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 天亮得越来越早。
卯正三刻,红日跃出,金光穿透淡薄雾气, 平斜照在稽巡司后营高大的石墙上。
习武场中,几十名赤膊汉子挥拳如风, 出腿狠疾,号声震彻云霄。他们个个赤着上身,青色袍服扔在一旁。料峭春寒中, 出了一身汗,汗滴沿着虬壮鼓起的肌肉流下。
仔细一瞧, 这群二、三十岁的精壮汉子后面,竟缀着个六七岁的小屁孩,四肢瘦得如麦杆般,咬着牙学大人们挥着小拳头。虽然费力,倒有几分样子。
铸铁大门缓缓推开, 裴星洲沉着俊脸走了进来,青色蟒服上盘金绣纹熠熠生光。
众人见了,皆单膝跪地拜道:“参见提督大人!”
那小孩更是激动非常,双膝跪在地上, 因消瘦而格外显大的眼睛满满都是崇拜。
裴星洲一夜未睡, 身上净是死牢里的血腥味, 日光一照, 他漂亮得眉毛皱得更深。
“大人!”心腹蒋干跑下台阶,凑到他耳边小声禀告, “鱼儿上勾了。”
裴星洲闻言飞眉一挑,嘴角噙上冷厉笑意。
“做得好。”他转眼间就换了心情,哼着戏文, 手中长剑挽起道剑花,不吝夸赞道。
顾枭敢在他眼皮底下劫掠阮明蕙,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不好好回敬,他的“裴”字倒过来写。
蒋干又请示了几句,最后见裴星洲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忙止住:“大人可要回府歇息?属下已经备好车马。”
裴星洲大半个月没回过家,一来是因为正和娘亲置气,二来公务繁忙。今儿他确实疲乏,便点点头,心中犹豫着睡醒后要不要去明记衣铺看看。
思及阮明蕙,他又想到一事。
“狗子。”他转身,朝那混在司勇队伍里的小男孩招招手。
“师父!”听到大人叫他,张狗子激动得脸都涨红起来。
“收拾收拾东西,跟我走。”裴星洲道。
*
御道街北京,明记衣铺前。
一顶蓝缎小轿缓缓抬起,缎面帘子半撩开,顾庭芳微微一笑,朝扶她上轿的阮明蕙摇摇手,示意她快些回屋里。
阮明蕙点点头,也朝她笑笑。
日头偏西,风中渐有凉意,阮明蕙望着轿子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车马行人中。
今日顾庭芳过来,阮明蕙本是很高兴的,只是没想到,她竟是来订做嫁衣。阮明蕙想到顾小姐要嫁的那位声名狼藉的小侯爷,不由为她深深担忧。
“婚姻嫁娶,本就是父母之命,强求无益,只好随遇而安。”顾庭芳临走前,低声温柔道,倒像是瞧出阮明蕙所想,特意安慰她一般。
也正是这句话,触到阮明蕙心疾般,叫她心头一颤。
顾庭芳的轿子早已不见踪影,她仍站在阶前,怅然呆立。
“明蕙,还不回去么?”洛云西拎了个食盒,腰肢款款,从铺子里走出来。
“啊,这就回。”阮明蕙惊醒过来,忙道。
洛云西点点头:“我有些事,先走一步,明日见啦。”
她心情很好的样子,说罢还朝阮明蕙抛了个媚眼。
阮明蕙笑着看她上了马车,抿抿嘴,笑容又有些垮下来。
街对面两个身着便服的青衣卫,正凝神四下巡视。
“又换了两个人。”阮明蕙嘟囔道,想到已经连着十几天没见裴星洲人影,心情更是低落。
上次见面时,裴星洲不知怎么了,一直阴阳怪气。他若只是同她闹脾气、拿话刺她,阮明蕙也就如以往那般,体谅他心情不好,缩缩脖子,默默听着。
可谁知他越说越起劲,最后指责的都是她姐姐。说阮明姝麻烦精一个,屁都不会就知道拖后腿。
阮明蕙哪里能忍?当下气得双目瞪圆,与他吵了起来。
两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一个说对方姐姐不识抬举,一个骂对方哥哥死缠烂打。
最后阮明蕙狠狠推了他一把,跺着脚吼道:“你走开!我不想再见到你!”
裴星洲向来是大少爷脾气,能受这鸟气?当下将袖子一甩,愤声道:“走就走!你别后悔!”
嗯,然后就真的再没找过她。
吩咐好伙计关店后,阮明蕙无精打采走出铺子,素绢陪在身后。
两人一出来,街对面坐着的两名青衣卫立即起身,不远不近跟着两人。
刚拐过街角,就听一声轻咳。
阮明蕙诧然抬起头,前头长身玉立站着、还带了个獠牙面具的,不是裴星洲是谁?
“你.......”阮明蕙红了脸,忸忸怩怩低下头。
“我是有事才来找你。”裴星洲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掩饰住紧张,就怕阮明蕙开口质问他:“你不是走了么?又来干什么?”
好在两人很有默契,皆是闭口不提那日吵架之事。
“好,好呀。”阮明蕙还没问什么事,先乖声答应了,生怕裴星洲又叫她气走了。
裴星洲舒坦了,得意地哼哼一声,对素绢道:“我来送你家小姐。”
素绢犹豫着不想先走。
“没事的素绢,你先回去。”阮明蕙晃着她的手央求道,“要是我爹问起来,就说我还在铺子里忙。”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两步距离,一同朝清河坊走。
行至双槐街时,路上行人寥寥,裴星洲便将面具摘下,大步走到阮明蕙身旁。
他今日睡足了觉,精神抖擞,俊美迫人。来这前还沐过浴,换了件新做的云纹月白长袍。
阮明蕙抬头瞧了他一眼,便慌乱垂下眸,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倒不负他这番功夫。
又走了一会儿,眼看两人越靠越近,胳膊都要碰到了,阮明蕙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叫裴星洲不要再挤她了。
裴星洲有点不高兴,自从他们有了“肌肤之亲”,阮明蕙防他就像防贼似的。
“大人还没说什么事呢。”阮明蕙见他主动拉开些距离,松了口气,问道。
“前些天你是不是遇到个流民小孩,那小孩说他妹妹要饿死了,你就给他银子,让他买吃的?”裴星洲问。
阮明蕙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她给完那小孩银子,便叫一群难民缠住了,还是裴星洲替她解围。
“你被掳走时,就是这小孩发现了,高声呼救。”
“啊!?”阮明蕙那时昏迷着,并不知还有此事。
“顾枭因此事败,恨不得杀了这小鬼头”
阮明蕙一听,心急如焚:“那他还好么,不会被顾枭.....”
裴星洲拍拍她的肩:“放心,他现在稽巡司,很安全。”
阮明蕙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裴星洲拖长音调,一副为难的样子。
“不过什么?”阮明蕙果然追问。
“不过稽巡司是什么地方,你知道的,他总不能一直呆那啊。我本想把他带回家,可我娘不同意,所以......”裴星洲随口胡诌,丝毫没有注意到,阮明蕙在听他说“我娘不同意”时,目光不自然地闪烁了一下。
“所以我想把他送到你家,当个小厮。白天让他找我,学点功夫,日后帮你们看家护院,多好。”裴星洲提议道。
阮明蕙愣怔了一下,迟疑道:“好、好呀,就是不知他愿不愿意。”
“他当然愿意。”裴星洲语气肯定。
“他没有其他家人了么,妹妹呢?”
“没有,都死光了。”裴星洲语气淡淡,“说是他妹妹临死前吃了顿饱饭,笑着走的,所以很感激你。也因你给的银子,他才有钱买草席白布,将妹妹埋在废宅后的桃树下。那天他想去坟前陪妹妹说话,正撞见你遇险。”
阮明蕙因他这段话,难过了许久,一路无言。
裴星洲做不到她这样悲天悯人,同情心泛滥,但也没说什么,只默默陪她往前走。
清河坊的门楼遥遥在望,两顶灯笼已经点上,夕阳中微晃。
“我到家了,谢谢大人送我回来。”阮明蕙低头道谢,想就在此处同他话别。
裴星洲顿了顿,问道:“怕你爹看到?”
阮明蕙苦笑一下,没有反驳:“还望大人体谅,少些麻烦总是好的。”
“我是麻烦么?”裴星洲有点生气,又委屈又凶。
“当然不是!”阮明蕙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我爹看到了,可能要给您添麻烦。”
裴星洲这才缓和脸色,哼了一声。
他低头,瞧见阮明蕙柔软青丝间探出的粉嫩小耳朵,脑中不由浮想联翩,颇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我先走了?”阮明蕙请示般问道。见他没有阻拦,放下心来,微微欠身行礼,转身要走。
“等一下。”裴星洲抓住她娇软的手臂,将人拽了回来。
“你放开。”这个时间不乏街坊经过,阮明蕙紧张极了,使劲要将手臂抽回。
裴星洲邪火蹭地上来,干脆将她两只手都捉住,不讲理道:“为什么要放开?”
“你......”阮明蕙被他问得一愣,旋即露了恼意,“男女授受不亲,大人这也不知道么?”
裴星洲嗤笑一声:“这就算“亲”了?我可是真的亲过你,你待怎样?”
阮明蕙脸上霎时血色尽失。
裴星洲意识到说错话了,却又低不下头认错,只好软下语气:“你为什么对我这般生疏?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一时情急才拉你的手,不是有意冒犯。”
他这般说着,手却丝毫没松,像贪恋阮明蕙那软绵小手的触感,不愿放开。
“大人,我们这样是不对的。”阮明蕙慌乱低下头,怕裴星洲瞧见她的眼泪。
“有什么不对!?”裴星洲急了。
阮明蕙不信他不知道,他只是不在意,没有好好想过罢了。
思及此,她心中越发难过,姐姐的劝诫一遍又一遍响起。
“明蕙?”一声带着询问的呼唤响起。
裴星洲和阮明蕙循声回头看去,阮明蕙趁机将手抽了出来。
裴星洲皱了皱眉,倒也不再迫她。
那人又走近了些,阮明蕙才惊喜着叫道:“千梦姐姐!?”
陶千梦的小毛驴换成了马,她在阮明蕙身前跳下鞍来:“真的是你,我还说别叫错人了呢!”
“千梦姐姐,你这些日子跑哪里去了呀,我们都好担心你,奚哥哥这几天一直在找你呢!”阮明蕙说得激动,两只手与千梦紧紧握着。
两人全然无视一旁的裴星洲。
裴星洲好气啊,恨不得将阮明蕙这小妮子揣怀里带走。
“奚哥回来了!?”千梦的心脏因惊喜猛跳了几下,随即又平静下来,语气如常。
“嗯啊,”阮明蕙点点头,“我阿姐同陆将军和好啦!现在家里有空,千梦姐姐回来陪我一起住吧!”
“哦?同陆将军和好如初了?”千梦眼睛一亮,她正愁找不到门路让陆君潜帮忙呢。
只是......赵奚又该难过了吧。
“嗯,和好啦~”阮明蕙语气欢快,假装没有看见闷闷离开的裴星洲。
见千梦突然不说话了,阮明蕙疑惑问道:“怎么了千梦姐姐?”
“啊,没什么。”千梦回过神,晃了晃阮明蕙的小手,“明蕙,我打听到师父的消息了,他应该是被人掳走的。我想请陆将军帮忙,查查我师父的下落,你能让我见明姝姐姐一面么?”
“好好,”听到恩公别人掳走,阮明蕙也是心忧,忙点头答应,“现下我阿姐已经搬出陆府,见面方便多了,明日我就带你去。”
*
治家不易,阮明姝是早有预感的,却也没想到这般麻烦。
一来,她不是正经主母,许多事无需考虑,诸如应酬交际;二来,宅子虽大,人却不多,她和陆君潜也没孩子。饶是如此,每日大大小小的事情依然一桩接着一桩,以至于她连着好几日,都没功夫去铺子看看。
这日,一个老婆子连同两个丫鬟,仗着是陆府出来的,生出许多事端,被她喝着跪下,还不服气,刁言刁语。阮明姝早已觉出味来,怕是陆府的几位特意弄来给她添堵呢。
如今阮明姝可不吃这套了,还想叫她如以往般缩着头,卑躬屈膝?想太多了。
阮明姝直接将三人打了一顿,赶了出去。
她这厢还没完全气消,正蹙着眉帮陆君潜挑选给某位长辈的寿礼,墨兰走进来,告诉她明蕙小姐来了。
阮明姝心情好了这么一些,起身去迎妹妹。
她本以为是铺子里有什么事,却没想到阮明蕙带了千梦过来,还说有事要求她。
阮明姝没急着答应,只叫两人进屋同她慢慢说。
陶千梦一五一十讲了,从她师父下山,到失踪,到她这些日子打探到的,还有以往陶孟章偶然透露的一些旧事。
阮明姝认真听着,又问了千梦许久,思索后回道:“千梦姑娘,陶师父是我们家的恩人,现在他身处险境,我们没有不帮的道理。将军一会儿就回府,我会求他帮忙,看看他有没有办法。”
陶千梦听了,连声道谢。
几人正说话间,就听丫鬟来报,说将军回府了。
阮明姝想了想,索性叫陶千梦亲自同陆君潜说。这样他若有什么疑问,不用她在传话,耽误时间。
陆君潜今日早早回来,是与阮明姝有约,要带她去止马岭赏梅。没想到进屋后,发现还有两位女客,齐齐朝他行礼。
陆君潜颔首示意,淡淡道:“你们聊。”
“好了叫我。”又单独对阮明姝说,尔后抬脚就要走人,去自己书房呆着。
“欸——”阮明姝忙拉住他,打趣道,“你不能走,她们可是专门找你的。”
“哦?”陆君潜挑挑眉。
阮明姝推着他,将人按坐在紫檀圆桌前。
“千梦姑娘,你别怕,把陶师父的事同将军讲一下。”阮明姝对千梦道。
陶千梦说了许久,陆君潜一言未发,只将阮明姝递来的茶饮了几口。
“陶师父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当年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乐善好施,明蕙可能就……我们一家也来不了京城。”阮明姝怕陆君潜嫌麻烦不想答应 ,忙补充道。
“而且找到陶师父后,夫人的病也许真的能治好呢?”
陆君潜还是没有说话,只将茶杯放下。
陶千梦见陆君潜面无表情,不为所动的样子,心中着急。为了叫陆君潜相信,只好夸大道:“我师父说,婉儿郡主,也就是令堂的病,不单单是病,很可能是叫人用了药。”
其实陶孟章只是狐疑地自言自语过,而且很快摇头说,不可能。
没想到陆君潜却毫不惊讶的样子,既不像怀疑她说谎,也不像相信她,让人猜不准心思。
阮明姝想了想,小声凑到他耳边问道
:“是不是有些棘手,要再考虑考虑?”
陆君潜摇摇头,对陶千梦道:“我知道你师父在哪,也会救他。而你,不要轻举妄动,老实在阮家呆着。”
叶后数月前从宫外弄了个男人,幽禁在懿坤宫中。陆君潜的眼线遍布皇宫,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人竟是陶孟章。
陶孟章是曾经的国师,陆君潜幼时还在宫中听过他授课。此人来路成谜,但确实有些异能,而且天文地理,医药经理,占星算卦……简直无所不知。
可陆君潜那时却很讨厌这个人,只因他与自己娘亲来往甚密,弄得他爹发过几次火。陆君潜是见了他就犯恶,想着法不让他接近自己娘亲的。
虽然他也知道,这位国师大人一颗心全在叶后身上,痴情到匪夷所思的地步,竟能看着叶后与皇帝浓情蜜意,还心甘情愿为她鞍前马后。
是以,那时陆君潜对他,厌恶居多,欣赏有几分,不屑亦有几分。
销声匿迹十几年,如今重返京城,竟是为了给他娘亲医病……当年之事,果然蹊跷万分,大有隐情,也许还与李妃一案牵扯着……陆君潜微叹一声,倒真的生出期待,若是陶孟章能治好他娘,那便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