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界对待感情,大抵是有几分木讷的。
当年边境动乱,朝廷召集男丁时,他正是束发的年纪。
他八岁时父母双双去世,每日靠微薄之力,谋得一些吃食。
总的来说,日子清苦,却也过得下去。
只不过那时每个同龄的男孩都有父有母,又是去学堂求学的年纪,久而久之,自己就成了异类。
薛界表面安逸无忧,暗中却也心生孤寂,常常做好活计,便坐在屋前最隐匿的一棵树丛中,凉着眼去看那些嬉闹的孩童。
他的阿芜,便是在某一天的晚间,来到的他身边。
阿芜的年纪比他小上三岁,身形瘦弱。明明已经是春天要结束的年纪,对方却还是裹着一袭大衣。
他是束水村里,唯一一个上学堂的“女孩”。
那一天,薛界照常坐在树丛之中,冷漠的视线与同龄人格格不入,他白日多做了一些活,身上的疲惫比先前都要浓重一些。
看学堂放学的场景,不觉间便沉重了眼皮。
模糊之间,眼前闯入了一个身影。
对方裹着一袭肥硕的鳌衣,弓着腰,一点一点地脱离夫子的目光,随后看向大树,眼里流露出兴奋的神情。
下一刻,他便将鳌衣扔下,趴到了树躯之上,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夜里有光线的阻挡,薛界将这场景完美地收入眼中,对方却无法看见上方的人。
直到他第五次跌落到地时,薛界才终于忍不住出声。
“你在干什么呢?”
阿芜趴到一半的手蓦地松开,“哇”一下尖叫起来。
后来,他大概是边哭边叫“鬼啊!”回去的,鼻涕泪水糊了一脸,薛界隔了好多天都没见到他。
直到半旬日以后,才又见到了这“姑娘”怯生生的场景。
“……有人吗?”
这一次,阿芜学的聪明了一些,头缩在鳌衣中,把脖子完完全全地掩盖在里面,活像一只胆怯的鹌鹑。
薛界眼神瞥了瞥,转头状似无意地游神一会儿,才从树上跳了下来。
“呀,我就说嘛,原来是个装神弄鬼的泼猴儿!”阿芜看见人,立时口无遮拦地指了过去。
薛界那时不过八岁的年纪,听到那句“泼猴儿”,脸色顿时黑了,冷着脸盯了他片刻,便要离开。
谁知下一刻,自己的手便被一只凉凉的手抓住。
这样的天气里,薛界没能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的手会那样冷。
“你别走啊,我看你是从树上下来的……这样,你教我爬树吧!”阿芜的眼睛很亮,笑眯眯地看向他。
有一瞬间里,孤寂已久的心灵得到了滋养,受到了狐狸的蛊惑,薛界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许久以后,他才回过神,冷冷说了一句。
“不。”
阿芜不高兴了。
他对“女孩”的概念,得以阿芜的第一次启蒙。
那样一个五岁的孩子,说哭就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与前几日把自己认成鬼时的模样一模一样。
薛界看见他的眼眶通红,像一只兔子。
他的心一下子就软的一塌糊涂。
从那天起,他收获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阿芜被他教的爬上了高树,也在长达七年之间,一步步从朋友,爬到了自己的内心。
“我不喜欢读书!一点都不喜欢!”
“我喜欢爬树……可我阿爹阿娘从来都不让,他们说这太危险了……”
“什么?你想要去学堂呀……没关系哦,想要走出束水,可不是只有考取功名这一条道——你身体这么壮硕,以后完全可以当将军呀!”
“……”
阿芜生来体弱,扔掉鳌衣爬上树后,总会被上头的风吹得发抖,后来薛界便上了道,把人揽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作热度。
无数个二人独处的晚间里,他们说了无数的话。
阿芜最常说的,便是抱怨读书。
可薛界作为旁观人,却将他望见书时,眼底的亮光看得清清楚楚。
其实阿芜比任何人都要喜欢文书知识。
薛界曾无数次想,倘若对方不是女子之身,恐怕是要考取功名的。
按他的聪明劲,三甲说不定也不在话下。
至于自己,也在阿芜的一次次鼓励下,练起了兵枪。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他们朝夕相处,眼中闪烁,心心相印。
直到有一天,边疆的动乱一瞬打响。
他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自然被官府征集过去。
临走时,阿芜站在最前方,眼眶像第一次对话时,哭得通红。
每次他一哭,薛界便什么事都拿他没辙,服服帖帖的跟上去。
可这一次,他却同样红了眼眶,忍了许久,才上前了些。
“阿兄要走出束水,上沙场、做将军啦……”他温声。
阿芜死死抓着他的衣袖,抬头执拗地盯着他,半晌后,才梗着嗓子:“那我们何时才能再见?”
薛界嘘了声。
相见?他能不能活着回来,恐怕都是个未知数。
可是看着阿芜红着的眼,他还是没把心里话说出。
束水村门口的树进入秋季,风吹而过,落下一片片秋叶。
属于他们的树,在此刻迎来了凋零。
终于,薛界的话散在了落叶之中。
“等你也走出束水的那一天,我们就相见……好不好?”
……
昔日种种,沉寂的记忆在“阿芜”二字出现后翻涌出水花,激起一片又一片的波澜,翻江倒海。
马车里,薛界浑身的血液都好像沸腾了起来,所有强行支撑的理智在此刻灰飞烟灭,他几乎是瞬间把人叩住,按压在了车壁边。
“你,知道阿芜?”质问声一字一顿,好像掺着冰渣。
云罕被抵得又咳了一声,喉间涌出一点未吐净的血,抬起头,就看见薛界像要把人吞没的眼睛。
“……”他稍稍怔愣,胸膛起伏地很微弱,“大人还是对我好一点罢……我要是背过气去,您想知道什么,可都要泡了汤——”
“——不要再转移话题了。”
手背覆上一点凉意,薛界旋即松手,将他的指尖拂去,冷漠的声音出口打断。
云罕脸上露出了几缕扫兴。
“条件我已经开了,你让我抱一会儿,我便将他的事告诉你……否则,免谈。”
耳边倏而一道劲风,车壁猛地一声响,连车厢都跟着晃了晃。
薛界双目赤红,喘着粗气,喷吐在二者之间,仿若一头愤怒到极致、即将要脱离控制的猛兽。
云罕感受到距离自己脸庞一寸之外的拳,坦然自若的弯起了眼睛。
薛界还是如恶狼般望着他。
终于,自己的腰身被猛地一带,旋即额头便撞上了一处硬物,云罕只感头晕目眩,魂牵梦绕里期盼的亲昵便如约而至。
薛界蛮横地将人扯进了怀中,吐露出来的气息比凛冬冰泉还要凉上三分。
云罕有一种对方下一刻便要把自己冻死的感觉。
然而他的心跳却飞快地开始跳动起来,好像要跃出胸膛以外,要把他浑身都血液都烧伤——
“说。”薛界死死咬着牙。
“……大人这样做就对了嘛。”
方才还轻佻自若的人,却在落入他怀中的瞬间浑身迟凝,好半晌后,才低低应了一声。
云罕埋在他的胸膛前,指尖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慢慢移动,窜他的腰间。
薛界缓缓攥紧了手。
“你想从哪里听起?……就从他与他的阿兄分别后说罢……”云罕深吸了一口气,贪婪地汲取身前的气味:“阿芜从小身体就不好,家中父母管教严,不许他做许多事。”
“他朝夕相处的阿兄走后,往日贫瘠的日子便更加荒芜……他曾几次独身,爬上从前与阿兄坐过的那棵树,可是树还是老树,从前的感觉,却再也找不到。”
“再后来……他就不爬树了。”
“他一直记得离别时阿兄对他说的话,因而在此以后,他更加地痴迷于读书,他想要走出束水……”
“可遗憾的是,在阿兄走后的第二年,他的家中便突遭变故,父母重病,相继而亡……阿芜的身边,彻彻底底地剩下了自己一个。”
按在腰间的手忽然收紧了些,云罕停了停,感受到薛界听到此处起伏更甚的胸膛。
“……大人是在心疼么?”云罕的瞳孔有些涣散,平静的声音却忽然带了些玩味:“可惜你心疼也没用了,毕竟你当时可不在他身边呢……”
“他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住嘴。”薛界的呼吸一滞,将拳攥的骨头作响。
“……哦。”云罕的瞳孔晦暗了一些,没意思地扇了扇眼睫,眼里的玩味又消失了干净,继续讲道。
“父母过世以后,他很是伤心,却还是从泥潭中爬了出来……他没了约束,顺利出了束水。”
“他要闯一番天地,为了自己经年的热爱,也为了……寻找自己的阿兄。”
“后来,这天地还真让他闯出来了。”云罕说到这里,忽然细微地笑了一下。
薛界一时分不清,这笑意里掺杂了些什么情感。
很久以后,一切尘埃落定,他才知道,这是一份自嘲的笑。
“他以为自己要扬眉吐气,成为了经年来、最渴望成为的人……可命运又给他开了一个玩笑。”
“一场名为昏聩无道的火海突如其来,将他彻彻底底葬身于此。”
“……他,死在了六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