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国安脸色骤变,满腔恶心感来不及压下,“哇”一口便吐了满身。
邢遮尽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和恶劣。
蒋国安年纪大了,自然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要重要,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便躲到了屏风之后,将衣物什么的全部换干净,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又虚浮着脚步出来。
“大塍疆土沦陷,裕王殿下倒是兴致半分不减。”
他眼中带着狠厉,还有几分不明显的仇恨。
邢遮尽听出他讽刺的意思,闻言勾了勾唇。
“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方才阿誉听我温存片刻,孤王便也想通了——所谓人生在世不过尔尔,滋润好自己才是重中之重……同样的话,孤王也送给蒋城主。”
蒋国安的脸色倏而阴沉了下来。
邢遮尽这话说得甚是巧妙,看似是在开导蒋国安,实则是将他当初逼死儿子的过往再拉出来鞭挞一番,拿着刀往他心窝子里捅。
他眼底的仇恨更甚,肥硕的胸脯急促地喘着气。
然而邢遮尽的笑意却骤然收了回去,面上一改轻蔑,成为冷漠深沉。
“蒋城主这是什么表情?”他意味不明地沉声。
蒋国安一噎。
“……殿下在说什么?”他捧腹,走了两步,便要找一处地方坐下,然而在此之前,邢遮尽忽而几步上前,抢在了他前方坐上尊位。
他的脸色再维持不住,铁青阴沉。
“……王爷怎么坐了本城主的位置?”
“——你也知道称呼我为王爷?邢遮尽旋即出声,随手斟了斟桌边的茶,“城主大人上次与我相见所说的话,不会刚过两天便忘了罢?”
“您说若孤王加入山鬼,便会给予我至高无上之权……怎么,想来您这城主之位,还在至高之上么?”
竖子小儿……
蒋国安的脑中缓慢咒骂出声,脸色已经阴沉地要滴下水来。
但显而易见,如今邢遮尽的种种作态都表明了一件事:他成功被招安,成为山鬼中的一员。
于是喉咙里的骂声便被这话死死堵住,最终只遗漏出几个音节。
“……当然不是。”他调整地顺好气,极力忍下自己内心的燥意——
其实他在边城伪装许久,早已练就了一副雷打不动的性情……只不过人都有逆鳞,他亦不例外。
他的逆鳞有二:一个是吃食,一个是亡子。
偏生宋庭誉和邢遮尽两个都占了上去。
他这样怨毒地想着,不由舔上了断裂的两颗牙齿,“只是殿下若诚心加入我等,国安必然卑躬屈膝——但若是另有所图,那么国安也必不会放过奸诈之徒。”
邢遮尽斟着茶的手一顿,桃花眼里放出凌厉的光,半抬起地扫了蒋国安一眼。
蒋国安没来由的被这眼神扫的发毛,面孔仍强撑着不卑不亢。
只是他过于肥硕的身躯,充满横肉的脸面,还有呕吐许久灰白的脸色,致使其看起来无半分威慑力。
“咔擦——”一声响动,脚前炸裂出一物,突然和刺声的促使下,让蒋国安猛然向后倒退一步,就见面前细细碎碎的茶盏在地面上炸开了花,上面还残留着指尖的寒意。
邢遮尽细细摩挲着手指,不以为意地吹了吹指尖。
“蒋城主不过是一个长老职位,有什么资格来怀疑我呢?……或许,你把你们副门主叫过来,孤王倒还可以给他几分好脸色。”
蒋国安被突如其来的发难所惊骇,心口还在突突地跳动,闻言内里恼怒,却硬生生无法反驳,只得愤愤得盯着他。
“裕王殿下,好大的口气。”
邢遮尽冷笑一声,旋即站起身,陡然向他走来。
他身上的威压长年累月,与生俱来,若干年的积攒更是将人之强化到了一种极高的程度,加之九尺的身高,一步步靠近时仿若猛兽确定猎物。
蒋国安脸上的沉稳几乎要挂不住了,两条腿僵在原地,才不让自己退让。
“位高才有大口气,城主这么些年,这点道理恐怕不用我教罢……”邢遮尽停在了距离他半尺远的地方,“孤王此番前来必无它意,不过是想向城主讨些发热的草药,还有可以解下家妻锁链的钥匙——”
“城主成全时最好,不成全……”
他话锋一转,陡然靠近,蒋国安再止不住步,要转身跑去,肩胛处却已传来彻骨之痛。
他惨叫一声。
“来人……来人!”
侍从们见势不对,纷纷上前,邢遮尽却在下一刻厉声。
“——谁敢?!”
音波好似巨斧,刹时横在了二人之边,侍从们被这一声震慑住,竟忘了动作。
然而邢遮尽已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扼住了蒋国安的脖颈,将他呼救的话语牢牢堵在了喉中。
脸上的横肉聚成了一团,蒋国安咯咯呃呃地胡乱呻吟,张开嘴迫切地去汲取呼吸,却都无济于事。
“刚才孤王说的话,城主大人可答应?”就在他即将要彻底窒息时,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邢遮尽的话便如同毒蛇般穿透身躯。
他极度屈辱和迫切地点了点头,口中挤出一句话。
“按他所说的去安排……去……!”
直到侍从应声而动,邢遮尽才一把将人扔到了地上,蒋国安捂着脖子疯狂咳嗽,眼前昏花泪水呛人,半晌后缓过来时,邢遮尽早已消失无踪。
……竖子……竖子。
他的眼底装满了愤怒,最后用力地锤了一下地面。
……
邢遮尽煎好药回房时,第一件事便是拿上钥匙,将宋庭誉手脚上的铁链解开。
宋庭誉在他离开的期间里渐渐疲惫,一直到他重新拿来药物,将磨糊了的伤口又覆着上一层时,还模模糊糊地睡着。
邢遮尽面容上的阴鸷早在进门的一瞬间消失干净,此刻只余温和。
他拂了拂宋庭誉的额头,犹豫几息,便要将他唤醒,后者却喉里咯出几个音节,率先睁开了眼皮。
“……怎么了?”邢遮尽皱起眉。
宋庭誉刚刚睡醒,眼前还有一层雾,骤缩的瞳孔晃动两下,转而变为迷茫,额前滚落汗珠,顺着下颌的线条进入衣物中,又过片刻,他才看清了邢遮尽的脸。
“……梦。”他下意识地就伸出手,语气有些颤抖和紧张,抓上了邢遮尽的手面,“在水牢里,铁链把我绑着……他们拿水扑过我几次。”
这句话里面的“他们”是谁不言而喻。
邢遮尽的身上陡然阴沉下,寒气丝丝缕缕地从躯体中溢出——
宋庭誉遇到邢遮尽以前,受过不少罪,早就把怕水刻进了骨子里。
早些年的时候,只要外头下雨下雪,他甚至无法出门。
那个时候,邢遮尽常会将封锁的门一脚踹开,单手把角落里蜷缩的人拎起来,一把把人拎出了门外。
外头雨哗哗地下,邢遮尽不打伞,就这么陪宋庭誉在雨里淋着。
宋庭誉蜷缩发抖,那样倔强的一个性子,偏偏在那时流下了眼泪,求着邢遮尽放他回去。
邢遮尽没有放。
“你想躲一辈子么?”
大雨里,他居高临下 ,冷冷地望着地上的人。
宋庭誉抱着头,双眼泛红,经年的欺压让他的身形比同龄人都要小上一圈,雨打湿了他的衣物,皱皱巴巴地贴在瘦削的身体上。
“宋衍安,你要躲一辈子么?”邢遮尽叫出了他的姓名,一字一顿道。
他那时不过八岁的年纪,却轻易感受到了邢遮尽语气里的情绪。
这个问题抛下来后,喉咙里就好像凝涩住,致使他再撕扯也无法开口。
终于,邢遮尽转过身,便要离开。
他才如梦初醒般嘶喊了一声。
“不……不……!”
他骤然扑倒了邢遮尽,狼狈地去抓他的手,眼中惶恐不安,却在细碎的目光中看见了坚毅。
“哥……哥……我不躲、不躲了……”
他抓着邢遮尽,颤抖战栗,却顽固地停在了原地。
那一日,他们从早间淋雨到晚后,雨停之后,二人都神情恍惚,发了几日的高烧,换得清妃娘娘一通数落。
然而隔些天的一场大雨袭来,他们又不死心地跑了出去。
……直到若干个循环以后,宋庭誉终于能在雨中自由地行走。
那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主动地将邢遮尽拉出房门,在雨中将他扑倒,胡乱地拿泥巴去蹭他的脸。
邢遮尽那时候年纪小,还没展露出日后的腹黑模样,有点古板的意味,宋庭誉便将脏泥糊了他满脸,对着他强板着的面孔时,毫不避讳地哈哈大笑……
只是终归有漏网之鱼。
对于“泼水”的这个动作,宋庭誉却没有彻底地将之治好——邢遮尽到底舍不得拿着水桶去对着他洒,想来平日里无事,对方也不会受到这样的对待,便将这一脱敏训练拖沓了过去。
当然,还有一点便是,每每有水真的无意溅过来时,邢遮尽总会在宋庭誉的身边,久而久之,他便也养成了抬袖为宋庭誉挡水的习惯。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会经受八年之别。
八年的光阴里,宋庭誉遇到飞溅而来的水花时,身旁再无人会下意识地抬袖,将他牢牢地护在身后。
埋藏在心中恐惧的种子,便在此期间不断地复苏。
一直延续到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