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宋若处理好伤口,解好毒时,已将近天明。

  她出了书司的石室便瞧见李言兮坐在厅堂内,单撑着侧脸睡熟了。

  旁侧的长椅上已经坐了几个书司的书卒,正藉着烛火破解各方递来的密信。

  他们压着声交流情报,两张长椅,全默契地挤到另一张去了,李言兮这边空无一人。

  穿着麻布衣服的大汉朝宋若走来,他小声道:“殿下,你的伤可还好?”

  到底是粗莽大汉,虽说压着声,却还是让不远处李言兮蹙了一下眉。

  宋若将目光落在李言兮身上,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无碍,又将手抵在唇前,示意他安静。

  大汉点头退下,整个厅堂安静下来,只有轻微的纸张翻动的声音。

  厅堂取在地下,冬暖夏凉,现在外面虽然落着雪,里面烤着碳盆,暖和至极。

  她不担心李言兮会冷或是着凉。

  宋若放轻脚步走至李言兮面前,站在了她对面,垂着眸子瞧着她。

  李言兮身上还穿着那件红梅小样的斗篷,宋若记得这个斗篷,是秦知向她退婚那日她穿在身上的。

  自那日以后,她便没有再见过李言兮穿在身上,大抵是怕触物伤情。

  现在却又穿上了,应是同秦知太久没见,已有些淡忘了。

  换句令她听得更舒心的话说,因为母蛊与子蛊离得远,李言兮心里的感情便被冲淡了些。

  宋若隔着石桌俯身向李言兮靠近,这个动作有些牵动她的伤口,可是她没有停。

  离得与对方愈近一些她便愈安心些。

  斗篷上的积雪早便消融,融在斗篷上的水也早已被烘干。

  雪白的毛绒绒的狐毛遮住了李言兮的半张脸,石桌面前那盏烛灯燃得快见底了,烛火映照下显得她整个人软乎乎的。

  宋若看得晃了晃神,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个夜晚,也是在这样的烛光之下,面前的人撑着脸睡熟了。

  说来很久,也不过才过了一年半载。

  宋元二年的夏末秋初,宋若负伤逃到了拱辰街的瑞安酒馆。

  瑞安酒馆是密司局散布在京城的据点,分布于四大集市,受密司局管制。

  那时宋若伤得很重,几乎到了奄奄一息的程度,同去的暗卒无一人生还。

  为了防止那三皇子党派的眼线追上来,掌柜让她躲进了二楼的包厢。

  只是不到片刻,这包厢便让一个人掷银子要了下来。

  彼时她正蹲在房梁上,给自己包扎伤口止血。

  她看到一个姑娘家推开了雕着精细花纹的木门走了进来。

  想来是掌柜信得过的人才会让她进这个包厢。

  宋若并不慌张,只随便向下扫了一眼。

  桃花酿的酒香淡淡的蔓延开来,那姑娘很安静,从头到尾只喝酒,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她依稀记得那时七月末,因为京城已经开始有人叫卖糖葫芦了。

  她蹲在房梁上,还能听到窗外传来的吆喝声。

  鬼使神差地,宋若难得地又向下看了一眼。

  这次她看清楚了这人的脸,鼻梁挺翘,薄唇微弯,即便独自坐在窗边,也一派温和之色。

  是李府的二小姐。

  能让宋若认认真真记住的人不多,许是儿时她曾跑下山去赠这人簪子,顺带着牵了这怕黑的人一路,有些荒唐了。

  但是她小时候做的荒唐事还真不少,先不说凿破了的几个宫墙,压垮了几个树枝,单单是御花园里面的鱼便几遭她的毒手。

  可大抵是回白龙山后,师父给的那顿毒打实在是太狠了,她吃了个大教训。

  某一段时间,学堂里面那群野小子只要一提李言兮三个字,宋若便觉得浑身都疼。

  她将这位李府二小姐记得很清醒,京城所有女眷,她只记得这一人。

  宋若忘了自己在房梁上蹲了多久,只记得到最后,那坐在窗边喝着桃花酿的人已经完全喝醉了。

  见她一动不动,又估摸着着那眼线应当已经越过了酒馆,宋若自房梁上跳了下来。

  宋若转身欲走,却又溘然停了下来。

  她攸忽想起来了一件事。

  就在三月前,她十五岁生辰宴那日,面前这人曾以茶换酒,替她挡下了文武百官敬的最后一杯酒。

  其实那酒她多喝一杯也无妨,毕竟是她自己最喜欢的蜀酒,且她酒量很好。

  她认真喝起酒来甚至能将宋渊给灌倒。

  只不过区别在于她是自愿喝还是被束缚在高位,不得不喝这些酒。

  她不喜欢被束缚,也讨厌沉甸甸的担子,若是她没有生在帝王家,而是生在江湖,或许会活得自在得多。

  宋若久居高位,对这种示好早便熟视无睹,长公主这一身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接近她的人多少有点目的。

  可令她意外的是,面前这个醉鬼,似乎真的只是因为心软才替她挡酒的。

  她想不通,隔着酒馆的八仙桌,站在了李言兮对面。

  面前的人撑着侧脸,烛火下显得极其柔和无害,眉眼温婉。

  这个时候,宋若忽然想起来这个丞相府二小姐的名声极好,别人夸她芳容丽质,性子温和。

  若不是自幼同秦大将军之子有婚约,提亲的人大概会踏破丞相府的门槛。

  宋若把视线落在面前人的脸上,瞧着瞧着觉得传闻还是可信的。

  这个二小姐确实生得很好看。

  她不习惯欠别人什么,想着这人替自己挡了一杯酒,她得做些什么还回去。

  秋初的夜晚,更深露重,偶尔还会来一两阵风。

  宋若想了想,带着浑身的伤走至长窗前,用缠着纱布的手推着窗扇将其闭了起来。

  大抵是轻微声响把醉鬼给吵醒了,她一回头便见得李言兮已经睁开了眼,正侧着头看她。

  李言兮盯着她,攸忽一副被吓到了的模样,指着她脸上的面具颤着声道:“鬼。”

  ——醉鬼就算睡醒了也是醉鬼。

  不过她这面具红漆白底,瞧着确是有几分骇人。

  这时包厢门口传来了掌柜的声音,询问是否还要加酒。

  宋若知道这是暗示,意味着接应的人已经将眼线处理好了,她现在可以速即回宫治伤。

  接着她听到包厢门前的丫鬟道:“掌柜的,我家小姐已经喝了三壶了,不能再加了。”

  李言兮像是听不到外面的嘈杂声,只瞧着她,一副吓得脸色惨白的模样。

  宋若想,这人小的时候便怕黑怕得紧,长大后看到一人浑身是血,还戴了个骇人的面具,被吓着好像是情理之中的事。

  于是她抬了抬手,将面具推上额头,垂眸望向对方,用男声道:“不是鬼,是人,别怕。”

  对方瞧着她,眨了一下眼,看了许久后,温声道:“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宋若没想到这个醉鬼能把她给认出来,毕竟她扮了男装,又用了男声,而面前的人显然已经醉的一塌糊涂了。

  她心里讶异,面上仍旧平静,轻声道:“不曾见过。”

  李言兮盯着她盯了好一会,浅色的眸子明净清透,笑意温柔:“找到你了。”

  宋若拧了一下眉,竟一时不知道李言兮是喝醉了胡言乱语还是将她认作了他人。

  李言兮站了起来,有些跌跌撞撞地朝她走了一步,低声嘟囔着:“宋……”

  这醉鬼应是想不起要说的名字,停顿了一下,又很快因为走近后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宋是国姓,现在普天之下也只有她与她皇兄姓宋了,又何来“找到你了”一说,她认定李言兮是在胡言乱语了。

  李言兮向前走一步,宋若便往后退一步,她现在满身的血窟窿,可经不起醉鬼的折腾。

  快背抵窗柩的时候,李言兮已经凑到了她的面前,离得太近,呼吸洒在了她的脸。

  她甚至能闻到桃花酿酒香之外的香味,不知道是胭脂味还是面前人身上特有的香味。

  宋若蓦然有些无措。

  她有些后悔关窗了,若没有关窗,能听到外面的嘈杂声,这屋子就不会这么安静了。

  安静得莫名让人有些慌张。

  李言兮偏了偏头,滚烫的呼吸洒在了她的耳朵上,宋若下意识地颤了颤。

  下一秒,面前的人仰头含住了她的耳垂。

  右耳耳垂传来一片温热,宋若手指蜷了蜷,浑身烧了起来。

  在她茫然之际,含住她耳朵的人又有了新动作,舌尖缓缓舔过了她的耳垂。

  一种酥麻感自心脏传遍了全身,宋若本能地抖了一下。

  舔她耳朵的人好像知道她受伤了,自始至终没有触到她的伤口,动作间温柔至极。

  待宋若反应过来后,李言兮已经放过了她的耳朵,站在她面前抬眸瞧着她,眨了一下眼。

  包厢的门被敲响三下,宋若知道是接应的人来了,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这天晚上的月亮只是一轮月牙,可是月色却莫名的好。

  屋子外面有细微的蝉鸣,小孩子的追逐声,还有买卖人的吆喝声。

  屋子里面桃花酿的酒香夹杂着淡淡血腥味,烛火暧昧缱绻。

  汹涌的心跳声交缠在两人的呼吸间,又消散在烛光中。

  有人至此陷落一生。

  不过宋若不知道的是,早在她陷落之前,在她因争强好胜准备赠簪子而偷溜下白龙山的那个晚上,她不过随口胡诌的一个宋昭,便让来人开始了长达七年的找寻。

  那句找到你了并不是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