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时,流火使臣来到京城。

  宋渊为这事,提前忙活了半个多月。

  毕竟使臣到了京城后要是出了什么事,两国的战争极易再次被挑起。

  到时候受难的是边疆百姓。

  好不容易休战,能谈和就得好好谈和。

  他与凌召第一次见面是在琉璃殿。

  使臣抵京后天色已黑,稍作休息便来参加了晚宴。

  见到凌召的第一面时,宋渊的脑海里蓦然想起一句话。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他觉得很惊异,两国来往派遣的使臣基本上是老臣,而这使臣约莫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

  来人行完礼后坐在矮椅上,面前摆满点心佳酿,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看了过来,朗然一笑。

  眼里的温柔像是要滴出水来。

  宋渊心头一震,心道这使臣当真深藏不露,要小心谨慎着点,试探试探流火国到底有何意。

  宋渊收着性子,做出一个国君应有的模样,出声询问道:“不知使官大人入了大宋后,这一路可还习惯?”

  他原是出于礼节随口一问,却不曾想这使臣瞧着他,“想快些见到君上,一路的舟车劳顿倒也能忍受。”

  宋渊皱了一下眉,总感觉这话有些过于黏糊,随即假笑道:“没想到孤竟如此受人挂记。”

  原以为这茬就此揭过了,却没曾想这使臣仍是瞧着他,眼里不知名的情绪波涛汹涌,温润掀唇道:“嗯。”

  彼时琉璃殿内正在奏乐,歌舞笙箫中,两人的对话清晰无比。

  附近的大臣眼观鼻鼻观心,个个装成没事人一样,却指不定心里多想了些什么。

  宋渊心道你嗯个什么劲,面上仍是假笑着:“既然使官大人舟车劳顿,那么国事我们改日再谈,今日先好好放松一下。”

  凌召点头:“好。”

  当天晚上宋渊回寝宫睡下,便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有些难以启齿。

  他认得梦中场景,那便是他的寝宫,有人压在他身上,一声又一声黏糊糊地唤他阿渊。

  梦中人的脸他看不清,但是他本能地感觉到那是个男人。

  宋渊被吓醒时,差点从龙床上跌了下来。

  缓了半响心想既然昭和的烟缘有望,他是不是也该寻思寻思自己的烟缘了。

  免得成天憋出个什么毛病,什么梦都出来了。

  不过他心大,性子里有股混蛋劲,掀开被褥看了一眼,差太监去准备热水,沐浴一番就去上朝了。

  自凌召来京后,除了第一夜做了那莫名其妙的梦,宋渊一连几夜都睡得很沉,他自小睡眠浅,很久没有睡得那么舒服了。

  虽说这样休养得好,寝宫附近也有暗卫保护,但是宋渊心里总是觉得不安定。

  意识到其中古怪后,宋渊躺在龙床上,强行逼着自己清醒,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但是没多久他还是睡熟了。

  次日,宋渊至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召来太医把脉,看看是不是被人下了毒。

  意外的是脉象不仅不乱,因着他这几日休息得好,身体状况比平时还要好上几分。

  他进了寝宫,打开床底的木板,里面有个他用来藏南兴酒的酒窖,从御花园的井口处可以通往这。

  这密道修得谨慎,除了历代君王几乎没有人知道。

  宋渊怕宋若来偷他酒喝,便连她也没告诉。

  他先是检查了一番密道是否有人走过的痕迹,发现没有,提着的心放下了一点。

  如若真的有人发现了这条密道,还躲过了密室里面的机关,那么有几个晚上他就有如鱼肉,是否被宰割全看那人意愿。

  除非那人身手极为利索,否则不可能不留下一丝痕迹。

  他觉得天底下能有这身手的人都没几个。

  宋渊心思重重,宋若那边一直没见递来个消息也就罢了,自己皇宫里还出了这等异事。

  到了书房准备批奏折时,正巧碰上两个丫鬟在里面,一个在添碳火,一个在给香炉添香料。

  他蓦然想到了什么,又往返踏过廊间的雪,跑回了寝殿。

  寝宫里面的香炉香料他早便叫人查过,没什么问题,但是近来天冷,碳火也是天天燃的。

  为防止打草惊蛇,他没有当下就把碳盆黑碳送去太医院检查,吩咐暗卫置换掉后,当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躺在龙床上。

  一直保持着清醒,直到听到床下传来声响。

  连接寝殿与酒窖的木板被人小心揭开,宋渊能听到那人熟练爬动的声响。

  掩在被褥里面的手微动,握紧了手中的小刀。

  若那贼人有何异动,他便会立即手刃了他。

  宋渊绷紧手部的肌肉,直待出击,出乎意料的是那贼人没有什么动作,站在几尺开外,静静看了他半个时辰,又爬到床底下,掀开木板,顺着密道离开了。

  殿内陷入了沉寂,烛火煌煌,宋渊一动不动待了半个时辰,确认真的没有声响,贼人已经离开后,这才睁眼从床上坐起来,按了按已经发酸的手臂。

  他实在是思索不出贼人的目的,在床上干坐了半响后,憋屈道:“有病吧。”

  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睡,次日,宋渊按约去见使臣。

  许最近几日休养得不错,使臣整个人精神气很好,含笑望着他。

  在看清楚他脸上的疲惫之色后,那笑意淡了些,声音朗然好听:“君上为何望着如此疲惫?”

  宋渊一听就想起昨夜那个贼人,心道今天一定要直接出手抓住他。

  面上却不显,含糊道:“昨夜做了个噩梦。”

  想来那个贼人身手很好,却又不伤他,虽不知有何目的,但是应当没有敌意。

  有这么好的身手不如招安用于军中。

  流火虽然是打着求和的名头派使官来的,但是宋渊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

  他多多少少受那日叶净他们在酒楼说的话影响,对流火和南疆充满防备之心。

  朝堂中人总是最会周旋,宋渊原想旁敲侧击这使臣的意图,一句使官大人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即使是打断他人说话,他的态度也是温和有礼的,叫人讨厌不起来。

  他道:“君上,我叫凌昭。”

  他的本意应是想让宋渊唤他的名字,而不是叫他使官大人。

  某一刻,书房中极为安静。

  碳火烧得啪嗒响了一声,外面落的雪覆上了窗柩。

  宋渊与他对视着,凌昭二字出来的时候,攸忽颤了颤。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有一面镜子攸忽摔成了碎片,每一块尖锐的碎片都插在了他的心口。

  很疼。

  大抵是他抖得太明显,快要倒地一般,凌召下意识上前想扶住他,快碰到他时,被他一把推开。

  “滚开。”宋渊冷声道。

  那是一种强烈的抗拒,还夹杂着他不愿意承认的伤心。

  为了不让人发现他的心口被插满碎片,所以他装作满不在乎,一脸冷然。

  明明前辈子历经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白布,可是即使这样他也不愿意承认他爱他。

  镜子碎在了宋元十二年的那场初雪,从此,再也拼不起来了。

  滚开二字刚落下,宋渊就懵了。

  上次他对待外人这么失态还是母亲逝世时,那时他年仅九岁。

  正准备说些什么好补救一下,就对上了凌召有些空白的目光。

  里面没有情绪,就这么望着他,看上去无比淡漠。

  对方眨了一下眼,似乎不能读懂他的情绪,也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他推开。

  就像一个不懂情感也没有情感的怪物。

  宋渊被他的目光看得一噎,口中的话瞬间就卡着说不出来了。

  掌事的太监敲响了书房的门,尖着嗓子道:“陛下,雅安军来信了。”

  宋渊一顿,许是昭和那有了什么消息,当即对凌召道:“使官大人,刚才失礼了,孤现在有要事在身,明日再恰谈可好?”

  凌召很快又披上了那层伪装,君子端方,笑意朗然:“好。”

  回了宋若的密信后,宋渊一不小心在案桌上撑着手睡熟了,待他醒来,已到子时。

  他拉开书房的门,迎着寒风往回赶。

  最终在寝宫和衣睡下,手中握着小刀,等着那个贼人自投罗网。

  刚躺下没多久,床下的木板便传来一声轻响。

  碳火烧得旺,外面落雪,可是里面暖烘烘的,宋渊的手心甚至出了一层汗。

  当听到床下传来轻微声响时,他将小刀握紧。

  对方身手好,要想真的将其制服,得出其不意。

  譬如在他从床下爬出来时,将小刀架在他脖子上。

  寝宫里烛火很亮,贼人才从床下探出身子,就被冰冷的小刀架住颈部的大动脉。

  可几乎是刹那,局势便逆转过来。

  宋渊的手被擒住,手上的小刀被卸下,顺势被贼人压到了床上。

  小刀落地的清脆音在夜里很清晰。

  门外的暗卫听到动静立马敲了一下门,等待命令。

  一切转变得太迅速,迅速得让宋渊觉得,他最近是不是因为忙于接待使臣而过于疏于练功了。

  被贼人压制在龙床上时,藉着烛火,他看清了对方面貌。

  眉目俊朗温和,鼻梁高挺,眸色很淡,在烛火下呈着一点浅灰。

  活生生的凌召的脸。

  若是他几秒钟内不回应,暗卫便会冲进来。

  他皱了一下眉,看着凌召,吩咐暗卫道:“退下。”

  门外瞬间没了动静。

  来人还压在他身上,攥住他的手,垂着眸子看他。

  里面的情绪翻涌得厉害。

  宋渊挣脱他的束缚,两手制住了他的肩膀,紧接着翻了个跟头,将其坐在身下。

  宋渊转而压住他的手,微眯了眯眼,似笑非笑道:“使官大人这是何意?”

  凌召只看着他,不说话。

  半响,当宋渊已经快失去耐心时,面前的人蓦然低低喊道:“阿渊。”

  有什么东西在宋渊脑子里炸开,他抬手,给了凌召一巴掌。

  这一巴掌下了狠手,一声脆响在殿内清晰无比,面前人的脸都红了半边。

  似是有了之前被推开的经验,凌召再没露出那种有如不懂情感的怪物般的眼神,他望着宋渊笑了笑,轻声道:“没事,不疼。”

  宋渊忍住心中莫名还想给他一巴掌的冲动,心虚地缩了缩手。

  白日里也是,现在也是,下意识的动作总是跑在脑子前面。

  流火国人,瞳色总是很浅,北国多雪色,他们的瞳色也如雪一般。

  现在雪色中覆上了一层水。

  宋渊当即从他身上弹开,“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不就扇了你一巴掌吗?大不了我让你扇回来!”

  凌召没让眼泪流出来,他眼里含着水光,望着远处炸开的宋渊,蓦然低声道:“阿渊,我只是太想你了。”

  “我好想你。”

  宋渊被这声我好想你弄得脑子有些空,还没反应,便又听见对方道:“对不起,阿渊,我错了。”

  正常来说,要有人同宋渊说这些黏糊话,他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可此刻他却觉得心口有些疼。

  疼得他只想这个人从自己面前消失。

  他压下心中的狂躁感,不理会对方那些话的话,尽量平静道:“使官大人以后再深夜造访,孤就不客气了。现在使官大人原路出去吧。”

  凌召一愣,抬首朝他温润一笑:“好。”

  待凌召真的爬地道走干净后,宋渊心道自己至少得审问出他怎么得知这个密道的吧?

  这么就这么轻易把他放走了?

  宋渊骂了自己一句,爬到床上,迷迷糊糊睡熟了。

  没想到这一觉他又做了同几日前的相似的梦,有人压在他身上,咬了一下他的耳朵,嗓音里含着□□的哑意:“阿渊。”

  惊醒后,即使再不情愿,宋渊也不得不承认,梦中那个压在他身上的人,同使臣很像。

  轮廓很像,叫他阿渊时的声音也很像。

  回想到了宋若同他说的那些话,说不定这梦就是他的前辈子呢。

  想到梦中场景,他不自在起来,心道哪有这种巧合,一定只是自己做了个梦,然后碰巧同这脑子不好的使臣重合了。

  次日,两人再次洽谈求和之事。

  凌召同他商议了两国边境的状况。

  看这阵仗,流火好似真的有心求和。

  原本使臣只在京待两日,该商议的也商议了,可却迟迟不见凌召动身离开。

  再者这使臣待在京城也就罢了,还总爱跑到他面前晃悠,说一些胡言乱语的话,黏黏糊糊。

  十几日后,宋渊忍不住试探道:“不知使官大人打算在京待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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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火葬场,追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