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轻舟怕这马再不受控制，便只是坐在马背上行了拱手礼，“无碍，这马是仁兄的？”
“是，追风跟了我三年了，平时十分听话，只是路途被东西咬了，近来时常难控制。今日本是牵它回王都来医治，不曾想我与下人说话的功夫，它竟又犯了病。”
“还要谢兄台及时控制了它，没有伤及无辜、酿成大祸。”
年轻男人一身黑色短打，干净利落。脸上带着一个黑色的半脸面具，只露出一张浅色的嘴唇，下唇稍厚，唇角线条锋利。
段轻舟观察到他翻身下马时，身手轻敏矫健，是有功夫在身上的。身上虽然没有背甲，但有明显穿戴铠甲的印记。
且方才行礼用的是抱拳，而非官场礼仪。
极有可能是军营中人。
奇怪，他为什么觉得好生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
段轻舟思来想去也没想透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回神后颔首，“无妨，我随仁兄将这马骑回去吧。”
“那便有劳兄台了，多谢。”
年轻男人翻身上马，走在路上，他拍了拍脑袋，笑着问，“看我这记性，都忘记问了，兄台尊姓大名？”
“鄙人姓段，名叫轻舟。”
“青洲步拾兰苕春的青洲？”
段轻舟微愣，没想到这位身手不错的军中之人竟胸怀笔墨，随机笑道，“不是，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舟。”
“好名字！”
“仁兄呢？”
“景玉，唤我景兄即可。”景玉笑着回答。
“这名字有些……”
景玉问道：“段兄说什么？”
“无事，就是觉得景兄的名字甚是动听。”
段轻舟觉得熟悉，顿了顿，想起来二王子名为相景玉，便笑着转了话音。
这天下叫一个名字多了去了，就算王公贵族忌讳凡人同名。但人家是姓景，单字一个玉，没什么不可。
再到那个十字路口。
一个高大的男人早早的在等着了，手里还拿着一把锋利的长戟，坠着红色的吊穗。
想来是景玉的同级或上级将领。
段轻舟下马，把断裂的两部分缰绳都给男人，紧接着便跟回身景玉告辞。
“段兄，今日多亏有你，后会有期！等下次再见，必请你喝这周王都里最好的酒，作为今日之酬谢。”
虽然景玉带着半脸面具，但段轻舟能明显的能感受出来对方在笑，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爽朗。
他也浅笑回应，“景兄，后会有期。”
随后，两人便在这路口分开。
段轻舟一路向东行，终于找到自己寄放的马车，却发现车夫寻不见了。
想来是因为自己一直没有回来，车夫也耐不住寂寞，不知道上哪儿去吃酒了。
正当他打算在附近找找，回头便看到，自己府上那车夫正在不远处的摊子跟别人赌钱呢。
他一向禁止府上的人参与赌博，一旦沾了赌瘾，轻则偷鸡摸狗行为不端，重则输光财产买卖妇女。
这车夫也是胆大，没想过他会回来，就被他这么逮着了。
“王二！”段轻舟声音微冷。
车夫听见有人喊自己，回头去看，这一回头，吓得他魂飞魄散。赶忙暗中将桌上的银钱一揽，塞进袖子里，急步跑了过来。
“啊，太，太……太傅，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得了男人一个锋利的眼神刀，乖乖的牵过马车，请他进去。
一路上什么也不敢说，战战兢兢。
到了府上，下车时，段轻舟才睨了他一眼，“今天你不尊府上的规矩，公众参赌，自己去管家那边领罚吧。再有一次，便离开我。”
“谢太傅开恩……”
王二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
……
前脚刚到府上，后脚便接到下人消息。
今夜宫里举办庆功宴，周王特地为此次胜仗宴请众将。
他本以为他是朝廷的文臣，这等庆功宴就不必参加了。可掌事太监却传话来，要他进宫。
今天身心俱疲，夜里还要宴饮，多少有些不奈烦。
段轻舟梳洗一番，换上了紫底金纹官服，又叫了另一个车夫王大，驱车进了宫里。
他来的并不早，可也不算晚。看明黄大殿的正座上还缺空着，他便舒了一口气。
有掌事太监牵引，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王座的阶梯下是王子之位，再往下面就是臣子之位。
左一列是武将，右列则是文臣。
段轻舟在右列第十个位置，身边都是同僚，有的已经胡子花白，有的却比他还年轻。
正有一句没一句的攀谈着。
“这一仗打的好，曾我大周的国威。”
“是啊，二殿下领兵，不但杀出重围，一改弱势局面，反而攻了下了云州城，实在可喜可贺。”
段轻舟只是默默的听，也不接话。
有人眼尖发现了，立刻便大声的指出，“段太傅怎么不同大家一起攀谈？”
丞相捋了捋胡子，笑眯眯的看着他，“左侍郎，你可别逗人小段了，谁不知道他天生少话？年轻人，话少好，俗话说沉默是金嘛。”
这些老狐狸圆滑的很，表面上笑脸相迎，内心里不知道多少那算计，准想着把你弄下去。稍一不注意就会被套出话，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段轻舟的一番话进退有度，“前辈尽情攀谈，晚辈仔细聆听着，因胸中没有什么丘壑，便只能居于沉默是金了。”
引得旁人都笑了，“你个状元郎，竟说自己胸无丘壑？”
他抱歉的低眉笑了笑，就连嘴角的笑容，都有种几近乎疏离的矜持。
一个生性就冷的人，酒桌上基本不会遇到令人难为情的要求。
没过一会，旁人的目光就转到了接连到来的王子公主们。
长公主相蓉是先到的，一身鹅黄色繁裙层层叠叠，腰肢纤细惹人眼，较平时的端庄贤淑而言更显俏皮。巴掌大的脸上略施粉黛，眉间点了红色花钿，倒是比平时还要艳丽几分。
随后便是最擅长吟诗作画的五王子相怀松，相貌平平，身量适中，骨架并不很高。最出类拔萃的是他那一身气度，带着一种文人专有的书墨气味，风雅之至。
紧接着是八王子相图。
不久，还有六王子相墨。
相墨一来便是全场的焦点。不仅是因为少年现在不明不白的身份和地位，还有他那张漂亮的脸。
少年天生漂亮，皮肤白皙细腻，仿佛吹弹可破，说是男生女相绝不为过。
平静如古井般的眼神中带着深邃，再加上额间那一点朱砂，低眸时，就好像那悲悯的佛子下凡。
他穿着一袭雾蓝色广袖，身段不高，但清瘦。比例又优越，窄腰长腿，显得身姿格外修长。
相墨是所有王子里脸面的最好看的，如果这张脸不是生在王室，而是生在平民百姓家，估计早早的便被掳去南风馆接客了。
可奇怪的是，他的五官与周王不像，甚至与他那被赐死的母亲姜玉瑶也不像。
周王的五官是英朗的，浓眉窄眼，线条硬且锋利。姜玉瑶也是大气的长相，五官略微有些淡雅，像是水墨画里的人儿。
可他却是剑眉凤眼，眼尾上扬，有三分妖艳瑰丽之意。鼻梁高，鼻头精致，唇色艳红，很少在男人身上看到。又因为年纪小，还没有长开，脸部线条较为柔和，有种女子才有的精细漂亮。
相墨自觉的坐在王子的最偏位置。
他最不得势，坐这个位置是理所应当的，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
总不能让他现在还坐在以前太子位置。
这个位置诸多不便，但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非常清晰的看到斜下方那男人的一举一动，而且不会被察觉。
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大殿内灯火通明。
随着身着暗红色绣金龙纹长袍的周王走进大殿，随行的禁卫军就守在门前。
王宫里的丫鬟也低着头排队进来，分别站在各个王子和文武官员的背后，负责宴会上的侍奉。
周王踏着昂贵的西域软毯走上长阶，并没有立刻坐上王座，而是站着说了一番令人激动的话，“今日裴卿和二子胜战凯旋，为我大周拿下一座城池，寡人甚是欣慰，特设此宴，为我周国将士庆功！”
底下臣子齐刷刷的喊着“谢主隆恩”。
段轻舟这才发现，随在周王身后进殿的有两个男人。一个是裴将军，二另一个则是个带着面具、身量高挑挺拔的年轻男人。
那熟悉的面具，熟悉的身姿……
竟是他今天日落时遇到的那个仁兄景玉！
什么景玉？竟然是二王子！
他脸上震惊过后，又浮现出慌然。
今天上午他还在想，自己与二王子怎可能有见面的机会。没想到，竟是这样相见的。
难道这就是命吗？
感受到有人在打量自己，相景玉眉头微皱，心道是谁这样鲁莽的盯着人看，将目光一转，对上了男人的视线。
两人对视的那一刹那，相景玉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不可思议，马上就变而成了惊喜，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他实在没想到，这段兄竟然是朝臣！
段兄那样好的身手，他还以为是江湖中人呢！
周王又说了些鼓舞士气的客套话，便让两位有功之臣入了正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