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年……
少年眼里有诧异,呆呆的看着他,“太傅!”
段轻舟猛然回神,松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神不明所以,只感觉脸上有些冰凉,伸手一摸——竟然是泪!
他慌乱的拿袖子揩去,只感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绞着他心脏,痛彻心扉。几乎要痛的弯下腰去。
方书年……
只要想起来,便苦涩的像是搁置久了的茶沫,又像醇酒日益的酿。哪里会有什么随时间忘掉就好了,疤就是疤,去不掉的。
都说神仙掌千愿,定无遗憾事,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心满意足?
到底意难平。
他将那些记忆用力的掖进心房深处,就像脸上被擦去的无踪迹的泪,被完全的掩盖住,被他的面具掩盖住。
段轻舟陷入了自己的心事之中,没有察觉少年看他的目光诡异。
……
在太学的日子过得很快。
没了三王子的带头,其他的皇子无法再狐假虎威,那些对相墨的凌辱暂时先隐退了。
这让段轻舟省不少心。
不知不觉小半年就过去了。
年末深冬,寒风有些萧瑟,却吹不散亭台楼阁里的箫鼓之音。
朱门内,装饰金碧辉煌,歌台暖响,仿佛春意也到。
即使周国的边疆正受战乱,那战火的烽烟也波及不到王都半分。
王都美丽富饶,是最好的偏安苟且之处,整个城的风气都奢靡享乐。
富水江南,殷实繁华。
恰逢元日。
繁华更盛。
红灯笼高高挂起,街道上香车宝马穿梭而行。暗香盈袖间,回首惊艳的是那打火舞狮,火花随着爆破声飞溅。
护城河分道绕,缓缓的河水上扶着一盏又一盏的荷花灯。河岸边人夹两岸,弯下腰去放水灯。
人们熙熙攘攘,接踵而行,城中一片繁华热闹。
任谁来了,都得被这景象骗了去。
“传闻原本周国并没有水灯祈愿这一说,几年前周王突发奇想请道士做法,道士说天灯不如水灯。水润万方,福泽百世。周王就才加的这么个新习俗。”
“六殿下喜欢这里吗?”
段轻舟看着少年望向千盏水灯时眼中恍惚的表情,温声问道。
“这不是什么道士想出来的,是我母亲,她喜欢水灯。她曾说过,周国依水得生,以水作媒传递祝福和祈愿念想是最适合的。”
在段轻舟的照料之下,半年内相墨的身高上了一大截,但声音还有些稚嫩,带着少年特有的清脆。
此刻说这段话时,又显得有些寥落。
因为思念。
少年站在河最冷清的下游的岸边,向上望去,看着人们放下承载着愿望的灯,而那纸灯又顺水而下,一盏盏经过他的面前。
就像荷花在他面前相继盛放。
记忆也翻涌上来。
很多年前,母后也曾带着他站在这里。她抚摸着他的发顶,用一种温柔的目光眺望,那一望无际的灯海。
此刻,母后的位置上站着另外一个男人。
段轻舟问:“殿下,先王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年脸上是陷入回忆后又挣脱出来的惘然,“温柔,良善,爱恨分明。”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她从小就教导我,我这一生只需做好王储,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做好分内之事,不必争抢,不用做不愿做的事。就像凌雪的梅花,不论百花如何妖艳,总有一天寒冬将至、群芳凋零,我便静静盛放。”
“因为有她在,我也一直身处阳光之下,纵使被规训要成为端正的君子,却也在自己的方圆内随心所欲。回想幼时,只有幸福。”
“可她没有告诉我,离开她后我该怎么活。她教我要做君子,要有道德有底线有恪守,却不会料到几年之后,君子会受辱,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这样的美好品质。”
“我风光无限时,低头一看全是笑脸,可当我落魄潦倒,抬头一看背影遮天。”
“——从我的世界里走过的只剩下恶人。”
“我只有比恶人更恶,才能在被欺辱后爬起来报复、杀人后自觉名正言顺,不会因为有悖道德感而痛苦。”
“而怎样做一个恶人,她没有教给我。”
“她是相信人生来是善的,怎会告诉我众人皆恶?”
“太傅,为什么越是良善的人,越容易被欺负?越是无恶不作,反而活的潇洒快活呢?”
段轻舟怔然的看着少年眼中的恨和泪水,嗫嚅了唇,陷入久久的沉默。
“我是没办法的,太傅。”
“我没法把这些事情当做没有发生过,没法忘掉我的母亲死在我面前的样子,没法假装自己还是以前,没法说服自己忘掉恨和耻辱。”
“我只能自己摸索,怎样成为一个坏人。”
“当我偶然一次机遇学会了用人尸豢养爬虫,忽然发现想杀一个人其实也没那么难。”
“第一次杀人时我也害怕,我厌恶手上粘稠的血干涸的感觉、恐惧被发现,又唾弃自己与母亲教的背道而驰。”
“谁不是为了活着?”
少年的声音哽咽,“看这灯多美,母亲在时我也曾年年都来。如今在看,好像与三年前没有区别。”
“但我却成了这幅样子。”
“若母亲泉下有知,定不会再认我。”
段轻舟心被触动,伸手将比自己矮一些的少年揽住,放在怀里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她不会怪你。”
少年依偎着男人,两人领上貂裘的毛也交缠在一起,这是一个极近的距离,只隔着衣物便相贴了。
男人的怀抱太温暖,让他忍不住依赖、沉醉。
岸上熙熙攘攘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相拥的二人却像是被世界隔开了一般。
有烟花从远方地面升起,在空中炸开绚烂的火花。
那绽放的光,映着他们的容颜。
抬头,是灯花绚烂、皎月共长辉;低头,是河水绵延、花灯千万盏。
“殿下,许愿吗?”
他说。
“殿下,许个愿吧,人只有靠着幻想虚无的美好,才能有力量抵御冷漠的现实。”
他又说。
少年靠在他的胸膛上无声又崩溃的哭泣着,幼兽般痛苦呜咽,一分一秒过去。终于,擦干净了眼泪,松开男人的怀抱。
用有点哑的鼻音,“嗯。”
段轻舟浅浅笑了。
两个人从岸边走到街上,并肩而行,靠的不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疏远和疏离。仿佛天生就有默契,仿佛天生就信任且无间亲密。
段轻舟付了银两买的两份溶水纸,在店铺门口的摊位上折成荷花状,中间放了灯芯。
相墨不擅长这个,段轻舟让他学着自己折。
可他看了好几遍还是不会,折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形状不明,简直没法看。
倒是段轻舟自己,都折了五六个荷花灯了。
提议把自己折的给少年,“要不你用我的吧?”
“公子,这花灯祈愿必须是要亲手折的才有用,要是别人折的就不灵验了。”摆摊的老翁笑着说。
段轻舟愣了愣,“也是。”
无奈,最后他只能手把手教少年。
为了避免和少年过多的身体接触,他只在一边拿着少年的手操作,这样非常困难,到最后折出来的东西也没法看。
少年看着手里几乎是船型的荷花,陷入了沉默。
段轻舟抿了抿嘴,也因为折出这样奇模怪样的东西而不好意思。
又问:“我想靠近些教你,殿……你介意别人离你近么?”
他本来想喊殿下的,一想到旁边的老翁能听见他们的话,便立刻换了称呼。
想起自己往常只要离少年近一些了,少年就会出现明显的排斥反应,所以也不敢贸然贴近,只能先做询问。
他完全忘了就在不久前少年还趴在他胸口大哭。
因为那时候少年都陷入了情绪的沼泽,他根本没有经过思考便下意识的将他搂住,也没觉得什么不对。
现在不是情绪占上风的时候,脑子就比较理智了。
回忆里鲜明的又全是少年的排斥别人接近的情景,一时有些踟蹰。
少年也把称呼改了,但却没再叫师尊,而是师父,“为什么会?师父是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我怎会介意?”
目光赤诚。
段轻舟没想到他会叫师傅,看着这张与放书年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一时间有些恍惚。
回神,立刻解释:“从前我只要一靠近,殿下就会浑身僵硬,我以为殿下厌恶与他人身体接触。”
“……这几年并没有人愿意接近我,一时间不太适应,不是厌恶师傅的接近。而且…现在也好多了。”
少年低着头,说话也轻轻的,像是委屈,让他听了有些心酸。
只是段轻舟看不见他阴影笼罩下的一闪而过的表情。
那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有渴望与贪婪,也有觊觎和窥探,可更多的还是占有欲。
这是一个心思深沉的算计者。
段轻舟也不会知道,少年面对自己时的示弱也早在算计之中。
毕竟,提出来看这元日盛夜的……是少年。
段轻舟并不是一个心思细腻敏感的人,很少去抓这些细节,此刻更是不曾想起。
他从前风流不羁,如今也是冷傲不好与人接近的性子,不论恨也好怨也罢,都是摆在表面的,从来没有被人用感情算计过。
加之方书年从前对他的心思也从未被察觉,足以见得,他对待感情其实比较迟钝和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