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偏执阴郁疯徒妄折他腰>第二十九章 一雪前耻,谈何容易

  况且自己如今还是当朝太傅身份,冒然上前只会显得别有用心。

  他的位置本就不易被察觉,更何况他惯会运气屏息。从前在下神界时,他便经常出入各大山门寻花问柳,自诩神不知鬼不觉,那些有修为的剑宗修士都极难发现,况且是凡人。

  他有理由认为紫渊帝君不仅封了他的仙力,还将他一身武功给锁起来了。

  不然怎么会被个舞象年纪的小孩给发现。

  揉了揉眉心,在心中编排对策。

  相墨没听到回话,没再继续说什么,只是低眸吹掉发冠上的尘土,平静的绾好发丝,一副准备离开的模样。

  再抬眸,却看到拐角处一身白衣胜雪的男人向自己走过来,心中涌出万千算计。

  他可以看见男人锋利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菲薄的唇。

  脚步声愈来愈近。

  看清楚来者是太傅,少年捡了副可怜相,似是不敢与男人对视,慌乱的垂下眼帘。

  本能的蜷起修长的手指,那张漂亮的雌雄莫辨的脸上却是一贯的低眉顺眼模样,纵使沾了泥污,也不掩盖丽色,反而有三分落魄可怜之意。

  “太傅。”

  相墨拱手作揖,声音并不似成年男人低沉,反而清脆,此刻又有些怯懦。

  段轻舟站在离他三步远的位置,给少年留有安全距离,“臣并非有意偷窥,只是折回来取落下的东西,却无意看到他们这般辱你……”

  “虽然违背君子‘非礼勿视’之德,但于做人而言,实在于心不忍。欲出手相助,又踟蹰不前,到底是瞻前顾后多一些,所以就有了六殿下所认为的。”

  他编了谎言,让自己成了一个畏惧权利的小人。

  可正有了这样不君子的理由,才像一个普通官员,更让人信服。

  “太傅不用介意,我早已经习惯了。”相墨轻轻摇头,嘴角扯出来的笑很是凄凉,“这本该是我受的。”

  段轻舟皱了眉头,心里感觉面前的少年很假,但从他脸上表情又找不出一丝破绽。

  那种感觉,就像是拆一块包装精美的糖果,打开却发现是一块石子。

  很不匹配。

  直觉告诉他,这些可怜乖巧都是装出来的,甚至凄凉的感觉也是刻意呈现给自己看的。只要自己一回头,少年可能会一瞬间变脸。

  方才隔在远处很朦胧,朦胧间真假难辨,可此刻离的近了,这感觉就强烈起来。

  透过面前少年,他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在他入九重天宫阙之后,从司命星君的观天策里看到的那惊鸿一瞥。

  正是几十年后的人间,一片炼狱。

  那人靠在龙椅上,带着十二旒的帝冠,一身黑袍绣着龙纹,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眼皮慵懒掀起,阴郁的眸底藏着一抹嗜血毒戾,只一眼便让人感到无限威压,不怒自威。

  与当年未陨的魔尊重鸾何其相似。

  能仅凭凡人之躯自炼邪术就将繁华人间变成一片傀儡地狱,即使羽翼未丰,也足够他提防和心生警惕。

  对于相墨的话,他更是不信半字。

  段轻舟眸色深邃,“贵为王公贵族却任人欺压…您真的甘心、真的不想有朝一日一雪前耻吗?”

  “一雪前耻?”

  相墨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又奇怪的事,吃惊的看着他,却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平静的问道,“太傅觉得活着很容易吗?”

  段轻舟:“自是不易。”

  “能活着就已经是对我最大的仁慈,我也只想活着,这就够了。”少年脸上露出一抹安于现状的浅笑,眼神是恰到好处的怯懦与苟且偷安。

  “殿下受尽折辱至此,原来只是为了生存。”段轻舟看着那双找不出破绽的眼睛,声音微沉,“是我多言,望殿下莫怪。”

  “今日臣有失君子之仪,窥见不该看的,出此地便会忘记,不会泄露,轻殿下放心。”男人垂袖拱手,转身便离去了,仿佛对结果不甚在意。

  身姿如松,背影显得雅致。

  看着白衣行远,相墨眼神彻底幽深下来,扯了扯嘴角,字在喉咙如刀子滚过,“一雪前耻,好一个一雪前耻……”

  他盯着手腕处的疤痕,分布着青蓝色血管的白皙皮肤下像是有什么在钻动,隐隐有些朱红。

  若轻描淡写就能实现,那还算什么耻?

  要粉刷这些恨,怎会容易!

  他要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下地狱!

  粉身碎骨。

  ······太学不会因为谁被欺负而停止,太傅当然也不会因为一个落魄的废人而得罪盛宠正隆的诸位王候公子。

  清晨。

  因为有了昨日的前车之鉴,段轻舟很早便到了学堂,入目皆是空位,他随手抄起一本修德古书,斜倚在学堂旁的大桃树阅览。

  看着上面难懂的字文,回想起曾经在玉坤山上的日子,那时他无拘无束放浪不羁,怎么会碰这种哽喉难嚼的枯燥东西?

  那可是见了都要撇嘴说上两句“晦气”的。

  为此没被风胤老头少骂。

  当年觉得老头实在聒噪,时过境迁,如今倒成了可遇不可求的……

  相墨还没有走进学堂,便看见了靠在桃树下的男人。

  男人依旧是一席白袍,袖点墨竹枝枝,腰间系着水墨色官绦。手里握着一卷书,像是在耽溺于回忆之中,竟连他走近都没有发觉。

  那神情柔和怀恋,粉色和白色的桃花瓣落在他如墨发丝上,褪去冷漠与疏离的眉眼温润,仿若谪仙染上了人间烟火。

  “太傅。”

  冷不丁的一声问好,让段轻舟一瞬间回神。

  皱眉,看见面前少年,耳畔一声响。

  相墨很乖巧的替他拾起书来,目光在书名处不着痕迹的一撇,然后递给他,“太傅,您的书掉了。”

  段轻舟自然没有错过他的目光,心想少年喜欢书,悉心栽培未尝不能长成一根好苗子。由衷的欣慰,颔首浅笑,“赠你了,喜欢便收着吧。”

  “给我?”

  相墨抬头,怔然撞进那双含笑的眼里。

  一瞬间如同看见星辰大海,又如跌进无尽深渊。

  那样不掺半分虚假的赞许和温柔,是他十几年人生中从未见过的美好光景。让少年的心,不由自主的、疯狂的跳动起来,像是在胸膛中擂鼓,一声声的鼓点踩在他心上,炙热而不受控制。

  他呆呆的看着,醉酒般沉溺着。可那温暖像是烟火一样转瞬即逝,快的让他来不及捕捉。

  便听见男人同他人攀谈,声音愈来愈远,“长公主,昨日的文章可有温习?”

  同脚步声一起,离他越来越远。

  相墨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抱在怀里的书,书页角夹着一片浅粉色的花瓣。

  学生到齐,段轻舟便开始授课。

  讲的古家经典多是一些君臣之礼、做人为臣之道,企图以此来得到一批跪于王权的愚忠后人。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便能概括的主旨大意,很少有难懂的地方。

  周王让臣子教给这些贵族子弟和子女的,也只有如何修身立业齐家。

  至于平天下,那是一国的王才配做的事。

  他不会允许有人有能力触碰自己的王座,在他未老到不能坐住之前,任何人都只能说平庸的臣民。哪怕思想上的挣扎,也算作觊觎权利的谋逆。

  谋反当诛。

  虽说这样省去段轻舟不少传道授业解惑的麻烦,但他不愿让相墨整天就只能听些这个。

  这些都是教人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奴隶,而并非教他做一个合格的人、合格的君王。

  他知道,相墨无论如何都是要登上帝位的,这个是未来的走势,他不能更改。

  他可以做的,就是在少年还没有展露残暴阴毒一面前将其引回正道,不要让观天策中看到的十几年后的人间悲剧上演。

  他相信人生来本性皆非恶,只是环境逼迫他们变成了可憎的模样。

  只要有一丝希望,他都不愿如紫渊帝君所言,亲手取了少年性命然后另择贤主来辅佐。

  那日在天界九重天的宫阙中,他以名起誓,愿渡少年为一世明君。

  段轻舟每讲两句,便会让学生写在纸上,并让他们根据自己的见解而在字的一旁写下批注。而他则在下面走着,来回看每个人的想法。

  除了不倒背着手,和一个平常的夫子也没什么两样。

  “这个‘点’太过用力,显得其他笔画有些淡了。”

  感受有人的呼吸扑打在耳畔,相墨全身寒毛立起,下意识侧向另一边。

  段轻舟看出他的不自在,依旧指点他的字,只是不着痕迹的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左手用不习惯?”

  相墨默了默,“可能平时懒散了些,所以用的不习惯。”

  哪里是懒散的原因,是心理,是无法跨越的心上的一道疤。从受宠的太子一夜之间成了一介废人,打击不是一般的。

  段轻舟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

  两人心照不宣的都没有提“右手”,避重就轻刚刚好。

  “刚好臣会一点左手,落笔之处演示给殿下看。”

  他边说边提起细长的毫毛笔,在少年写下的‘城’字一边落下了一个笔力遒劲的‘诚’字。

  龙飞凤舞,飘逸漂亮的让人惊叹。

  相墨看着纸张上的字,手指微蜷。

  同一张纸,段轻舟写出来就是蛟龙出渊,而自己写的就像尾鱼扑水。本就鄙陋,对比之下更加不堪。