文武百官, 自然不能怠慢,裴煜也拿出了没穿过几次的朝服。
退婚不是小事, 若是稍不注意可能还会带来株连九族的下场。裴煜知晓皇帝的意思,给太后的生辰贺礼送了名下几间铺子,又备了黄金万两。明面上是给太后的,其间的意思却是不言而喻。
果然,皇帝没多加为难,只说是既然裴瑾容同家中男妻相爱无意纳妾就作罢。当即吩咐守卫将城门的榜给撤下了。
宴席上觥筹交错,一番寒暄后裴瑾容起身去后花园散心。倒是稀奇,他遇到了云祈安。
两人多年不见,裴瑾容不知该从何说起。反而是云祈安先开的口,他问:“怎么不见你家中那位?”
很奇怪,他虽没明说,但裴瑾容知晓他说的人是宋闻清。
他唇角弯了弯,自嘲地笑道:“原来我还同你写过信啊。”
“你写得我都想和你绝交了。”云祈安想起还有些后怕,抖了抖身子。
他和裴瑾容算是至交,两人都不是爱说话的,小时候能玩到一起完全是怕双方父母问在学堂里有没有交到朋友。裴瑾容去云寒村后,两人仍有书信往来,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正事。直到裴瑾容娶了夫郎,他总算知道一个人的性子能有多大的改变。
裴瑾容默了默:“你能把信全部给我吗?”
“你要你就去拿,不过你还有这癖好?”入冬了,天气开始冷起来,湖面上的寒气雾蒙蒙的。
他听见裴瑾容说:“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
闻言,云祈安也不说话了。
夜深,怕裴煜和顾楠担心,裴瑾容同他道别。临走时,云祈安叫住他,道:“有时间一起去酒楼喝酒,再过一个月我又要去西南了。”
战争就是这样的,少不了死伤惨重。无尽的血色雾气在缭绕,猩红的血水令人作呕。遍地的残尸,内脏,还有没死透的战士轻轻地呻.吟。
云祈安已然习惯,他也不知自己何时会死。
裴瑾容一顿,过了好半晌才说:“你可别死在我前头。”
身后传来男人的轻笑声。
出宫门时,顾楠皱着眉将外衫给他披上:“打小就怕冷,还总是忘记披外衫,要是着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身体慢慢回暖,裴瑾容握住她的手,笑着道:“娘,我没事。”
一晃又是几日,赐婚的事告一段落,他和裴泽重新起身去云寒村,这次还多带了几个护卫。
马的脚程快,三日后几人便到了。
虽然裴泽只远远地看过一次,但大概知晓在哪个方向。
“怦——”裴瑾容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一声又一声。
他突然有些紧张,就连手都在微微颤抖:“不用跟了。”
他不知为何他那么久没回去,宋闻清也没来寻他。从别人口中得知关于他爱惨了宋闻清这件事后,他很好奇宋闻清究竟是何人。而且他好像病了,病到只要听见宋闻清三个字就浑身发疼。
而这一切的答案就在这扇门后。
“嘎吱——”裴瑾容推开院门,熟悉的小院里被落叶铺满,门锁上落了灰。
他也全然不顾这些,像是看不见一样往里屋去。红色的帷幔下被子被规规整整地叠好,装炭火的盆里已经有了蛛丝网。
他突然意识到,屋子里竟没有一丝生气。心中的那根弦像是崩了,门后的答案连影子都抓不到。
大抵是真的生病了,心里有一种被凌迟的痛感。裴瑾容默了会儿,往灶台那儿去。
忘了很多事,可信纸上那句“我今天新学了一道菜”莫名让裴瑾容觉得,自己是会的。
也许那段时日,宋闻清就陪在他身边,对着他笑,朝他说自己今天想吃什么。
熟悉的环境让他喘不过气来。裴瑾容紧紧闭上了双眼,再睁开眼睛,又恢复了理智。
直至走出来,他才猛地松了口气。半晌,喉咙发紧,道:“回去吧。”
—
宋闻清曾经设想过和裴瑾容重逢的景象,也许是某日他坐在医馆里问诊,有人掀开外面的珠帘,委屈着和他说来晚了。又或许是晚秋的时候,天气都凉了,发黄的树叶落满小院,少年推开门,和往常一般无二,笑着问他今晚想吃什么。
他好几次医馆无事时,回家就躺在床上,看着外面的光慢慢暗下。可能是怀孕的原因,又有可能是自己本来就敏感。
心里想着一辈子都别找着他才好,却又暗暗地想要是裴瑾容多说些好话也不是不行。
也可笑,说不让找的是他,让找的也是他。
后面日子一天天过去,也开始能适应了。左右以前他便是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不小心坠进蜜糖般的梦里罢了,梦醒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宋闻清一心扑倒医术上,很奇怪,他以前选专业时以为自己不会对中医感兴趣的,现在倒是觉得有趣得紧。陆回他们见他每日准点吃饭,时不时的还会去青雨县的集市逛逛,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是开心的。
他们以为宋闻清终于走出来了。
直到来年春天,宋闻清往院里种了两棵梧桐树,就和云寒村院里种的一样。
陆回虽然感情迟钝,也察觉出来了那几日宋闻清望着那两棵梧桐树时的神情中掺杂着的思念。
他记得好像那个时候马上要到宋闻清临产的日子了。小腿浮肿得几个人都担心得不行,偏偏他好强,撑着不说。还是后面齐书尧从京城来这儿帮衬着才好了不少。
陆回有一次半真半假着问:“要不我去寻瑾小郎回来算了?”
那次是他第一次见宋闻清的脸上出现了犹豫的神色,男人呆愣了好久,又说不必了才作罢。
就像临哥说的那样,别掺和。
宋翊出生那天正好是四月初一,几人抱着皱巴巴的小孩儿,几个大男人都快哭了,生怕摔着。只有宋闻清一人轻笑出声,陆回没听清楚,但好像他说了句四月初一啊,然后撑着身子往外看,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那一刻,陆回突然觉得,宋闻清真惨。
七月的某天,天气热得不行。那日没事,宋闻清扶着宋翊在院中学走路。齐书尧请了假回来和陆回成亲。
两人打算在京城买房但想在云寒村把婚结了。知晓宋闻清不愿回去,两人也没勉强,同他在院中说着琐事。
陆回热得不行,聊着聊着将裤头往上翻,露出小腿来。
齐书尧脸红红的,直说他不要脸。
“你马上就是我夫郎了。”他轻哼一声,又说,“左右闻哥儿看我就像看他缝针的猪肉一样。”
陆回本以为宋闻清听这话会笑的,但他只是微微垂眼,过了好半晌才让齐书尧帮忙抱着宋翊,他进屋给两人舀酸梅汤。
进屋后,一个人却是直直站了好一会儿。他好像记得好久之前,他那时心里觉着小哥和哥儿没什么区别,大喇喇地坐在院中,将衣衫掀开乘凉。少年用手捂着眼睛,脖颈红了一片,结结巴巴地说他不知羞。
风吹过,院中的两人看着刚进门时就喝上了的酸梅汤愣神。
过年的时候,宋翊已经会说话了。几人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笑着说新年快乐。
宋翊咿呀呀地说:“新、新年快乐。”
宋闻清也笑了,那一瞬,烟花绽放。
“你也是。”他说。
上心的时候日子是一日日过的,现在倒是缓过神来就又到年底了。青雨县以前有一家包子铺做的包子很好吃,宋闻清刚来的时候孕吐吃不下东西便会绕一大段路来买,好像是入冬的原因,家中老人生了病,也治不好了,说是以后可能就不再开门了。
知晓这事还是某天早上,他揉了揉脸,试图回回温,接过大哥递到手中的包子还一愣。
“往后都不回来了吗?”他垂着眼问。
大哥笑着又给他递了个包子:“送你的。”说着转身将刚蒸好的拿出来,“不回来了,以后恐怕也是在那边营生。”
“我听隔壁婶子说你们要搬走了。”大哥问。
宋闻清回神,点了点头:“在京城那边看中了个铺子,用来开医馆挺好的。”
大哥停下手中的动作,叹了口气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便是四年。
他们在青雨县的东西也不多,里里外外收拾了将近一个月就往京城去了。
恰好赶上花灯节,很热闹,这是宋闻清他们第一年来京城,自然要好好逛逛。
夜幕降临,张灯结彩的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时不时的还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阿爹,抱。”宋翊刚四岁,对周遭的东西都好奇得紧,想要让宋闻清举高看舞龙舞狮。
宋闻清眉眼弯弯,唇角勾起浅笑,将他举至颈间。
“这样可看见了?”他问。
宋翊开心地拍拍手,宋闻清怕他摔下来,忙说:“你将手好好扶住阿爹的头。”
听他这样说,宋翊不敢造次,乖乖地抱住宋闻清。
饶是舞得再好,看久了都会有些倦。更何况带着宋翊,没好一会儿,他果然懒懒地开口:“阿爹,不好玩。”
圆溜溜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周围:“那儿有小兔子!”
宋闻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兔子形状的花灯。模样做得倒是栩栩如生的,难怪宋翊会认错。
“想要吗?”
“想。”宋翊会撒娇得很,扑腾到宋闻清的怀里,亲了一口他的脸。
“那阿爹给你买。”说完便抱着他往前去。
店铺的老板是个和善的大娘,笑着问:“小郎君可是要些什么?”
宋闻清虽穿着不是很华贵,但她瞧眼前人的气质非一般人能比,说话间不自觉带了些恭敬。
宋闻清拿起小兔子花灯,递给怀中的宋翊:“这个就行了。”
他挑的是所有花灯中最贵的,大娘笑着道:“四十文。”
也没犹豫,宋闻清从钱袋里掏出四十文递给她。
“小郎君慢走!”大娘说话都扬着声,生怕他听不见。
说来也奇怪,都元宵了空中竟然飘起了小雪。裴瑾容从酒楼里出来吹风。喝得有些多,脑子晕得很。
今日是云祈安回京的日子,他此次立了大功,皇帝把他留在了身边,过几日去大理寺上任。
总算不用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大家伙儿便聚在一起喝酒庆祝。
见他出来,云祈安笑他:“喝不了那么多酒就别喝。”
裴瑾容勉强勾唇,踹了他一脚:“喝你酒去,别再这儿显我的眼。”
默了半晌,云祈安问:“可找到了?”
知晓他是何意,裴瑾容笑着摇头:“府中除了我一人见过他,其余人都未曾,不知如何找才好。”
“都找了那么久也不差一天两天。”云祈安安慰道。
裴瑾容轻轻应声,想到什么,他问:“你今年也都二十四五了,还未成婚,你爹不催吗?”
闻言,云祁安微微一愣,随即说:“忙着保家卫国呢。”
两人笑出声,过了会儿,裴瑾容说:“我出去散散。”
慢慢地,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云祈安才往手心里哈了口气,裹紧身上的衣衫往酒楼去。
“公子,可要来几串冰糖葫芦?”摊贩习惯性吆喝,怎料裴瑾容当真停了脚步。
“多少钱一串?”他问。
摊贩打量了一下裴瑾容的衣着,笑着道:“十五文一串。”
裴瑾容捏了捏眉心,从腰间拿出铜板。
默了默,他突然道:“七文钱一串。”
“公子,七文都是好几年前的物价了哦。”摊贩不好再说什么,怕他真是个识货的,又道,“我瞧公子面善,也不贪你便宜,收你十文得了。”
他正说着,就见眼前男人一愣,过了半晌才说:“我刚才是说了七文一串吗?”
摊贩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心道不会是脑子不太正常吧。连忙接过递来的铜板,将两串糖葫芦塞进他手中匆忙走了。
酒意还没消散,脸上热意不减。裴瑾容望着手中拿的冰糖葫芦,竟有些想笑。
原来之前他和宋闻清一块儿去买过冰糖葫芦啊。
这几个月来,他的脑海中开始有些零散的记忆。就同现在这般,但似乎还差某些东西才能串起来。
虽然每次头都会很疼,但是裴瑾容不愿和裴煜几人说,他怕说了他们便会去找郎中。吃了药就又忘记了。
他想,如果把所有的事都重复做一遍,应当就可以想起宋闻清了。
京城的街头热闹是正常的,回过神来,裴瑾容被迎面跑来的小童撞上,小童“哎哟”一声倒在地上,连忙爬起身来仰头道:“公子可有伤着?”
他摇摇头,淡淡地将掉在地上的糖葫芦捡起。
“过来。”
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裴瑾容弯着的身子一顿,那种彻夜让他痛彻心扉的情绪翻涌而上。
雪落下了,掉在他的肩头上。就像那年掉在两人手中的一样。那段曾经忘却多年的回忆突然按下了暂停键,记忆似乎回来了一点。
他好像记得很久之前,他对那人说:“若是能一直白头就好了。”
那人轻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