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若再一次见到陈逸是在宋元八年。

  她知道机鸟消息灵通,想必陈逸早就知道叶净已经身陨南疆。

  一别多年,当年那散漫不羁的少年早已经长成了玉立长身的青年模样。

  他仍旧活波好动,以至于他将手中书本塞给宋若的时候,宋若恍然又见到了一次年少时的叶净。

  宋若拿着那厚重的用细线装订好的书本,望向他,只见他眉眼中有淡淡的疲态。

  陈逸开口道:“这是我整合近几年机鸟的消息写出来的书,预测着大宋的危机。你要好好看完。”

  他笑着:“等我接收了机鸟谷,就与大宋朝堂合作。”

  机鸟自创立以来,初衷就是不参与任何大国之间的斗争。

  他要想与大宋达成合作,不知道得费上多少心血。

  又或许费上再多心血,也达不成合作。

  大抵是同李言兮待久了,她的性子也变得温和了许多,她没有直接戳破其中难处,而是淡笑道:“好,朝廷随时候着。”

  陈逸望着她,轻声道:“可一定别让流火那狼子野心的东西侵占了大宋。”

  宋若瞧着他,点了一下头。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她蓦然生出了几分悲凉感。

  她觉得大宋实在亏欠了叶净很多东西。

  她看着陈逸离去的背影,夜色月色中,踽踽独行在长街上,看着有几分孤单。

  明明骨架已经长开了,却看着比曾经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要单薄了许多。

  许是那个时候他总是对影成双,身边站着一个叶净。

  当天日落之时,宋若拿着那个书本在书房里翻看。

  李言兮推门走了进来,为她点烛火。

  烛光将房里照得亮了许多,李言兮在她旁边站定,目光落在书本上的时候,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这字同《西洲曲》的字一样。

  宋若早便同她说过这书本来自于陈逸,想来是他年少时偷看了机鸟谷的藏书,又听了听谷中人得到的消息,这才出于好玩写出个《西洲曲》来。

  李言兮没有说话,给宋若倒好一杯茶后,抬起手给她按额头。

  宋若舒服地眯了眯眼,手中翻书的动作没有停。

  宋若不过翻看了了几页就可见来人花费了多少心血在里面。

  这书大抵写了很多年。

  里面提到了密司局的漏洞,提到了君王治国之道,提到了如何桎梏敌国。

  字字泣血,句句经心。

  ·

  宋元十二年,宋若二十五岁生辰。

  这一年的春日宴上,刻着桃花纹路的木桌前坐着的文武百官有男亦有女。

  皇上带着新立不久的肃亲王露面。

  两月前,皇上带了一名4岁的孩童回宫。

  这孩童是三皇子遗嗣,三皇子逃到流火国后,与一流火国女子诞下了一子。

  前阵子三皇子势力彻底倒台,朝中女官新兴势力补足了三角中的一角。

  朝中势力依旧趋于稳定。

  这些年来,三皇子一直躲在暗处,逃脱大宋兵力的追杀,因为朝中三皇子母族一脉根深叶茂,一直暗中护着他,导致直到如今才将他抓了回来。

  一同抓了回来的还有这个小皇子,他有着流火国人特有的如薄雪一般的灰眸,眨着眼看人的时候像是一头无法被驯服的野兽。

  当年三皇子妄想谋权篡位,兵临城下后,却发现中了先皇的计,一朝逃到了流火,直到今日才被抓捕归国。

  先皇早便立下了对他杀无赦的政令,他的命自然不能留。

  再者三皇子党试图刺杀宋渊多次,宋渊定是不会放过他。

  只是那孩子毕竟是皇嗣血脉,宋渊将他保了下来,更名宋晓。

  宋渊多年以来宫中就只有一个良妃,良妃一直无子嗣,他又极力不进行选秀,后空亏空。

  文武百官急的团团转,这时多了一个皇嗣血脉,即便他有着流火国人的特征,他们想想也就接受了。

  宋渊将他立为了肃亲王。

  看得出来小王爷在流火国过得并不好,他的娘亲是一名舞女,生下他后只给他留下一口饭让他活着,三皇子更是一夜风流后不知所踪。

  刚入宫时,肃亲王瞧着谁都要咬上两口。

  他不哭闹,不亲人,也不叫娘亲,大抵娘亲于他而言,同没有一样。

  直到李言兮同宋若一起入宫去见了这位小王爷。

  李言兮在街上顺手抄了一串糖葫芦,见到小王爷时,便把糖葫芦串递了出去。

  那时宋晓正躲在高脚茶桌下,他看起来几天没有吃东西,被套上的华服松松垮垮,浑身脏兮。

  宋若瞧着他,说了一句,“揍一顿就听话了。”

  李言兮上手揪住了宋若的耳朵,“可别吓着他了。”

  宋若便软了声音道:“男孩不能太疼着来……娘子,下手轻点。”

  李言兮有些红了脸,攒了一下糖葫芦的竹签,“在外面别这么叫。”

  她松开拧着宋若耳朵的手,几步向前,走到了宋晓的面前,微微躬下身子,弯腰时发间的流苏轻轻晃了一下。

  她将手中的糖葫芦递到了宋晓面前,笑得温和,唇角微微弯起,眼里含着温柔无害的笑意,轻声道:“这是我们大宋的零嘴,吃吗?”

  不知为何,那逢人就咬的肃亲王愣愣地看了她半响,忽然便接过了她手中的糖葫芦。

  他看着还是很警惕,嗅了嗅糖葫芦的味道,这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一旁的宋若抱臂看着,一袭锦绣长裙垂到脚底,唇上的胭脂是朱砂红,明明是随意地靠在柱子上,却显得矜贵冷艳。

  她瞧着瞧着,低头轻笑了声。

  到底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再怎么倔强,也抵抗不了那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温柔。

  在李言兮的注视下,宋晓慢慢地啃完了整串糖葫芦,然后继续窝在茶桌下,用那双浅灰的眸子一瞬不瞬瞧着她。

  眸子里仍然带着警惕与敌意,有点像蛰伏在山洞里的野兽。

  李言兮蹲下,轻声问他:“怎么样,甜吗?”

  宋晓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半响后,李言兮又开口道:“你以后乖乖吃饭,我就常带糖葫芦来看你,如何?”

  宋晓看了一眼她,转而盯向地面,不说话了。

  李言兮同宋若前脚刚进公主府,后脚就听宫里的公公捎来消息,说肃亲王终于开始动筷子吃饭了。

  过了两天,李言兮便如约再进宫看他。

  一连一个多月,两人都只是有一言没一语地搭着话。

  直到四月底的某一日,宋晓患了一场春寒,发了一场高烧,烧得脸蛋通红。

  任何人靠近他他都推拒,冷冷地盯着,又成了最初来宫里的模样。

  大抵对他而言,若是在青楼里生了病,会被他的生母打上几顿,所以这个时候对人的敌意更甚。

  直到李言兮来了,他才松下劲来,乖乖地躺在床上,睁着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看着她。

  眼巴巴的,有几分可怜劲。

  李言兮摸了摸他的头,接过了丫鬟手上的药碗,用勺子一口一口给他喂药。

  宋晓很乖,对他来说,能有人给他喂药已经是很奢侈,所以即便觉得药苦,他也一声不吭,全咽了下去。

  刚把药喝完,李言兮就把藏在袖子里的蜜饯塞到了他嘴巴里。

  她温声道:“以后要是觉得药苦,就说出来,不要强忍着。”

  宋晓嘴里被塞着的蜜饯还没有咽下去,眼泪就啪嗒掉了下来。

  他烧得晕晕乎乎,一把扑进了李言兮的怀里,开始抽泣起来。

  哭了半响后,他抓着李言兮的袖子,抬起烧得通红的脸,上面是脏兮兮的鼻涕和眼泪,眼泪还在不断往下掉。

  他哽咽着叫了一声:“娘亲。”

  当天夜里,宋若自密司局回府后,还没来得及和李言兮亲热,就看着自个院子里多出了个小萝卜墩。

  她抚着额头道:“二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李言兮温着声:“皇兄说养在我们府里。”

  其实是宋晓赖着不肯她走,皇上正好头疼宋晓很久了,就顺水推舟的把他安置到了公主府。

  屁大点的小孩早就没有初见时那嚣张态度

  ,这么些日子以来,宋若偶尔会陪着李言兮一起进宫瞧他,他懵懵懂懂知道了两人间的关系。

  于是宋晓躲在李言兮身后,盯了宋若半响,憋出了个:“…爹?”

  宋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着装打扮,确认自己已经换回了裙装,然后沉默了。

  李言兮捂嘴轻笑了一声,想着宋若比自己要大上一岁,便温着声对宋晓道:“叫她大娘亲,叫我二娘亲,以后你便有两个娘亲。”

  刚开始的时候,宋晓还有些害怕宋若,一见着她就想尽办法躲开,大抵是还记得他们初见时她说的那句揍一顿就听话了。

  半年多后,到了这年的冬天。

  京城覆雪之时,宋晓已经拎着宋若给他削的木剑,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

  “大娘亲,我想学剑。”他含糊着声音说道。

  宋若给他倒热茶取暖的动作一顿,笑道:“为何忽然想学剑?”

  宋晓接过热茶,喝了一口后握在手里,声音清脆稚嫩:“昨天夜里我见到了大娘亲舞剑,我也想变得这么厉害。”

  宋若微咳了声,应了下来。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夜色已深,她匆匆自白龙寺赶了回来,见到了守在院子里的李言兮。

  雪下得很应情,宋若当即在雪中孔雀开屏地舞了一场剑给她看。

  没想到也被这小萝卜墩瞧了去。

  几日后,宋若得闲便在院子里教宋晓扎马步。

  寒风簌簌,薄雪纷飞,宋晓硬撑着在风中站了半个时辰。

  然后冻得站不稳,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在一旁陪着他吹风受冷的宋若道:“自己站起来。”

  这小孩在地上趴了两秒,真的就跌跌撞撞站了起来,然后继续蹲马步。

  宋若不知哪弄了根木棍,在他身上戳来戳去以纠正他的姿势:“想要学剑,基本功很重要。”

  宋晓认真听着,点了点头。

  李言兮站在长廊里,披着斗篷远远望着他们两个,低头差身边的丫鬟给一大一小烧热水准备沐浴。

  生在流火,宋晓比一般人要扛冷得多,不过到底才五岁,宋若让他蹲了一个时辰便让他先去取暖休息。

  走到长廊边的时候,宋晓又扑通摔了一跤,宋若上前将他捞了起来。

  李言兮走到他身旁,弯腰给他拍去膝盖上的雪。

  膝盖上的雪刚被拍掉,宋晓便躬身抓了一把雪,往宋若身上砸。

  他砸完宋若就往李言兮身后钻,咯吱咯吱地笑,叫唤道:“二娘亲救命,大娘亲定是也要用雪球砸我。”

  李言兮失笑着摇了摇头。

  宋若倚靠着柱子,散漫地笑骂了一声:“臭小子。”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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