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墨心头一颤。
太傅说…不厌恶自己……
太傅……是在关心他吗?
“让殿下出王都走这一遭,便是想让殿下看看如今的周国受灾的地区是如何的光景。”
“因灾祸战乱而无家可归的难民、无数的百姓,他们都需要一个贤德的君王。若君主荒诞不作为,官官相护,贫富悬殊,国家是如此之丧失人道的惨状,殿下今日有目共睹。”
段轻舟说着,安抚一般轻轻拍着少年的后背,是没有察觉的温柔。
“今日看见殿下对百姓有怜悯之心,臣很高兴。”
“臣是殿下的老师,不会介意殿下的不完美,愿意陪着殿下改变,臣相信殿下一定会成为一个泽被苍生的仁君。所以,臣不会远离殿下。”
男人的眼神是那么的包容,一字一句都笃定且温柔。
相墨心中像是被狠狠敲击了一下,让他在那一瞬间有些耳鸣。羽黑的睫毛轻颤,广袖中手指捏的泛白。
太傅什么都知道了,竟然还对他说……不会离开他!
他猛然抓住男人的袖子,像是溺水时抓住的唯一的浮萍。不再伪装成那副乖巧样子,阴沉沉的盯着男人的双眸,红着眼,语气恶狠狠的逼问,“永远都不会?”
段轻舟这时才觉得相墨的表情是真实的,不再虚伪,在自己面前露出了最真实的一面,像一个缺爱的孩子。
他回应了少年,温柔而坚定,“臣永远不会离开殿下。”
相墨自知心狠多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像他那冷酷薄幸的父亲,他一直觉得这就是帝王家的子孙必备的生存方法,从来没人教过他心软与善良。
直到太傅的到来,告诉他要做仁德的人,告诉他只是担忧他被蛊反噬,对他说……永远不会离开他。
相墨感觉四肢都被太傅刚才的拥抱捂热了,温热的血流经心脏,冲刷了断手那个雨夜留下来的难以驱散的寒。
好像在八岁那年死去的自己,又活了回来。
心里一角被撬开,有亮光驱散了一些阴霾,渗透进温暖与一丝丝的酸涩与甜蜜,让他感到陌生,且依恋。
这世间怎么会有段轻舟这样好的人呢?
太傅,只属于他的太傅……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马嘶,马车剧烈摇晃一下,车外便传来了兵器相击的声音。
“呲啦——”仿佛可以看见火花飞溅。
接着便听到赶车小厮的嘶吼,“殿下,快跑!有埋伏!”
段轻舟眸色一下冷沉,“有人知道了我们的行踪,想置我们于死地。”
一只箭穿透车窗射了进来,直直的射向相墨的喉咙。
段轻舟几乎是下意识的将少年护在怀里,一只手抓起茶杯使那夺命一箭偏离少年一寸。
瓷器与金属相抵,一声刺耳的滑擦声尖锐的几乎穿透耳膜。
“走!”
男人拽着少年便冲出了马车,抽出腰间别的佩剑,削落飞来的流矢,这才看清了被包围的现状。
那个赶车的小厮此刻正与刺客缠斗,刀刀狠辣足以见得不是简单人物。
可敌人来者众多,毕竟寡不敌众,显得弱势。
相墨握住手中的袖驽,瞄准后,迅速射出,一只锋利涂毒的箭矢“噗”的一声从后背扎进了那个刺客的心脏。
一击毙命。
因为平日里常练习,他的袖弩用的非常熟练,动作干净利落,杀人不眨眼的冷酷。
段轻舟横扫了一眼冲过来的黑压压一片的黑衣刺客,少说也得上百人。这些人身手敏捷杀意极强,一看就是顶尖的杀手,每一剑都冲着相墨来,很明显想要相墨的性命!
眼神冷若冰霜,“殿下,抓紧臣。”
“玄湖三点,大象为千,破!”
段轻舟手中的“鹤唳”剑挽出冰蓝的剑花,冷芒刺骨,卷起寒风,地上的枯叶都凝出了冰霜,看着易碎通透的水蓝色剑身却扬起排天倒海的气势,剑招狠戾凌冽,夺命只在一刹间。
寒气逼人,幽蓝色剑光速度快的让人只能捕捉到残影。
短短几刻,相墨心里已然翻起了惊涛骇浪。
就听骤然响起的接二连三的“砰”的倒地声,混合在血液从脖颈喷涌而出的“噗呲”声。
那些黑衣人捂着喷着血液的脖颈,眼睛凸起如铜铃般大,死不甘心的目光狠狠盯着那个一身白衣不染纤尘的男人,触目惊心的骇然。
相墨好像被震撼晃的几乎怔愣,脸上一片不可置信,没人注意到他渐渐幽深的眸子,手指微蜷。
太傅竟然有这般厉害的功夫!
太傅手里这极为漂亮的水蓝色长剑一看便知是柄宝剑,剑身细薄又锋利,出鞘时锋芒毕露,怕是周王武库里也难寻。
而他用剑招更是不似寻常,带着一股寒气,反倒像是那些炼丹修真之人……
是了!
太傅虽看着满身书卷气,说话时斯文谦和,可那双眼却骗不了人。
那双桃花眼里藏着文人没有的冷戾和杀伐果决,气质矛盾又吸引人,他第一次见到时便觉得绝不简单。
只是,这样的人……
不知想到哪里,少年眸色微冷,垂下眼睑收回思绪,再抬头又变成那副内敛的样子,“有太傅在,墨竟不怕这些刺客了。”
段轻舟收了剑,用帕子擦了剑刃上的血珠,低眉顺目,难辨神色:“保护六殿下安危是臣下的职责。”
“敌众我寡、敌暗我明,太傅,我们今夜到西边的村子去落脚吧。”
天已经黑下来,马匹也被刺客捅死了。
为今之计也只能放弃连夜赶回王都的念头,寄宿在不远处的村子里。
夜里,客栈。
段轻舟为确保相墨的安全,只要了一间客房,相墨睡榻,自己打地铺。
“这些此刻明显冲着殿下性命来的,我们的行踪怕是被人察觉了。殿下可有怀疑的对象?”
“淑妃一族对我怀恨已久,更何况相屏山惨死在牢狱里,她们应该猜到是我做的,只是没抓到把柄。”
段轻舟思量了一下,淑妃毕竟是深宫妇人,买通行踪可以,但要买通如此多的刺客就很困难了。反倒是与相墨有竞争压力的兄弟姐妹,行动自由不受拘束,更容易动手。
“倒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依臣拙见,后宫之人不如王子贵族可能性大,殿下那些兄弟手足不可不防。”
相墨:“我已经差刀风放出信号了,是谁总会暴露马脚。”
“刀风?”
“今日为我们赶车的车夫。”
那个马车夫身影矫健,段轻舟很早便知道不是寻常士卒,不曾想竟然是坊间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刀风”。
“刀风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我母亲捡回宫,自幼便跟着我母亲,后来母亲被父王赐死,他便跟了我。”
少年轻描淡写解释道。
“传闻周王厚爱已故王后,如此看来也是流言?”
段轻舟斟酌了一下,主动引出了这个话题,借机了解一下内部事情。
“厚爱?”
躺在榻上的相墨倏地睁开双眼,冷笑,“可真是抬举我那可怜的亡母了!”
“对于皇家的人来说,她不过是一秽乱后宫的淫妇,如何配得上相钰堂堂一国之君的抬爱?”
段轻舟吃惊,三年前先王后姜氏的贤名他也是有所耳闻的,“怎会如此?臣先前听说先王后姜玉瑶是病故……”
“病故?哈哈哈,相钰拿着剑亲手捅死了她,我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的一清二楚,这辈子也不会忘!”
少年鲜少的笑出声,沙哑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讥诮与怨恨。
“或许是相钰觉得我母亲丢了他的脸,才封锁了消息。试问这大周王宫有谁不认为我是恬不知耻的婊子生的孩子?当年闹到满城风雨,那些恶心的话到现在还能听得到!”
突然,相墨声音顿了顿,问睡在地铺上的男人,“太傅,你觉得相钰对我如何?”
段轻舟直言不讳,“不好。”
“那是理所当然,毕竟当年我母亲和国师二人衣衫不整对坐在日月潭里,被相钰亲自捉奸。这对他来说可能是这辈子最大的耻辱吧,呵!”
“之后他就怀疑我不是他的子嗣,几次三番派人折辱我。虽然他碍于一国之君的面子不挑明了公告天下,可大家都心照不宣,就连那些最低贱的婢女奴才都在背后里骂我是小杂种。”
“以前风光无限的太子被废,从‘洛宸王’一朝被贬成‘洛尘王’,足以见得他对我的恨。”
少年看着床幔的帐顶的双眼漆黑如墨,不见一丝情绪,只是绯红的嘴角弯出一丝讥嘲的弧度,“所以,太傅懂了吗?我是他十几个孩子里最不可能继承王位的。”
“就是这样,太傅还愿意帮我么?”
段轻舟没直面回答,只是语气平淡温和的说:“殿下将来定会一统九州。”
“段轻舟,你还是第一个对孤说这话的人。”
少年的目光望向窗外的月亮,坚定的一字一句:“孤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他没有称呼段轻舟为太傅,而是站在六殿下的位置,庄重的与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人立下承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