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水长路,马车颠簸。
刹那间,车身晃动几许,惊得赶马人瑟缩一道,欲言又止地望向后方,却不敢多做言行。
云罕被袭地喉中呜咽,血几乎是从内府里直接喷了出来,凌乱的白发沾染上猩红,衬着苍白如纸的面孔,好似雪峰上即将颓败的红花。
“信口雌黄……”薛界一字一顿,低沉暗哑,像从寒潭底爬出的凶兽。
“小人说的,可都是真的。”他咳嗽着,断断续续,偏生还扯出一个笑。
喉间蓦地多出了一只手。
薛界只感那笑扎眼异常,浑身的血液凝固起来,通体寒凉。
“不可能……”
凶兽生起爪牙,吐出的气息化作寒冰。
云罕继续笑着,好像无知无觉——
他总是这样,从薛界认识他的第一天起,无论经受什么样的痛苦都像没有感知一般,唯有痉挛的身体表现出他极大的疼痛。
薛界的力道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直至云罕的眼球都要突出,喉咙咯咯作响,差那么一息就要完全辞诀于世时,最后的理智才将他拉醒。
薛界猛地将人松开,双膝泄力,跪倒在了车内,爆发出一声怒吼。
喘息声、咳声、血腥味……无数的嘈杂交织,将狭小的马车里裹成一个巨大的牢笼。
里面装着痛苦和绝望。
“你在说谎。”
他重又沙哑出声,浑身细微地颤抖。
那样一个坚韧的人,却在此刻失控、疯狂。
他的情绪似乎冷静下来,血红的眸子盯向他。
他的阿芜……他的阿芜,怎么可能死了呢??
云罕却清楚,表面的平静,不过是欺骗自己的假象。
“我有没有说谎大人自有决断,不是么?”
薛界的手紧紧攥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有血水从拳缝中流出来,一滴一滴落到地面。
云罕失焦着视线,模糊里只看见昏花的红色。
他盯着那红色睁了又睁,又顺着红色向上,恍惚间,竟看见一滴清水落了下来。
他身体一下就僵住了,惯以平静的脑海都空白了一刻。
“……你哭了?”
薛界死死攥着手,面孔躲进浓重的阴影中,好像已经听不见了外界的话。
云罕的面孔上竟然溢出了一丝慌张。
“……斯者已逝,大人又何必如此?”他齿间带红,低哑道,“不过是个人生过客罢了,您未及而立,等他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往后年岁还长,应当也早些释怀才是。”
“你不是他,又懂什么?!”薛界猛然抬头,眼眶里的泪水因为惯性甩到了云罕身上,后者的瞳孔缩了缩,溢出了一丝怔然。
“……你说的对,我是局外人,所以才看得通透。”良久后,云罕才咯出声。
薛界红着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看着他的目光晦暗,掺着痛苦,好一会儿后,他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竟慢慢笑出声。
“你怎么了?”
这一次,云罕真的有些慌了,撑在车底上的手蓄了又蓄,方颤抖地去抓薛界的手臂。
薛界猛地将他甩开。
“咳……”后背巨大的疼痛如同毒蛇,云罕只觉得喉间腥甜一片,又吐了不知多少血。
薛界的嘴角却扯出疯狂的笑意。
“你喜欢我?”压抑的气氛里,他沙哑开口。
云罕浑身都僵住了。
“我看出来了……这些话都是你骗我的罢?”薛界缓缓撑起身,“告诉我阿芜死了,让我忘记他……然后,选择你?”
“…咳哈哈。”云罕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时之间,心口又疼又痒,竟隐隐盖过了薛界的笑声。
薛界的动作怔愣住,强行自我催眠后的麻木感被撼动。
“大人……这么多年里,你背着我,是看了多少话本……”好半晌后,低哑的声音才传过来。
那声音断断续续,还是模模糊糊地落进人的耳中。
薛界稍许迟凝,没有领会到那句“背着我”是什么意思。
“不过有一点,您说对了,”云罕却又偏头看向了他,“我确实喜欢您……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和您在一起。”
他的目光失焦,血丝一点一点地混着唇角拉长滴落,白色长发凌乱地垂落,如同人的四肢般瘫软无力。
“我……只是想,让有些事不留遗憾罢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全然消逝,最后的最后,他又朝着薛界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失去了惯有的狡黠,只有平波春水一片,化作随风飘零的雪花。
在这一瞬间里,落叶也变得缱绻、恋恋不舍。
“……好了,该说的我都已说完。”
“记得到时候给我灌些药,我想快些醒来——一定要快些,不然时间……可能不够。”
“……或者抱抱我,你一抱我,我就更舍不得死了。”
……
边关,城主府。
翌日清晨。
宋庭誉推开门时,邢遮尽尚在昏睡,窗外沉暗的日光照进来,给他的面孔罩上了一层斑驳。
邢遮尽的脸色比昨晚要好上一些,眉间微蹙,手虚虚地抓着被褥,额前薄汗,像在做着什么梦。
宋庭誉站在几步开外,有些怔愣地看着他的样子,心口隐隐发疼,外头碎风吹了一道,才将他拉醒。
“哥……醒醒。”他走了过去,闷声唤道。
邢遮尽抵着指尖,眼前细微地撑出一条缝,视线模糊转清,待看清人后,他稍带迷茫的面孔立时沉了下来,眼神偏移过去。
“宋将军,这么早便来了么……?”
宋庭誉被这话里的疏远感弄得一噎,眼睫颤动,要去上前搀扶,却被邢遮尽避开。
他手停在半空中,等他单臂撑起身,才带了些落寞地收回。
“我来给殿下换药。”他稍稍皱了皱眉。
邢遮尽的眼神晦暗,听到那句同样疏间的敬词后,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冷笑。
“宋小将军倒是上道,不过一夜功夫,这亲昵的兄长便变成没感情的‘殿下’了。”
药瓶一晃,白色的粉末些微地洒到了衣物之上。
宋庭誉撩起眼皮,深深看了他一眼。
与邢遮尽晦暗的瞳孔撞了个满怀。
邢遮尽蹙起眉峰,笑意收起,又把头偏了过去。
宋庭誉便滚动一圈喉结,替他将伤口重新包扎好,一通忙活完毕,淡淡垂下了眼睫。
空气中和被一种难耐的气氛包围,一分一秒都泛着煎熬。
“……宋将军还不走么?”好半晌后,邢遮尽才将这氛围打破,沉哑着声音。
宋庭誉没有说话,只依旧半垂着头,好像往日尖利的刺猬收下了爪牙,尖锐的刺全部塌下,落寞而无光。
心头涌上一股烦躁,心疼和愠怒两厢情绪相互纠缠,让人眉间沟壑更加深沉。
……真是,受不了。
邢遮尽终忍不住,抬起左手,一把揉上了对方的头发。
发丝柔顺,被揉的凌乱,宋庭誉没有反应过来,眼睛稍稍睁大,内里的懊悔歉意还没有收下,就掺杂出疑惑望了过去。
邢遮尽气他不顾自己身体,却到底太喜欢他,昨晚看见宋庭誉背影落寞时便差点将人喊住,如今的闷声闷气,只不过是在强撑着装出来的。
他早就没了脾气,现在更是差点被这眼神看得两眼昏花,直接心跳快得栽过去。
……在很小的时候,宋庭誉感到困惑时便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只是经年成长,他逐渐培养出了一副比自己还坚硬的面孔,那以后,便学会了将所有的情感掩埋于心。
时隔数年,邢遮尽再次看见这样毫无杂质的双目,恨不得一下子把人拉过来,生生揉进骨子里。
不过常年混迹官场培养出的耐性到底让他忍住。
他别过头,耳根泛红,手留恋在宋庭誉的头发上不舍得移开。
“……哥。”宋庭誉没有懂得他的心理活动,酝酿情绪了许久,方顺带着这份疑惑迟凝出声。
有一瞬间里,邢遮尽被这一声“哥”叫的心都要化了,身下一股热火生起。
他略带慌措地收回了手,表面蹙眉烦躁,内里却翻江倒海。
宋庭誉的视线着目在他变换的表情上,没有发觉到他匆忙拉扯被褥遮掩下身的动作,心上的歉疚重新压过一番,让他的喉头凝滞。
“对不起……”
邢遮尽扯被子的手一顿。
“我从前,没想那么多。”
开头冲破桎梏,一切便如泉水,涌出瓶口,宋庭誉抬起头,面容严肃沉闷地望向邢遮尽的眼睛。
邢遮尽没有反应过来的心立时跳跃起来,恍惚间,他好像意识到了,宋庭誉先前沉默是在想些什么。
“我有些习惯了。”宋庭誉的声音继续,又几息,他笑了一下。
“昨晚回房时,我遇到了程十二,和他说了一些事,临走之前,他对我说了一句话……一句在他点醒之前,我都处在厚雾之后的话。”
“他让我莫再向从前般不管不顾,说……”
宋庭誉的身体越来越近,温热的气息吐散在了邢遮尽面孔之上。
声音清列,却像满身荆棘后,血与泪的蛊惑。
“说我现在身后有人了,若我再一意孤行,他是会心疼的。”
身形止住,薄唇堪堪停在两寸之外。
邢遮尽的眼底惊涛骇浪。
“八年的时间……太长了。”
“长的我也快忘记,自己曾经是某个人心中舍不得一点碰撞——视若珍宝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