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煜和顾楠赶到时, 裴泽全身脏得不行,艰难地从床上下来跪在两人面前,苦涩着开口:“属下有罪, 少……少爷在崖上撞到了头。刚开始我们并未在意,直到其余人寻到我们后,少爷才晕了过去。”
顾楠身形一晃, 好在身旁的柳红稳稳地扶住她。
“可唤郎中了?”她颤着声问。
裴泽忙不迭点头:“夫人放心, 郎中刚才来过一趟了, 说暂时无大碍。”
两人总算松了口气。
“属下有要事禀报。”
见他犹豫的神色, 裴煜并未开口, 转身握住顾楠的手同她说:“你先去看看瑾容,我随后就来。”
顾楠也知他们要讨论正事, 点点头。
“柳红,好生照顾夫人。”他嘱咐道。
柳红应声, 扶着顾楠朝外面去。听主仆二人走远了,裴煜沉声问:“可是发现了什么?”
“老爷,少爷让我将此物交予你。”说着, 裴泽从胸口拿出半截箭头来。
裴煜细细看了眼, 面色阴沉, 是祁府的箭。
“切莫将此事说出去,尤其不要和夫人说。”沉默半晌后,他道。
“是。”裴泽抱拳道, 他身上大多是皮外伤,血混着雨水渗透衣衫, 看起来可怖极了。
裴煜看了眼, 问他:“你可有找郎中看过?”
裴泽一愣,心里暖融融的, 摇头道:“属下无碍。”
他七岁流落街头,是裴煜带他回来的。自小便跟着裴瑾容一道长大,几人待他如同家人一般,他又怎会不知。
“你这几日好好养伤就可。”
“是。”
说完后,裴煜才匆忙往外去。
—
村里的消息传得快,虽不明说,但宋闻清也知晓他们心中的想法。有替他打抱不平的,有想看他笑话的,他只不过假装不知罢了。
只要裴瑾容回来给他一个解释就好,他只信他。
村里人对中秋节都看重得很,今日好些人家都不会出去下田,帮衬着家中准备晚饭。有十岁出头的小孩儿还会跑到别人家田里偷老瓜做瓜灯,将瓜瓤掏干净后用小刀刻出自己喜欢的形状,再在南瓜底部挖个小洞用来固定蜡烛,晚上提着在小路上一块儿玩耍。
许是习俗,也都默许他们的行为,不会太过苛责。
“瑾小郎还没回来吗?”有刚从集市买菜回来的夫郎经过,小声同身旁的壮汉嘀咕道。
宋闻清坐在院中看医书,听到动静站起身来,直至听见两人咬着耳朵小声议论,又装作不在意的模样重新坐回去。
天色慢慢变暗,他手中的医书却是一页未翻。十五是满月,隐约间还能看见村里人家的窗纸上倒映出来的热闹,听见追逐打闹的孩童嬉戏声。
月亮雾蒙蒙的,打在宋闻清的身上,倒是显得落寞得很。他自嘲地笑笑,有些冷,他下意识拢紧衣衫往里屋去。
怀孕嗜睡是正常的,躺在床上没多久便有了困意。临睡前,宋闻清心想,大抵是因为前几日下的雨太大了,可能还得过几日。
等了多久他也忘了,好像还是陆回气得不行,将齐书尧带到医馆去。
“闻哥儿,这是书尧。”陆回沉着脸冷声道。
宋闻清微微一顿,将手中抓的药材放进药罐中。好在今早没几个来看病的,倒是清闲。
此前听几人描述齐书尧时他一直以为同陆回他们一般壮,没想到看起来还是文弱些。也可能是因为哥儿的骨架偏小,不过很有力量感。
他笑着道:“你就是书尧啊。”
齐书尧脸上有热意,不好意思道:“陆回说你救过他的命,同亲哥一般无二,带我来见你。”
他好久前回来的,陆回本想在中秋后就带着他来,可不知发生了何事,陆回总说再等等。其实他也能猜上一二,好似是在等什么人。
眼前的漂亮男人让他一时之间还有些恍惚,只记得小时候宋闻清眼巴巴看着他们去学堂的模样了。
“闻哥儿,已经过去一个月了。”陆回闷闷道。
赵临和李郎中在中秋后就把青雨县的新医馆收拾好了,就等宋闻清去开张。
宋闻清默了默道:“若是我也走了云寒村就没郎中了。你先同李郎中他们一道去医馆,我将这边安排好了再去。”
“你别自欺欺人了!”陆回狠心道,“我和弟兄们守着官道快一个月,从刚开始想着他回来时打折他的腿到后面盼着他回来。闻哥儿,你明明心里比谁都清楚。”
宋闻清长而卷翘的眼睫毛不住地眨,他垂着眼,慌忙地将药罐子重新拿回手里。
“别说村里没郎中,此前你和李郎中不是说让小童自立门户吗?再者说不是说好每月回来一次?”
齐书尧扯了扯陆回的衣衫,朝他摇头。
可见宋闻清这样,陆回比别人更要难受。村里人都说裴瑾容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宋闻清表面上无事,但跟在他身边那么长时间,他怎会不知。
宋闻清将自己忙得团团转,每天早早来医馆,晚上黑灯瞎火才回去。虽然也准点吃饭,但若不是有了身子,陆回根本想象不出来他会如何折磨自己。
他不说话,一副逃避的模样。陆回抓住齐书尧的手腕往他那儿去,转头说:“书尧,你同闻哥儿说裴瑾容是不是被陛下赐婚了。”
很残忍的想让宋闻清接受。
齐书尧心里发堵,咬牙溢出字来:“是,城门张了榜说择日大婚。”
空气凝滞,宋闻清觉着自己呼吸不过来了。
半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他不会的。”
“宋闻清!”陆回红了眼,再这样下去他怕闻哥儿当真受不了了。
“你们没事就先走吧。”宋闻清侧身拿着药罐,低声说。
陆回正想说什么,齐书尧用力拉住他的手腕:“好。”
出门时,陆回脸色不太好,就听见齐书尧继续道:“闻哥儿哭了。”
陆回一怔,他一直以为宋闻清是什么也打不倒的。
医馆内,宋闻清微微弯身,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翻涌而上。
他将放在胸口的信拿出来展开,少年明明说自己与云竹毫无关系,说让他等一等带他回京城,说中秋节要和他一起过……
眼泪扑簌簌留下,落在信纸上晕染开来。
又过好几日,陆回都怕是不是自己话说得太狠了,宋闻清已经好几日没出过门,也不在医馆。
没想到在他将齐书尧送回京城后,宋闻清从屋里出来了。人看起来瘦弱了不少,但眼神里总算不是一片死寂。
“我往后可能不回来了。”他笑着对陆回说。
陆回顿了顿,闻哥儿本就不属于这里,更别说留下的回忆并不美好:“好,不回来了。”
听宋闻清要走,村里人都念着他的恩,出来送他。
好在蒸馏什么的都在云寒村,以后倒也不是说真的见不到了,只不过不容易罢了。
宋闻清抿唇笑笑,作揖:“若是裴瑾容寻我,不必同他说我在何处,麻烦各位了。”
他已经显怀,衣衫微微隆起,单薄的身影让人心疼得紧。
村长扬声:“闻哥儿尽管放心!”
其余人也跟着附和。
陆回不知道从哪儿拿了一个火把,气哼哼道:“他若再敢出现除非是不想活了。”
说着将火把递给宋闻清:“左右咱也不回来了,不若一把火将他屋子给他烧了得了。”
宋闻清眉心一跳:“……”
夫郎小声嘀咕:“不会真烧了吧。”
“要是把火引到别人家就不好了。”宋闻清道。
“走吧。”
闻言,陆回这才连忙将火把给灭掉,跟上他。
直至坐进马车,宋闻清摸了摸肚子,垂着头意味不明道:“不回来就算了,谁先回头谁是狗。”
新医馆开张,前前后后忙得不行。
再加上济世堂和养生堂都来贺礼,中西医馆的名声很快打开。
李郎中几人顾着宋闻清身子,能不让他亲手做的都帮着忙做。风中已经带了冬天的味道,刮在脸上生疼。
某日,陆回支支吾吾地进门。
赵临坐在院里洗刚送来的生药材,洗净后还要拿去火旁烘干。用太阳晒干是最好的,但这种药材只有秋冬季有,也无法。见他那样有些不耐烦:“你还要磨蹭多久?有事说事。”
宋闻清在看医书,也弯眉笑着道:“你直接说就行。”
闻言,陆回才犹豫着将手中的信递给宋闻清:“闻哥儿,书尧说京城那边不知为何陛下收回了赐婚的口谕,也将城门口的榜撤下了。”
院中的几人一愣。
赵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消息当真?”
陆回点点头,目光都望向了垂眼的宋闻清。
酸涩酥麻感蔓延至四肢全身,宋闻清毫无异样地笑着说:“我一直知晓的,无碍。”
陆回不可置信地开口:“那我们岂不是错怪瑾小郎了?”
就连称呼也跟着变了。
“他不会真是因为有事耽搁了吧?”
宋闻清摇头:“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说着起身往里屋去。
他走远了,陆回结结巴巴道:“临、临哥,我不会好心做坏事了吧?你说要是瑾小郎回去寻闻哥儿,发现人不在了,我岂不是小命休矣。”
他不住地在院里踱步:“要是是之前还好,现在裴瑾容可是小侯爷,以后还可能是京城首富……”
赵临朝他走去,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慌啥?说你真蠢你是真的蠢,也不知道狗蛋儿是怎么看上你的。”
见他有些疑惑,赵临叹了口气:“闻哥儿那意思就是他之前就知道裴瑾容不会娶云将军家中庶子,只是可能等的时间长,闻哥儿不想等了。”
陆回揉揉头:“那闻哥儿是如何知晓的?”
赵临瘪嘴:“信啊!又不是只有你家狗蛋儿会写。”
陆回恍然大悟,顿了顿他听见赵临继续说:“闻哥儿那意思就是咱不要插手,听就行了。”
—
“少爷还没醒?”裴煜刚被皇帝传唤去御书房,现在刚出宫门。
裴泽摇头:“还未。”
“罢了。”他叹了口气,“今日可有唤郎中?”
“唤了,郎中说若是过几日还未醒,可能得让御医来看一下。”
闻言,裴煜按了按眉头:“刚才陛下才刚问我瑾容的事,拖得了一时脱不了一世啊。”
两人上了马车回府。
同往日一般进屋,没曾想顾楠正将糕点喂给坐在床上的少年。
“多吃点,都瘦了一大圈。”
裴瑾容无奈地摇头:“娘,真吃不下了。”
听见动静,裴瑾容转头,淡淡地道:“爹。”
两人微微一怔,说不上什么原因,总觉得少年好像变了。
不,应该是变回了以前的模样。疏离,又冷淡。
裴煜应声:“醒了就好。”
顾楠笑着说:“刚醒没多久,郎中过来看了说身子骨没什么大碍了。”
见裴泽进屋,裴瑾容说:“裴泽,把我轮椅推过来。”
此言一出,几人都没了声,怪异地看向他。
半晌,裴泽才哑着声道:“少爷,你的腿已经好了。”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裴瑾容一顿,疑惑道:“是在我昏迷这段时间御医来治好的吗?”
顾楠有些哽咽:“阿瑾,你可曾记得宋闻清这个人?”
听到这个名字,他的四肢百骸如同被什么东西啃噬,密密麻麻的痛意莫名让他想落泪。喉咙里干涩得无法发声。
缓过神后,他摇头:“不记得了。”
顾楠哭着说:“你忘记谁都好,怎么能忘了他?”
裴煜见他皱着眉一脸不解的模样,心里难受得紧:“他是你夫郎,瑾容,你已经二十了。”
“二十吗?那我应当是失忆了吧。”他低头自嘲道。
默了默,他抬头问:“那宋闻清呢?”
顾楠浑身发疼,她第一次见自家儿子在谈到宋闻清时脸上不再带笑,好似真的成了陌路人。
“他在云寒村,你一个人在那儿待了两年,在那儿娶了夫郎,你的腿是便他治好的。”顾楠无力道。
裴瑾容觉得自己脑子里乱得很,想要努力塑造出他们口中那人的形象,却无法具体,最后空白一片。
奇怪的酸涩感在他心尖蔓延开,从他们口中,他好像很爱宋闻清。
顾楠临走时,叹了口气:“阿瑾,无论你记不记得闻清,你也得回云寒村一趟。你在床上昏迷了好几个月,也没个信回去,怕他担心。”
其余几人都不知裴瑾容和宋闻清说中秋回去这事,加上最近府上忙得不行,祁年山那边一直给压力,竟忘了这事,好在现如今裴瑾容也醒了,自然要轻松得多。
裴瑾容应下,他潜意识好像记得自己承诺某人一件事但还没做到。
裴煜和顾楠出去了,留下裴泽一人。
裴瑾容突然问:“你可见过他。”
宋闻清三个字说出来实在拗口,不应该是这样的。
“少爷说的可是少夫人?”
“少夫人吗……”裴瑾容重复了一下这三个字。
“属下只远远看过一次,看得不大清楚。”说着有些懊恼。
裴瑾容抿抿唇,摇头道:“无碍。”
过了会儿他又问:“我在昏迷前可是要做何?”
裴泽说:“那日少爷是要同我一道去云寒村同少夫人解释陛下赐婚的原委。当时少爷本来想写信的,后面又说不写了要亲自去。”
过了半晌,裴瑾容开口:“我去书房一趟,不必跟了。”
“是。”
裴府很大,裴瑾容却觉得有些空荡。
打开书房,地上被他丢满了信纸。
他随便捡起一个纸团,只见信里写道:
哥哥,想你了。
心像是被手捏住一样酸疼,他又将一封封的信展开。
哥哥,今天新学了一道菜,回去做给你吃。
哥哥,想和你说说话。
……
直到他看见其中一个纸团时,泪水滴落在信纸上,他竟硬生生呕了口血。
哥哥,这封信是我写的第七遍,前几日陛下给我赐婚,不知从何写起,中秋回,勿念。
后面紧接着的是墨色的笔划过字迹。
这是他没送出去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